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叶老夫人挑眉,眼中依稀还有当年青春正茂时的风采,得意道:“我回去睡觉,留你自己在房里,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溜出去,那谁能找到?”
从前的叶央就没少干这种事儿,不止在国公府那一个月,于西疆时也是如此,叶老夫人可常常听儿子抱怨,说生了个闺女自从会走以后,只有每天三顿饭准时出现,其他时间都不知道溜达到哪儿去了!
“呵呵……祖母,我怎么可能跑呢……”叶央干笑着解释,不过她刚刚的确有这个打算来着。京城是全大祁最繁华的地方,她只去过承光寺,还未能得见天子脚下的风光。
学规矩太累人,她要不跑就有鬼了!
叶老夫人见多识广,根本不吃叶央这一套。论耍无赖的本领,孙女比起叶二郎差得远,论哄人的言辞连叶三郎都不如,所以轻松把她的一切意见都打回去:“我就在这儿盯着你,明天入宫之前,哪里都别想去。”
在祖母虎视眈眈的目光下,叶央认命地练起了走姿。这副身板显然更适合习武,背直腰细的,而且还比同龄人长得快,叶央已经习惯了大步流星走路生风,管事娘子有的是办法,拿来一根绳子拴住她两只脚,这样一来,每次迈步的距离固定,快一点就会……
“哎呦,我的脑袋!”叶央已经记不得自己第几次摔倒了,连屋子角落摆着的冰盆里都只剩一滩水,她揉着额头,在云枝的帮助下从地上爬起来,怏怏地坐在矮凳上,“再摔下去,我脑袋都傻了,日后还怎么看书写字?”
叶老夫人突然想起了什么,恍然道:“云枝,去大郎书房里拿几本诗词来,然后去我房里拿本《女经》,免得明日太后和阿央说话,她再一问三不知!”
什么,又多了文化课程?
叶央还没来得及阻止,云枝就很利落地出了门,不多时回来,怀里抱着厚厚的一叠子书,让人将茶具挪到一边把书放在圆桌上。
“……这么多?”叶央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大部分都是她不熟悉的诗词,背起来很难,“一天之内,孙女可绝对记不住的。”
叶老夫人也觉得难为人了,于是放宽对叶央的要求,改口道:“不要求你全部记住,看个熟练便好,有些名句要记得,《女经》也得好好读读。”
缩减了一些工作量,剩下的依旧不少。叶央叹了口气,脸颊本身就没什么婴儿肥,露出愁容更像个大人,“祖母,咱们家不是专门出将才么,女经里的什么三从四德,真的适用?”
将门家族,世代无论儿子还是儿媳妇,都不是好招惹的。叶央七岁策马横穿西市,闹得一路人仰马翻,往上可以追溯到她娘在西疆战事初起时,同丈夫一起奔赴战场,再往上还能追溯到她祖母在闺中弓术无双百步穿杨,让某位小将军倾慕不已——顺便一提,当年那位小将军就是后来死在南疆的叶央她祖父。
“这么说,你是觉得我们将门虎女,就该有别于那些娇弱文雅的世家女子,不该去学那《女经》?”叶老夫人颇有兴味地看着孙女。
叶央不知道祖母现在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于是实话实说:“孙女觉得吧,自从新朝建立,许多不必要的繁文缛节得以废除,这是好事。为何只有《女经》而没有《男经》,为何女子不能行商入仕?这对我们来说,实在太不公平了……”
“荒谬!”叶老夫人同她对坐,一拍桌子震得另一边的叶央都跟着茶碗抖了抖,“果然在西疆长了胆子,连这种话都敢说出口!”
大祁的风气相对开放,但在古代号召男女平等还是很不现实的,叶央被教训了几句,缩着脖子认错:“祖母,是阿央糊涂,再不敢了。”
叶老夫人斜眼看她,“你可是不服气?”
“绝对没有!”叶央赶紧摇头,眼睛里却很倔。或许她初来此地时是个婴儿,十几年的生活也能磨出古代女人的性子,可目前为止,那些三从四德还没到把叶央彻底改造的程度。
叶老夫人垂眸思忖了片刻,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干枯却仍有力的手指点着桌面,问道:“照你刚才的意思,是觉得咱家的女人既学功夫,又不能落下规矩,是太……强人所难了?”
“总不可能人人都全才,学什么就会什么。”文武双全难度太高,不如专注一个。叶央接话接的很顺,之前说的“绝对没有”,显然心口不一。
僵持了一会儿,叶老夫人缓缓舒出一口气,脸色缓和许多,“你吃鸡腿,跟你吃蹄髈,不冲突罢。”
叶央正在思索这句话的含义,叶老夫人又道:“可能二郎三郎忘了告诉你,祖母我也写得一手好字,眼睛没花时刺绣也能拿得出手;你娘在京中那些年,来往的贵眷应酬,没有一次出过错,每次都教人夸一个好!”
