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叶二郎那副德行,祖母还被夸成教养有方……不过纵向比较,叶二郎只是懒散,并没有欺男霸女或者泡在青楼里不出来,属于纨绔界还能拯救的那一拨。
之后老夫人和那宦官说了几句话,又让管事娘子拿了个绣着荷花的锦囊递过去,目测里面装的是银子,府里上下送走了传谕的一行人,叶央立刻发觉出脖子酸痛得厉害了。
……赤金珠钗之类的,重量实在吃不消呀!
她见那些人走了,管家带几个小厮去送,屋里都是女眷,就顺手把一脑袋的首饰都摘了下来,左右活动着脖子。
叶老夫人将她的动作收在眼底,皱眉道:“阿央,你也该学学规矩了。”
“是,学!”叶央立刻提声保证,态度要多诚恳有多诚恳。假如她一辈子都跟红衣师父在小山村里过了,自在点也没什么,可如今住的是国公府,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往来的都是高官贵眷,就必须学规矩。
这个道理不用祖母说,叶央也明白,只是一些细节总改不过来。吃饭时她喜欢大口嚼,还几次差点用公筷扒饭,走路更别说了,昨天老夫人还在她裙角挂了铃铛提醒她注意走姿,可叶央一活动就跟拴了铃铛的猫一样。
平心而论,教导女孩儿比教叶家三兄弟难多了。三兄弟不听话还能揍一顿,还能请家法,可叶央……打手板子对她来说不疼不痒,上棍棒的话,传出去国公府的名声也不能要了,谁家会对府里金贵娘子动大刑的?
老夫人也很纠结。
叶家到叶央她爹那一辈儿,都是一等一的武将家族,老夫人娘家也是如此,将门虎女对刀枪了解得多,对刺绣了解得少,她当年学规矩时就很头疼,更别说提点别人了。
☆、新贵和世家
“阿央,要认真学女红刺绣,算账持家。”过了半晌,叶老夫人换下诰命服,在沉香堂的正屋坐着,看管事娘子查点宫里赏的东西,一边提醒叶央。
叶央规规矩矩地坐在次位,点头如啄米:“全听祖母的。”叶三郎私下里对她说了一句话:祖母看着严肃,心地却很好。
叶央迅速领会了三哥的含义——都是那张脸惹的祸。比如她自己,比如祖母,再比如承光寺前一别就再没见过的商从谨。
大家都不是坏人,可或气质或长相,都很难让人亲近。叶央自己看谁都像嘲讽的上挑眼尾,商从谨全身的肃杀气没人敢惹,还有祖母布满皱纹的一张威严面孔。
跨过这道坎儿,叶央也学着三哥平日的亲昵样子和叶老夫人聊聊天,祖孙关系迅速拉近。
“像刚才大白天的乱了仪容,着实不妥。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要规规矩矩的。”叶老夫人又道。
叶央接着表决心,“是,要知晓礼数,到外头也不能给家里丢人。”
“今天学会。”
“是……什么!”老夫人的四个字差点把叶央从座位上震下来,瞪大了眼睛盯着祖母,连话都说不完整了,“为、为什么要今天学会呀?”
已经对这个世界有了基本了解,叶央大约知道,大祁的贵族女眷十五成年后就要筹备婚事,六岁开始习字念书,十岁学女红礼仪,十二就得看看账本,像叶央这个年纪,正是学理事管人的时候,她虽然没基础但好歹再世为人,现在补习难度不大,再说管人……她一记眼刀下去,还有人不服么?
——可也不能像祖母要求的,今天就学会吧!
说话间,两个管事娘子已经打开了几个箱笼,并个精致的小匣子,里面装的都是宫里今天赏的东西。匣子里是一串拇指大的南珠,应该是地方刚送上的贡品,箱笼边缘都是包金的,打开来看,月色和素白的锦缎各有十二匹,抖开来看,盈着柔润的水色。
“还不明白吗?”叶老夫人指着那些绸缎,眼睛极有神采,像是在考她。
见叶央一时答不出来,旁边的云枝笑道:“这些料子没有一丝艳色的,花纹又多是暗绣的梅花为主,正是适合未出孝期的娘子穿。”
简而言之,皇宫里的人知道叶家的小女儿找回来了,赐的那些东西是给叶央的,然后让老夫人带着孙女进宫给大家瞧瞧。
来自皇宫的召唤绝对不能拖,次日祖母就得把叶央像头骡子一样牵出去溜溜……不是,让太后看两眼。
“咱们家……不是守孝两年么?”叶央迟疑着问,算算时间,她应该早不用只穿素色了呀!
