第一百三十章 哀家欠袁氏的,早就结清了。
“皇儿喜欢聪慧又上进的人。”芳音馆,袁太后手拿金剪,细细修剪着瓶中花枝,微垂双眸,淡声说着,“德不配位,必有灾殃——这是他幼时,哀家再三灌输给他的话。那会儿只是担心小孩子没个定性,今天雄心壮志,明儿个就抛之脑后。谁知道,皇儿却切切实实的听了进去,且身体力行。”
“如今想来,跟老太妃约莫也有些关系。”
“老太妃不喜哀家,甚至对皇儿也没多少祖母看亲孙儿的慈爱……老太妃在时,扶阳王府都是她说了算。皇儿哪怕是王爷唯一的男嗣呢,在府里住着其实也不是很安心。”
金剪停在花枝间,太后的眼神恍惚了下,“所以听哀家说,只要他好生跟着老师们用功,哪怕承爵不成,我们娘儿被赶出王府,也能靠着他的课业在这世上有着立锥之地,他就没有懈怠过一日。”
小孩子哪有不贪玩的?
尤其淳嘉帝不似生父扶阳端王体弱多病,他应该是随了母亲的容貌跟体质,俊秀而健康,又是男孩子,四五岁上正是猫嫌狗憎,却就能够管束住自己,无非是因为,庶子这身份带来的压力,自幼就跟随了他。
最开始是怕扶阳端王去后国除,生活无以为继;后来终于破例承爵了,又担心表现不好会被人用“庶子”的身份弹劾,得而复失;没几年来帝京登基了,地位更高,牵掣却更多了……
淳嘉从懵懵懂懂到现在,其实没有过过一天自由自在的生活。
袁太后心知肚明,不欲他养成自怨自艾的性情,故此小时候教他勤学苦练自力更生以备最坏的结果;长大些给他讲亚圣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勉励其负重前行刚强振作;再大点……再大点淳嘉自己已经博览群书,有了自己的想法。
自然袁太后给他的影响烙印其中,皇帝自己一直以来都是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他欣赏喜欢的,也是差不多的人。
“楝娘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金剪轻动,将一簇花枝剪断,细碎的花瓣摔的满桌都是,袁太后眼中平静无波,淡淡说着,“她小时候初露刁蛮,缠着皇儿不许他习字练武,却要他陪着她玩耍的时候,皇儿面上不显,心中已经生了厌烦。”
“哀家当时万没想到有朝一日皇儿会登临九五,想着既然如你祖父祖母的心愿,约定了婚姻,那么也犯不着叫他们从起初就做一对怨偶。故而私下哄了皇儿,跟他说男女有别,他是家中顶梁柱,合该力争上游支撑门庭,楝娘是女孩子,懒散些也是无妨。”
可这个理由从最初就没能说服淳嘉。
因为他那会儿年纪太小了,哪怕得了世子之封,却还是没有足够的力量,能够承担自己的人生。只有日复一日的勤学苦练,能够给他一点安全感。
这种情况下淳嘉哪里有心思去欣赏未婚妻的“天真烂漫、无忧无虑”?
他觉得袁楝娘就是个拖后腿的。
打扰他进学,打扰他练武,打扰他生活……当然孩提时候其实也不是全然功利,归根到底,袁楝娘容色也不是特别好,没法让淳嘉见色起意格外容忍。
他甚至私下告诉袁太后,他宁肯要侍女做妻子,毕竟服侍他的侍女很能干,还贴心,相处起来比应付袁楝娘轻松多了——袁太后能怎么办呢?这不是她亲生的孩子,她不能让他跟自己离心;可侄女是亲侄女,还有娘家在后面,她也不能得罪。
“皇儿当时年岁尚小,哀家很可以扯些话头搪塞他。但孩子总会长大的,尤其皇儿天资聪慧,他长大后就会明白过来。”太后叹口气,退后两步打量着面前的花束,寻找着是否还有需要修缮的地方,“那样的话他就算不怪哀家,恐怕也不会跟小时候一样,对哀家全然信任了……因此哀家只能跟他实话实说。”
事实就是,扶阳庄太妃看重嫡庶,并不在乎庶出的淳嘉帝,对于直接谋划为这个庶孙请封世子,太妃更想做的,是一劳永逸,直接换个儿媳妇,生下名正言顺的嫡孙。
如此继承王爵理所当然,根本不需要看朝廷的脸色。
袁太后除了跟娘家求助之外,毫无办法。
袁氏于是提出,事成之后,袁氏必须再出一位藩王妃。
太后.进行了还价,淳嘉可以与袁氏女定亲,但如果成亲之后五年无嫡子,这位王妃必须让位——因为朝廷不可能答应扶阳王一脉,连续破例两次。
这样天下其他藩王也要闹起来的。
所以袁楝娘自幼常在藩王府长大,对外说俩孩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实际上,是袁氏默认这个女儿一旦生不出嫡子,立刻会有第二个接上,所以不想太花心思。
自家骨血,花的心思越多越舍不得。
而且,教好了,万一真到了换人的时候……说不准就会生变。
“哀家自己就是袁氏女,虽然看楝娘不如皇儿,到底骨肉相连,起初也没想教坏她。只是这孩子被身边人捧习惯了,好好的说着她不听,哀家也不想动用苛烈手段,不知不觉她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袁太后将金剪交给一旁的蘸柳,又在宫女端过来的金盆里浣了手,拿一方雪白的帕子细细擦着指尖,慢条斯理道,“本来家里说好的,楝娘不行,就由底下同样嫡出的栀娘她们补上。可世事难料,皇儿登基了,藩王继妃跟帝王宠妃的要求自然不同。这一代女孩子里如今尚未出阁的,以苁娘你颜色最好,之前,哀家猜也觉得是你进宫……”
不远处,袁苁娘身着水粉色宫装,浅碧色绣缠枝宝相花披帛,堕马髻上斜插金簪,整个人五体投地,跪伏在氍毹上,这姿势看不清楚她神情面容,只听一把娇软的嗓音里透着轻颤:“姑姑……姑姑……请姑姑饶恕……”
“饶恕什么呢?”袁太后在铺着织金锦毡的宽椅上坐下,和气道,“你也不过是受家中吩咐行事,毕竟,你姨娘还在你爹娘手里不是?”