还,还真有文武全才的……叶央一时语塞,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她自己做不来,所以觉得别人也做不好。
“不是将门的女子便天生不通礼数,你说的全部都是在给自己偷懒找借口。若我刚才脸色有半分缓和,你这小家伙指不定还能说出什么呢。”叶老夫人拉过叶央的手,深深地看进她眼里,“一个人要是只通兵法拳脚,那是莽夫,空有满腹经纶,叫酸儒。还有你问,为什么只有《女经》没有《男经》……”
声音低了下去,叶老夫人微微一笑。
叶央觉得,祖母在透过自己,看另外一个人,不由得满腹疑惑。
“我记得从前有人问过和你一样的问题,那会儿,我同你一个年纪。”叶老夫人温热的手掌松开,保持着浅淡的笑意,“前朝女子觐见贵人或长辈的常礼为跪拜,直到大祁,才改常礼为站着的万福礼,你知道是何缘故?好了,不说这个了。”
难道大祁也诞生了天然的平等主义者?叶央精神一振,连声追问:“祖母,你就说说罢!”
“想知道?”见孙女忙不迭点头,叶老夫人卖足了关子,才慢吞吞道,“我那右次间里有一屋子书,都读完你就明白了。”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
叶央也跟着一笑。不是不爱读书,只是她爹屋子里只有兵法,红衣师父完全忽视了文化教育,才显得人有点偏重一门。
见孙女的小脑袋里想明白了,叶老夫人起身,站在她旁边,抬手做了个万福礼,指尖相对时,腕子上两个银镯子只是微微晃动,并未碰撞出声。年过六旬的老人仍能如此,叶央大受鼓舞,拴着细绳的两只脚,迈出了稳稳的一步。
……
六月十二是个好日子,黄历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宜出行。不到巳时,定国公府正门便备好了一架绛紫色的四驾马车,里头端坐着一身诰命服的叶老夫人,和藕色深衣的叶央。
“别看了,等会马车往西走,由建福门入宫,一路都不经过坊间,安静得很。”叶老夫人出声提醒,从上车起孙女就想伸头往外看,可惜碍着昨天学得规矩,忍了又忍。
叶央的一根指头已经搭在帘子上,正要掀开又放弃了。她只想瞧瞧京城的热闹,不过听祖母话里的意思,她走的这条路没热闹可瞧。
不管个子再怎么挺拔,叶央的年纪却不大,好奇心是不缺的,在马车里都快坐不住的时候,突然觉得速度慢了下来,车夫在外通报了一声,原来是到建福门了。
得了赏赐要进宫谢恩,叶老夫人昨日下午便投递了名帖,太后自然允了,宫门的侍卫对叶家的马车很熟悉,只来了一人查明车上并无兵刃便放行。
王爵之家可以行至第三道宫门,而以叶家从一品的爵位,叶央只能坐着马车至第二道宫门再下车步行过去。叶央在宫婢的搀扶下走出马车,又回身去扶祖母出来,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恭谨优美,显然是下过狠功夫的。
才走了几步,远处有人牵着一架马车而来,车夫是用走的,显然里面没坐人,但看规格,分位绝对不低。尽管宫道够宽敞,叶老夫人还是带着叶央往左走了几步,以示退让。
车轮安静驶过的那一刻,叶央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眼睛死死盯着过去的马车,很久才回头。
“入宫便要时刻注意一言一行,我能提点你的地方有限。”叶老夫人压低声音提醒道。
叶央立刻回神扭头,紧跟上祖母的脚步,迈出的每一步都像用尺子量过,距离很接近,已经九分像个文雅的大家闺秀了。至于少的那一分,是因为七岁那年进宫一次,大部分人还记得叶央从前是什么德行,无法无天的大小姐突然转了性子,索性留一分,让她表现成个明朗型的闺秀。
只是,叶央现在已经没心思考虑留出那一分明朗了。
——她看见过去的那辆明黄色马车,车轮涂着一层黑乎乎的东西。叶央记得,那是胶草熬出来的。
要去太后住的兴庆宫,必须绕过一片面积不小近似于湖的水池,大祁尊崇宗教,那水池也命名为窥仙。池中并未种上荷花,所以显得更加浩淼,水上只有从岸边延伸出去的一道石廊,以及湖中心的一座凉亭。
日头还不高,傍池而走,被风送来的水汽教人十分舒适,甚至有一丝微微的寒意。一大早就赶着入宫,叶央只希望太后跟她们说两句话,千万别留人吃饭啊!