云枝用为难的眼神瞧着叶老夫人,后者左右看了看,屋里都是自己人,于是直言道:“律法规定……孝期三年,可圣上急于用人……”
尽管直言,话也隐晦,叶央想了想才明白。
守孝在古代是个很受重视的活儿,大祁的一些规矩沿袭前朝,热孝为一年,期间不能外出不能宴饮,哪怕过年,都不能挂灯笼贴对联——这些都没什么,但第二三年孝期内,不得离家不得穿艳色衣服,这就很成问题了。
太-祖皇帝当年在前朝并非平民,当然也不是得宠的贵族,一朝翻身化龙,打的是“清君侧”的旗号,毕竟不是谁都有胆子光明正大的来一句“爷是要造反的”,以扫除奸佞的借口,更加名正言顺,在前朝世家中也能博个好口碑。
大祁建朝不足百年,皇帝只换了三个,第二任皇帝只坐了不到十年龙椅就死了。新朝代,尤其是像大祁这样的,掌了兵权后,最需要的那些世族大家的支持。文治和武治不同,前朝以武治国,百姓民不聊生,稍有怨言就派军队镇压,结果呢?
新朝的皇帝要吸取教训,平定天下靠武力,长治久安靠教化,可文治并非一两天就能达成的,需要长久努力。世族们不单是朝中,于地方也有极大影响力,在这个接受到高等教育很难的古代,皇帝培养出自己的文臣需要很长时间,如果是拉拢世家收为己用,就简单多了。
——但也导致了一个最大的问题!
世族家大业大规矩大,守孝都是绝不含糊的整三年,不升迁不外放。哪怕是皇帝要提拔世家子弟,人家也苦大仇深地说一句:“家中有事,不敢离去。”
皇帝可以等,但黎民百姓不能等。一边是六部尚书空置,一边回答“不干,皇帝我们不干”,急着用人的天子能不着急吗?
在这个基础上,朝中乃至市井,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孝期两到三年都可,一年是底线。
跟随祁太-祖打天下发达的家族统称新贵,资历浅规矩也不大,对于这些家里出了大事还愿意给皇帝干活的子弟——比如叶央她大哥,天子就很赞赏,直接从少卿提拔到大理寺卿,连外放熬资历的过程都免了,算是对懂得变通的支持。
但也造成了新贵和世家隐隐对立的局面。尽管也有脑子活的世族适当变通了一些,但更多是持保守态度的,斥责为“乱了宗法。”
世族嘲笑新贵是不懂礼法的暴发户,新贵嘲笑世族为不知变通的老古板。
皇帝很头疼,又不好直接昭告天下:“守孝和干活儿不冲突,朕的江山还需要人才呢!”
按资历讲,叶央她大哥即使袭了国公爵位,也不能这么快坐上大理寺卿的位置,可种种考虑之下,还是提拔了他。一来是间接告诉那些世族,不是要乱礼法,而要知变通;二来也是对叶家的怜惜,并且沿袭到了叶央身上。
☆、见礼
宫里赏了几匹绸缎和一串珠子,便能看出这许多道理,叶央暗自咋舌,她果然还是高看了自己。上个月,估摸着是叶央离开师父准备上京城的时候,定国公府出了两年的“软孝期”,皇帝为了鼓励叶安北为国报效的精神,狠狠提拔了一回。这对叶家来说是大喜事,正准备稍微操办一番,过了几天,连流落在外的小女儿都找回来了,更是喜上加喜。
不过……
“祖母,为什么必须要一天之内学会全部礼数?”叶央还是疑惑,试着打商量,“就算要入宫谢恩,也可以晚一日。”
哪怕多给一天,以她的学习能力,应付应付贵人还是可以的,但明天早起就要入宫,时间还真赶不上。
叶央并没有偷懒的意思,在她看来,要享受,首先得承受。住在国公府里锦衣玉食,但相应的,也要承担大小姐的责任,总不能所有好事儿都叫她一人占全了吧?
