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是,老太太。”顾国坤应了话,把袖子往上稍捋了一下,过来把孩子的小手捏在手指间。这手真的是太小了,却不知哪来的那么大劲。顾国坤先使劲掰了一下,纹丝不动。又掰了一下,这才有些松动。
高氏瞧着他也费劲,自己在椅子上动了动,坐正了身子看着顾国坤道:“大夫呢?快叫回来,叫他再瞧上一瞧。”
顾国坤忙又打发了丫鬟把刚走的大夫叫回来,大夫被带进屋,老太太便说:“还要麻烦你,快给我们瞧瞧,我这小孙女是不是个手心长一块儿了,怎么张不开呢?”
大夫应了声,又过去看刚出生的孩子。过去瞧了半天,也动了手,半天出声道:“老太太,手心没有长在一块儿,像是手里攥着个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快抠出来瞧瞧。”高氏听得大夫的话,眼睛一睁,急声道。
大夫和顾国坤都是费了半天力气,在要抠动孩子的手时,孩子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好似誓死不愿松开手里的宝贝。
孩子一哭,老太太高氏便心疼得慌,忙出声阻止道:“罢了罢了,就让她攥着吧。”
“可是……”顾国坤还是很想知道孩子手里攥的是什么的,他心心念念盼了这么久,只差这一步。但又转念一想孩子刚出来,他是有些过急了,便也松了手,把孩子胳膊塞进襁褓里。
这会儿没了大夫什么事,也就辞过拿上药箱退出了屋子。
大夫一走,老太太这才真真儿把注意力转移到孩子身上。她脸上带着笑,伸手让奶妈子把孩子抱过来,自己接了抱到怀里:“我的乖孙女儿,祖母抱……”
在高氏哄着孩子的时候,蒋氏的大丫鬟珠玉把煎好的药端进了屋子。顾国坤看着珠玉喂了蒋氏药,才有些安心下来。
高氏在旁边哄孩子哄得高兴,忽想起一件事来,便开口道:“你取的那不是女孩儿的名儿,快换个名字罢。”
“老太太,取好的名儿咱们改它干什么,你给姐儿取个乳名就成。”顾国坤是打定了主意不管男女都叫顾长生,这名字不改。
老太太拿他没法,只得自己给顾长生又取了个乳名。想想家里女孩儿都是草字头一个单字,最后就定了个“荀”,荀姐儿。
定了乳名,老太太也不再留顾国坤,便让他回前院去了。
顾国坤一走,避在暖阁的人这才又都到了屋中。早就躲着竖尖了耳朵听屋里的动静,这会儿便都争先恐后来看孩子。甭管真心假意,都是满脸喜切的笑容。
“老太太,你说咱们荀姐儿……是哪个神仙转世的?”
顾家三房三太太阴氏,从来就是老太太高氏面前的红人儿。老太太喜欢她,所以她常会有些别人不敢问不敢说的话。她语气场合得当,老太太也鲜少恼她的。
这会儿笑笑玩闹似地问出这话,老太太高氏便睨了她一眼,也是嘴角含笑道:“你别给咱们荀姐儿戴高帽子,咱们就是个普通的奶娃娃。”
阴氏脸上笑意不收,反而更盛了,只道:“看老太太您谦的,那飞出去的白凤凰还能是假的?咱们可都瞧着呢。”
因为蒋氏生了个宝贝,高氏心里是极欢喜的。这会儿不大表现,暗着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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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名扬也是在竹青的叫唤下到院中瞧见了蒋氏院子里的异样,之后又在院子来回踱步许久,再到屋里喝了几杯茶。
大庄朝百姓愚昧者居多,鬼鬼神神仙仙的事情也是信者居多。当然,这些人当中不包含顾名扬。对于长生求仙之事,顾名扬一直是反对的。就他瞧着,当朝者很有可能因为寻仙之事误了朝政,误了国之建设!