兴庆宫就在窥仙池旁边,一路上叶央低头低得脖子都酸了,脸上还得保持着觐见贵人时发自内心的喜悦,她很同情祖母,诰命服那一套更沉!
在宫人的引路下,叶央并未直奔兴庆宫的正殿去,而是往偏殿的某间宫室走——理由很简单,总不能让太后等着叶家人,就算这个时间太后起了,也得让她们现在偏殿等一会儿才传召。
不过刚走到一半,又来了位宫婢行礼说,太后已经在兴庆宫正殿了,传叶老夫人和叶央过去。
太后的徽号略长,原谅叶央补习时间有限没能背下,只记得称呼她为圣宁太后。把昨日祖母交代的内容在肚子里过了一遍,就跟着宫人改道,往正殿走去,一路上屏声敛气。
正殿里的人并不多,只圣宁太后坐在上首位,右次座空着,几个宫人垂手立在一旁,还有位女官打扮的人,跪坐在圣宁太后左侧方的地上,面前摆着一副茶具,还用小火炉在烧水。
叶央看那东西第一眼就觉得熟悉,于是不着痕迹地轻轻移动视线,多看了看才想起来——这是在表演茶道!在古代茶并不只是饮料的一种,冲泡的过程也上升为欣赏艺术。那位女官动作娴熟优美,应该就是在表演。
“我自己整日在这兴庆宫,闲极无聊想着找人来坐坐,倒让老夫人跑一趟了。”圣宁太后和叶老夫人年岁相仿,脸庞却年轻许多,说话时神采飞扬,眼中带笑,看上去倒很好相处。
叶老夫人连声称不敢,对太后行了个万福常礼,叶央也紧随其后,说着“见过太后,太后万福”,重重躬身,手腕上一对羊脂玉镯子连晃都没晃。
动作完美,昨天练到深夜,付出果然是有回报的!叶央暗自夸自己,嘴角尽量保持着羞涩的笑容。
“哎呦呦,那就是你家小孙女?我头回见时她才七八岁,一转眼就长得这么高了!”圣宁太后连连招手,“快过来,让我瞧瞧。”
要说叶家小女儿的呢,从大内到民间俱有传闻。区别之处在于,民间百姓只知她九岁火烧库支粮草后死在定城,而宫里的人都听说过,叶央敢在寺塔下捞放生的功德鲤鱼,敢骑马从闹市上过……还和皇子打过架。
现在的叶央却稳重许多,面对圣宁太后的招呼有道了句万福,侧头看向祖母,得到许可后才往前走了散步。
“个子高了,模样也好!”圣宁太后似乎不记得叶央曾经揍过她的第五个孙子,还是夸赞。
又寒暄了一阵,圣宁太后请两人入座,叶老夫人坐在右次位,叶央坐在祖母身旁,腰背挺直,目不斜视,能少说话就少说话。
“我近日得了种新茶,正好请老夫人来尝尝。”圣宁太后微微一笑,又让那女官烹茶。
正殿四周都摆了冰盆,正中却在生火,面部生的有些硬朗的女官扇旺炉火,煮开冷泉水。又从一个青色小瓷坛中用木勺取出些茶叶,借着炉火的余温烘烤。
明明是夏天,那女官也不急不躁,一举一动都分外悠然,像在舞蹈。
待茶叶烘得更干一些,女官用玉石碾子将它研磨得更细,几乎成粉,然后分装在几个茶碗内。此时泉水已经沸腾,再用长柄木勺舀出泉水,冲泡茶粉。
普通人平日最多就拿些好茶好水冲泡,上到世家下到农门,都这么喝。女官展示的是大祁饮茶的最高规格,茶叶研磨得再细也不能完全溶在水里,而是在沸汤中浮沉,构成种种图案。
上等的饮茶方式,并不只有观赏泡茶人的动作那么简单,等会儿茶碗分别送上来,还要赏玩茶末构成的图案,据此吟诗一首更是上品。
叶央对一套流程并不陌生,她当年想从程序员转型成文艺女青年时,曾买过一本陆羽的《茶经》,里面有过类似的描述,只可惜那本书看了几页就放到一边——所以,她等会儿要怎么喝这杯茶?
叶老夫人教她规矩时想着,大热天太后更可能赏叶央一碗冰酪吃,再加上茶道规矩繁琐,也就略过了这部分内容,留着日后补上,谁想到圣宁太后她偏偏就喜欢夏天饮热茶!