目前看来,迅速伪装成一名合格的贵族女眷,是叶央最重要的责任。
“娘子不知,过了明天,接下来一连几日都没有个好日子,所以老夫人才赶着去觐见宫里的贵人。”叶老夫人用眼神指了指云枝,后者很机灵地开口,一桩桩为叶央解释。
这就不用隐晦着说了。大祁不苛求孝道到死板的地步,但为了朝中乃至民间保持良好风气,除了教化引导外,还大力扶持了……宗教。无论是道教佛教都异常兴盛,贵族和百姓平日里行事,也会遵循黄历上的忌宜。
明天就是个宜出行见贵人的好日子,再想等下一个,就要过十天了——皇帝的妈叫你进宫看看,你还等十天以后,定国公家是不想干了吗?
“好吧……”叶央愁眉苦脸的答应,两个管事娘子一左一右把她搀扶起来,云枝行了个礼告退,跟着回房为大小姐准备衣服了。
叶老夫人年轻时就做事利落,老了愈发干练,她为叶央定下的目标很明确,也很简单:“什么女红管账先不着急,在明天入宫之前,能够穿戴一身锦衣华服并珠玉首饰,娴熟文雅地向各位贵人问安,见了人知道该怎么称呼,再加上饮茶进食的姿势标准规范。”
叶央站在房里,听着祖母在门外给她限定的标准,突然觉得眼前景象开始眩晕,事儿还没做就起了退缩的心思。
“祖母,要不我还是在家装装病,您自己去,等十天半个月,我再陪您一块儿。”她伸展手臂,让云枝套上一身藕色的广袖深衣。
进皇宫穿的衣服,不能太华贵超出了贵人们的穿着,也不能不华贵让太后觉得受轻视,云枝选的颜色既素净又庄重,正正合适。然后把挑了几缕头发绾成髻,再插上一支碧玉簪便好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叶央年纪尚小,不用戴上整套首饰。
“说的什么浑话!”外头叶老夫人呵斥一声,隔着门板依旧中气十足,“收拾好了便出来同娘子学着礼数规矩,若学得好……你每日不到辰时便去后院练拳的事儿,我就不计较了。”
声音朗朗,掷地有声。
云枝为叶央穿上一只鞋子,抬头问:“娘子,什么练拳呀?”
正在整理腰带的叶央,突然僵了。她,她还以为自己藏得够好,谁都不知道呢!
那天晚上哥哥们说过什么来着?噢,对,祖母在闺中时双手均可开长弓,穿杨射柳未逢敌手,人称女中养由基。
“娘子,若是称呼宫里的贵人,有品阶的一定要称呼品阶,看到太后,要说太后娘娘万福,同时行个万福礼,这个娘子自己学会了,但姿势尚不标准,学一遍我的样子。”叶老夫人拨了两个府里最尽职尽责的管事大娘,据说其中一个的姐姐就在宫里任女官,教起人来得心应手,“双手指尖相对,然后屈膝弯腰,向贵人见礼要弯的深一些……对,娘子做的很好,再弯一些,注意,千万不要探脖子!”
叶央鞠躬鞠得头晕眼花,苦着脸道:“再弯下去,我头上的那些簪子恐怕就掉了!”
“这就要娘子掌握了,还有,行礼抬手时,腕子上那两只玉镯也不能碰出响声的。”教她的人毫不含糊,一边死盯着叶央见礼时一丁点不标准的地方,一边给她恶补知识,“称呼人时,若对方是没有品阶称号的平辈男子,可叫其公子,或根据排行称其某郎,千万别直呼人家的姓名!若是女子,可叫其为某娘子,若是德高望重或年长的女子,叫一声大娘也是可以的……”
一个头两个大,叶央拿出当年给程序找漏洞的精神,拼命记下对方说的每一个字。
“娘子的万福礼学得很好,下面该学肃拜礼了,还有吉拜和凶拜,注意这两种手势有差,千万别行错了!不不,凶拜今日还是别学了,省的娘子弄混。”教礼仪的大娘嘴里念念有词,末了着急道,“娘子的习惯又回去了,万福礼是弯腰,不是探脖子!”