就自家老子也痴迷寻仙炼丹之事,顾名扬一直希望出个事情让顾国坤清醒过来。之前家中传出蒋氏怀有仙胎的时候,他就一直等着这事打顾国坤的脸,好让他直不起腰搞那些仙仙鬼鬼的事情。可没成想,蒋氏院子里竟真飞出了白凤凰。
顾名扬的夫人莫氏一直在蒋氏屋里,一直等到老太太带着婆子媳妇奶妈子把孩子抱回自己院中,才跟着其他人一起散了。蒋氏则由自己房里丫鬟婆子照看着,先需静养。
这莫氏学名莫绮烟,比顾名扬小有三岁,父亲乃为正二品参知政事,与顾家门当户对。莫绮烟为人处事温柔稳重有分寸,平日里顾名扬对她也是相敬如宾、尊重有加。
这会儿从蒋氏院子里回来,莫绮烟进屋见得顾名扬还没睡,便道:“大爷,你还没歇下呢?”
那边梅香和兰心出去打水,顾名扬从床上起来,下了脚踏,到桌边坐下,仰头看着莫绮烟道:“太太生了个姐儿?当真是个仙胎?”
“怕是错不了。”莫绮烟也在桌边坐下,看着顾名扬:“孩子生出来那会,飞出个白凤凰。后来,手里还攥着个东西。”
“什么东西?”顾名扬微皱了下眉。
莫绮烟慢摇了一下头,“不知,老太太、老爷和大夫都看了,愣是没让荀姐儿把手张开,攥得死死的。”
“一个刚出生的毛孩子,那能有多大的劲儿?”顾名扬不信了。
莫绮烟还是看着他,“你劲大些她哭呀,老太太一看孩子哭,哪有不心疼的,便不让掰扯了。谁不好奇?都想那手里到底攥着个什么东西。”
顾名扬轻出了口气,“这事儿当真稀奇得紧。”
“有什么稀奇的,那古往今来,不知道多少这些事呢。”莫绮烟笑着道。
这边说着话,梅香和兰心便把水打了来。顾名扬让到一边儿,两人服侍莫绮烟梳洗了,方泼了水退出了屋子去。
足足折腾了一个晚上,等夜再深些,府里各院的人才都歇下。除了各处上夜的婆子小厮以及在厨房煮红鸡蛋的婆子丫鬟还在闲说这事不能睡的,还有一个没睡的那便是刚刚重生出娘胎的顾长生了。
右手攥了那么久,可不是已经攥酸了么。她在襁褓里悄悄松了劲,用婴儿的眼睛看着这黑乎乎的屋子。模模糊糊的雕栏花窗,是她记忆中家里的样子。
拿不老不死换一回重生,她果真又回来了。
既然回来了,自然不能走前世走过的老路。前一世她也是个痴迷长生的,汲汲营营一生,确也是得到了,但代价是家破人亡。最后只剩孤身一人却又不能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拥有过。
这一世,她要保顾家一家平安,过最寻常富贵人家的日子才好。踏踏实实圆圆满满,嫁人生子,生死轮回。
☆、第三章
莱国府厨房,灯火不熄,摇得一屋子通亮。几个媳妇婆子正在几口大铁锅里煮鸡蛋,还有两个在中间案桌上剪红纸,一沓一沓地摞起来。这一边剪着红纸,那上眼皮和下眼皮就直打架,就要粘到一起去。
鸡蛋熟了,厨房的管事媳妇赵家的和另几个婆子一起,拿着大漏勺把鸡蛋都捞出来。赵家的没出声,那旁边的婆子捧了一篮子的鸡蛋往案桌上放去,一边开口道:“白日里已经做了那么些红鸡蛋,非要咱们熬着这通眼子再多做这几锅,折腾谁来?”