祖孙俩为难的时候,茶也冲泡好,叶老夫人偷眼看了下叶央,见她气定神闲地坐着,很投入欣赏女官的动作,安心了几分。
反正孙女伶俐善学,就算她不会品茶的规矩,照着别人的样子学也就过关了。
“老夫人,我听闻你家小孙女在民间辗转两年才得以归家,一路定是吃了不少苦头,不如第一碗茶,就赏给她罢。”圣宁太后坐在上首,眼波含笑望过来。
叶老夫人身子一僵,推辞道:“阿央还是小辈,太后莫要惯着她,第一碗茶还是您先来。”
看圣宁太后的表情,是非要让叶央做个示范了,她开口又要说些什么,却被叶央轻声抢先道:“祖母,太后赏我东西呢。”面色十分期待。
“看看,她都等不及了。”有了圣宁太后的话,上前一个宫婢端起第一碗茶,脚步缓移走到叶央侧面。
叶央也笑吟吟地伸手去接,完全忽视圣宁太后弯起的眼睛,和祖母紧张的目光。
“砰!”
谁料就在接过的一瞬间,不知是宫婢松手太快,还是叶央伸手太慢,竟然一个倾斜,整碗热水扣在叶央裙上,天青色的茶碗骨碌碌在地上滚了一圈!
“太后!”叶央神色慌乱,起身跪地一气呵成,急忙道,“刚刚茶盅端上来时,阿央看见里面的茶叶研磨得极细,茶粉结成大团在中间,旁边几团小的,觉得有趣便看呆了,不料失手打翻,辜负了太后赏赐,阿央有愧!”
她裙上沾着一些茶叶,还冒着热气,也不知人烫坏了没有。
叶老夫人起身道:“我这孙女,没福气喝太后的第一碗茶,惭愧。”
“快起来快起来。”圣宁太后叹了口气,佯装不悦,“只不过翻了个茶碗,就紧张成这副样子,老夫人的孙女不如之前胆大活泼了,可不像叶家人。人烫着没有?”
“回太后,不碍事。”叶央慢慢爬起来,偷偷和祖母交换了一个得意的眼神。她哪会什么品茶,太后又格外热情,让她尝第一个,万一说错了还不坏事?干脆找个借口翻了茶碗罢!唯一惭愧的,就是拉那个端茶来的宫婢下水了。
叶老夫人心里也一松。叶央刚才那番夸赞茶水的话,无意之间正合了赏茶时“众星拱月”的图案,说得倒也文雅。
“湿着衣服到底伤身。”圣宁太后并不是难相处的人,真是担忧叶央身体,便差了两个宫婢带她下去换衣服,还让仔细检查哪里有烫伤地方,赶紧去取药膏。
叶央在心里欢呼一声,总算能找个地方放松了,千恩万谢地行礼告退,脚步轻松离开兴庆宫。
正殿后面是太后住的地方,几个小宫室也安置了女官宫婢,叶央的身份,既不好在圣宁太后的屋子里更衣,又不能去宫婢的屋子,偏殿却有正经为夫人们准备的休息宫室,正好得用。
两个小宫婢领着叶央往偏殿走,一路又要经过窥仙池,日头渐升,有了灼人的温度。
“坏了,我的衣服还在马车里!”叶央走到一半停下来,她是有套备用衣服,却没随身带着,于是对前面那宫婢道,“要不我们先去取来?”
小宫婢看着叶央下身的下摆,为难道:“您如此行走实在不妥,不如让奴婢们送你到偏殿,然后再去拿更换的衣服。”
一来一回时间耗费不短,圣宁太后和祖母还在正殿,总不好等太久。叶央想了想,回马车换衣服肯定不行,于是提议说:“你们有两个人,一个去拿衣服,我和另一个去偏殿……就在前面吧?你取了衣服后赶紧回来,也能省些时间。”
“奴婢遵命。”如此一来,可以节约一小半时间,宫婢也觉得好,走之前反复提醒她道,“这条路只通向偏殿,您绝对不会走错,一直走,右拐就是了,奴婢马上回来。”说着,一路小跑远去。
叶央点头。多大的人了,怎么可能连路都不认识,况且还留下一个人引路呢!
另一个小宫婢胆子似乎很小,不敢同叶央说话,只垂着头默默前进,好不压抑,更压抑的是没走几步她居然停下来,行了个万福礼。
叶央发现四下无人,视线正沿着窥仙池望出去,觉得有异样后看向前方,脚就像黏在地上,怎么也走不动。
路没有塌,也没有什么看着就不好惹的后妃挡道。叶央面前不远,站着的是一个少年,十三四岁的模样,可周身的煞气却比什么人都浓烈。
风仍然送来舒适的水汽,窥仙池上波光粼粼,让人眼中一片恍惚,比梦里还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