叶央被她喊得一个哆嗦。
男子要考明经进士,得学礼乐射御书数,大祁并不是一个崇尚书生文弱的朝代,叶央她大哥打架不行,也是正经学过骑射的。她起初觉得同男子相比,这个朝代女子既不用承担养家责任,地位又不低,简直不能更幸福了——现在看看,也不轻松,起码她就做不到在躬身行礼时保持发髻不乱镯子不响。
一上午的时间就在不断的跪拜弯腰中消磨过去,叶央揉揉酸痛的脖子,被人扶着去沉香堂祖母那里吃饭,感觉走路都是飘的,管事娘子可比她的红衣师父难对付多了!
“娘子,走路的姿势我们下午再学,中午学吃饭。”云枝见大小姐生不如死的模样,试图宽慰她,可惜的是只起到了反效果。
叶央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踩到裙角,“……怎么,还得学吃饭呢?”
云枝笑道:“万一太后娘娘留您和老夫人在宫中用膳呢?”果真是考虑全面的忠仆。
☆、第33章 再遇商从谨
还是那张降香黄檀木桌,不过两个人吃饭,却摆着四冷四热八道菜。八道菜还是省事的,因为叶老夫人说这顿饭的主要目的是让叶央练习拿筷子,所以简单着来。
“娘子,这提箸呢,既不可拿的太高,也不可拿的太低,中间偏上些便好,夹东西要稳,吃东西要慢,切忌大口吞咽,娘子平日里就有这个毛病。”叶老夫人一碗饭都吃完了,管事娘子还立在一旁,耐心教导叶央的手势。
什么东西都只能尝个味道,叶央饿着肚子眼睛发绿,嘴边的一块肉还被人坚定地夺去。
“娘子,若是宫里赐同膳呢,也记住适当,吃个五分饱便好,不可在贵人之前动箸,不可越过贵人的箸,记下了?”
叶央狂点头,她要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柔弱贵女也就罢了,平时运动量不大倒不容易饿,但她不仅常跑常跳,还处在长身体的时候,眼下肚子咕咕叫得厉害——况且听三哥说,这个月贵族女眷中开始流行花式蹴鞠了,为了学规矩一顿就只吃那么点东西,实在受不了。
没有老夫人的意思,谁也不敢给叶央多吃饭,只让她反复练习用筷子夹豆腐,肩要平,手要稳,手肘不可支着桌子,派菜的公筷和个人的筷子不能混用,不过宫里用膳有专人派菜,倒也不用担心。
在严苛的管教下,叶央每一口都用最标准的姿势咽下食物,照这个速度下去,她吃饱至少得用一个时辰。旁边伺候的云枝估摸叶央吃的六分饱,看了看老夫人的眼色,就差人撤下饭菜了。
“我……那鸡腿我才吃了一口!”叶央两眼哀怨,瞧瞧这个瞧瞧那个,都快哭了。算了,为着家里的面子,她忍!
叶老夫人说要午休,一屋子的人散了一半,云枝端来清口的茶,对叶央道:“娘子,哪有大家小姐在人前会直接夹鸡腿吃的,您可千万记着管事大娘教的。”
“鸡腿在盘子里难道不是给人吃的吗?不给吃你端上来干嘛?一只勤勤恳恳的小母鸡,每天不敢少吃一口米糠长到这么大,献出生命,就是为了被摆在盘子里让你看看然后撤下去吗?”叶央振振有词地一拍桌子,她在山村里的时候,想吃点荤腥都不容易,来往都是靠天吃饭的普通百姓,大家日子都不容易。
云枝说不过她,于是转口道:“娘子回房歇一会儿罢,下午咱们接着学。”
叶央面如死灰地被她搀进去,其实她不爱睡午觉,但能偷会儿懒也是好的,走路时已经有了大家闺秀的风范,抬腿迈门槛时,裙角那拴猫的铃铛只响了一声。
“……就当练练轻功了。”叶央苦中作乐地琢磨。
沉香堂左次间,叶央的临时闺房,早就有个人等在那里,头发半白眼尾皱纹丛生,精神却很好,叶老夫人什么时候都不露颓相。
“祖母万福,您不是回房午休了吗?”叶央活学活用,道了个万福。她自以为掩饰的够好,可每天早起出门的事儿还是没逃过叶老夫人的眼睛,果然姜是老的辣,还是学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