她轻笑了下,“袁氏都觉得楝娘不行了,所以急着让你进宫来固宠。嗯,固袁氏的宠。前两日皇儿一直在翠茵院,这会儿他一走,你自然要过来跟哀家讨要取悦他的方子……只可惜这方子哀家告诉了你,你能行么?”
地上袁苁娘迟疑着不敢回答,她不是袁楝娘,从小在太后皇帝跟前长大,对这两位没什么敬畏之心,想什么说什么。
她虽然也是太后的亲侄女,可压根儿没见过几次太后,单独说话这还是第一次……她不确定自己的想法是否会惹得太后勃然大怒?
正踌躇,袁太后却已经道:“你不行的,你没有立刻回答,可见心里其实没把握。”
袁苁娘咬着唇,沉默片刻,忽然道:“姑姑,侄女儿才疏学浅,是不能直接得陛下欢心!但侄女儿并非楝娘姐姐,没有独占君心的野望,侄女只求在这宫闱里,有着一席之地,能够羽翼生母、报答袁氏的养育之恩,便已经心满意足!”
“这个没有问题。”袁太后随意的说道,“别说你,就是楝娘,只要日后不惹出什么大事儿来,皇儿这点面子总要给哀家的。你还有其他事儿么?”
没有的话就该告退了——袁苁娘明白她的意思,却没起身,而是握紧了拳,鼓足勇气,道:“姑姑,请姑姑容侄女儿伺候您左右!”
话音才落,室中就是一静。
袁苁娘顿时把跪伏的姿势保持得更端正了点。
“……”袁太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笑了声,却叫自己的近侍,“蘸柳。”
蘸柳低眉出列:“婢子在。”
“你去给兴宁伯府传句话。”袁太后单手支颐,嘴角弯着,眼中却毫无笑色,“哀家欠袁氏的,早就结清了。”
蘸柳敛衽:“是。”
袁苁娘一动不敢动。
良久,她跪的都快晕过去了,才听到窸窣离开的响动。
又过了会儿,室中似乎只她一个了,她才战战兢兢的爬坐起来,方缓了口气,蓦然发现身后有谁在看着自己,冷冰冰的,充斥着敌意。
袁苁娘一惊,下意识转头,却望见一道熟悉的人影,她连忙再次跪倒:“楝娘姐姐……”
袁楝娘却很快将视线从她身上转了开去。
……芳音馆中姑侄已散,兰舟夜雨阁内,母女的交谈却还在继续:“……你别听宫里宫外说什么陛下跟悦婕妤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就一定情比金坚,戚九麓跟晁静幽难不成就不是一起长大的?可你看他对晁静幽好么?”
“陛下自己是个要强的,他怎么可能喜欢那种不懂事的主儿?”
“你跟陛下跟太后的恩怨,无非是因袁楝娘而起,所以真的不需要觉得哪怕你认错了,他们母子有朝一日也还不会放过你——袁楝娘在他们心里真没那么重的分量!”
江氏眉头紧皱,“你最大的昏招就是不该承认跟戚九麓有情……但事已至此,懊恼也无济于事。索性陛下才亲政,摄政王又还在壮年,陛下一时半会用不上咱们家,愿意对你优容。趁这段时间,你用心跟他相处,到时候有了情分,少年时候的一点儿事情,也就不那么重要了……反正你也真没跟戚九麓有什么过!”
云风篁懒洋洋的提醒她:“娘,您忘记袁楝娘可是陪了他十来年的,还是从小到大,他对袁楝娘的情分,啧啧。”
“陈氏还是戚九麓的生身之母呢!”江氏冷笑,“我这个便宜姑姑在戚九麓跟前说话还不是比她作数?!这亲生母子的情分,难道不比男女情分更难以割舍?我都能做到的事情,你这自诩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女儿,连这点子信心都没有?”
她厌烦的扫了眼女儿,“还是你觉得你跟那袁楝娘,不过一路货色?”
“……”这话太扎心了,云风篁沉默了会儿才幽幽道,“您这是在故意激我啊!”
江氏表情不变,冷然道:“你若是觉得你比袁楝娘强,为什么觉得袁楝娘没能做到的事情,你也做不到?”
云风篁看着她,半晌,叹口气,慢慢坐直了身体:“那您觉得我接下来要怎么做?”
“我说了,除了戚九麓这一件,你其他不都做得很好?不然,怎么会这会儿就做到昭仪?”江氏心头一松,知道这女儿直到此刻,总算委婉答应,不想着能活活,不能活就去死,是真正打算长长久久过下去了,而不是敷衍走自己之后,继续我行我素——云风篁觉得只是兄嫂留守帝京压根拿她没办法。
江氏自己也是这么想的,谢氏上下,除了她自己,真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压得住这女儿。
在走之前不能将这女儿的想法给掰正了,她就算回去北地,也不过晚些日子听噩耗罢了。
眼中倏忽一阵酸楚,可云风篁若无其事的,江氏也只能装作无动于衷,继续冷着脸,说道,“而且听说陛下这些日子差不多都在你这儿,可见他就算没有怎么倾心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