“还是大太太管家时好些,心慈能顾着些咱们的死活。这三太太,哪里把咱们当个人看。定好的规矩,她便是说改就改的,闹得咱们连个歇的时候都没有。”坐在案桌边的婆子拿起一个鸡蛋,用湿布子擦了擦,边拿了张红纸往上擦。
“咱们做奴才的,不就是主家的一条狗,你承望怎么着?把你当菩萨供起来不成?”那边管事媳妇赵家的还一直捞着鸡蛋,被锅里的热气蒸得满头汗。
擦红鸡蛋的婆子听了这话不乐意了,却也不好发作什么,只暗撇了了下嘴道:“是咱们当神仙似地供着他们,你这话不是成心臊我么?咱们不眠不休地在这里干活,还连句抱怨也不能有了?再者说了,一天从什么时候开始干活,干几个时辰的活,那都不是定好了的么?她随便一句话,就没我们日子过了。”
一提到神仙,那其他的人就想起了大太太蒋氏刚生的孩子,直无视了她的话道:“你们说呢,大太太还真是个有福气的。生的大爷年纪轻轻就做了三殿,大姑娘那也是知书达理水灵儿的人儿,二爷也是小小年纪就进了国子监读书。眼见着都是抱孙子的人了,又生了这么个宝贝。这福气,还真不是一般人比得来的。”
“大太太有福那是理应的,心慈人善,不像有些人。”擦鸡蛋的婆子又开口接话道。
“你有的怨言,咱们都有。”话题没绕开去,另一个擦鸡蛋的便接话道:“她管家这么些日子,那对她有怨言的能是只有你我?等大太太身子好了,也就没她什么事儿了,咱就等着吧。她一个三房的,迟早要分家搬出去的。”
“正是这话。”赵家的把鸡蛋捞完,拿过这边来放下,也坐到案桌边,摸了一沓红纸过去,“咱们急什么?忍也不过再忍几个月,等大太太身子好全。”
“说到这话,我竟有些不明白了。因着大太太怀身子才把这管家的差事给她的,又叫大奶奶从中协助着。她倒真把自己当正主了,那派头架势就不叫人喜欢,又是狠命严苛只把下人当狗的。她弄得全家上下都不满她,图什么呢?”鸡蛋煮好了,几人都坐下擦红纸。
“你说人图什么哟?自然是不图咱们下人喜欢不喜欢的。”赵家的又道:“人图的是老太太高兴,这回管家的事不就是老太太给她的。她作践我们下头人,还不都是为了上头人高兴。”
“老太太高兴又如何?能真把这整个家给她当不成?别说三老爷连大爷都不如,就她也是不能跟大太太比的。到府上也有三年了,不过就生了个姐儿。”
这话起头讲了起来,几人便是坐着擦红鸡蛋也没了之前那般强烈的困意,直把三太太阴氏祖宗八代都拿了出来在话里过过。
“咚!——咚!咚!咚!”
也不知说了多久的话,几锅的鸡蛋也都染了七七八八,外头便响起了四更天的梆子声。赵家的听到打更声,忙起身道:“今儿个十五,是老爷和大爷要上朝的日子,得把吃的做上。”
“你也是瞎忙活,做的东西老爷和大爷哪回吃过?觉都不够睡的,哪里能留出空来吃东西?哪次不是便宜了那些个饿嘴馋腮的?”另一个婆子道。
赵家的不管这话,自顾去洗了手把该做的东西做上。
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即便头一晚闹到很晚,顾国坤这一回还是挺早便起了床。丫鬟服侍梳洗罢,换上朝服拿了笏板,又有小厮搬了数筐红鸡蛋,跟着他一起往大内[1]去。
大内在旧城中部,莱国府在旧城外,需得入了朱雀门从御街一路往北。
照理说一家父子,上朝合该一路同行的,但顾国坤却是鲜少和顾名扬一起去上早朝。人也纳罕这事,但毕竟不知这父子是故意在朝中疏离只为避嫌,还是真的素来不合,余下只是猜测罢了。
于文武百官来说,上早朝是件苦差事。早起不说,行路也是个大工程。到了大内门前,自然是要下轿下马的,再徒步往朝堂里去。
每日能在宫门打开的时候到自然最好,但多者还是会早些到,毕竟上朝迟到惹得龙颜大怒那可承受不起。
原庄穆帝初登基那会儿,十分专心朝政,便是日日要早朝。后来朝中大小诸事慢慢得以掌控,后变为逢双日上早朝。到如今庄穆帝心在寻仙炼丹,忙时便还是逢双上朝,不忙时便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上三次便罢。若平时有要事,私下呈奏便可。
顾国坤带着红鸡蛋到宫门宣德门外时,早有好些朝臣在待漏院[2]等着了,交头接耳少有这天儿还没亮的时候商讨国家大事的,说的不过都是:“又冷又饿的,这宫门还得有几刻才能开,去吃个烫面吃不吃?”
“吃,我与你一块儿去。”听者附和道,随即便寻着卖粥粉的小贩而去。
见了顾国坤,又都稍停步子行礼招呼,又说:“顾大人,可是在家吃了东西来上早朝的?”
“诶?这回不止吃了东西,还给你们带了东西。”顾国坤说着就让自家小厮把带的红鸡蛋都拿出来,每人散两个。
人见了红鸡蛋都眼睛一亮,只道:“顾夫人生了不是?哥儿姐儿?”
“哥儿姐儿不重要。”顾国坤脸有笑意,总归是他的大福星。
“我可听说了,好些人瞧见莱国府上飞出了东西。”不在顾国坤面前的,接了红鸡蛋也议论起这事儿。
“早有闲话从莱国府里传出来,说顾夫人这一胎是仙胎。”另又有一人接话道,话刚说到这,瞧见顾名扬到了待漏院,忙拉过来问:“顾夫人真生了个神仙?”
顾名扬原就郁闷这事,哪里还想提它。再见着顾国坤乐呵呵地带红鸡蛋来发,真是闹不明白自家这老头子在干什么呢,心里更堵得慌。就这会儿瞧着,顾国坤哪里有太师的样子。他是冷沉严谨惯了的人,素来不喜欢这些俗务之事。
这事情没叫人议论透,宣德门便开了。文武百官把说话的声音一压,闲散架子收掉,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掌了灯结伴往宫里去。
原以前百官进宫上朝也不准掌灯,有人摸瞎掉进了御道上的御河中,吃了一嘴小鱼苗,这才让掌灯入宫。
到垂拱殿按位站立上早朝,与平常无异,不过是上奏商讨,你来我往。整个朝堂之上,敢说真话实话的人不多。多半都是保着官位,深知“伴君如伴虎”而小心翼翼的人。
这国家大事说着说着,不知谁的袖口里掉出个红鸡蛋,咕噜噜就滚到殿中间去了。庄穆帝的目光也便跟着红鸡蛋一直到殿中间,顿时朝堂内寂静一片,红鸡蛋成了主角。
殿里所有的大臣都绷着脸,微颔首谁也不敢抬起来,只敢用余光瞄一瞄那只大胆的鸡蛋。
庄穆帝的目光从鸡蛋身上移到百官身上,逡巡一番,最后对旁边微弓腰拿拂尘站着的大太监道:“罗福,捡上来。”
“是,皇上。”这叫罗福的大太监忙下了台阶,跑到殿中间把红鸡蛋捡起来,又跑上台阶把鸡蛋送到庄穆帝手中。那把红鸡蛋弄丢的大臣,早湿了后背,抱着笏板的手心里也全是汗。
庄穆帝捏着鸡蛋看了半晌,才慢悠悠开口道:“顾太师,假使我没记错,只有你家有这喜事吧?”
顾国坤见庄穆帝跟自己说话,忙去到殿中间,把腰更弯下一点,“是,皇上,此红鸡蛋确为微臣所散。”
庄穆帝瞧着顾国坤,把红鸡蛋握进手里,又说:“怎么没给朕准备两个?”
“皇上,臣不敢不惦记皇上,早给皇上准备了,打算下了朝给皇上。”顾国坤官腔满满道。
“好了。”庄穆帝把手搭到龙椅椅把儿上,“还有事要启奏没有,若是没有,退朝。”
文武百官无事启奏,这便退了朝,顾国坤却因为红鸡蛋的事儿没能走,而是跟着庄穆帝去了文德殿中。
“生的男孩儿女孩儿?可是如你梦中所说,是个仙胎?”到了文德殿,庄穆帝到炕床上坐下,开口便问这话。
顾国坤自然不敢私自坐下,站在庄穆帝面前微俯着腰道:“回皇上,生的女孩儿。出生之时屋里飞出个白凤凰,后发现手里攥着个东西。”
“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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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内:皇宫皇城。
[2]待漏院:百官晨集准备朝拜之所,在宫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