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节
慕容泓命人给他赐座后,递过去一本折子,道:“今日朕召王爱卿进宫,就是为了给你看这本折子。”
王咎翻开看了一眼,略有些惊讶道:“陛下在看前朝的折子?”
慕容泓道:“朕的处境王爱卿是了解的,朕看前朝的折子,也不是多么难以理解的一件事吧。”
慕容泓从小不是被当储君来培养的,骤失靠山,才得龙袍加身,却又因年幼而不能亲政。龙潜在渊的这两年,又因种种原因未能觅得德才兼备的帝师,能自己想到看前朝的折子来熟悉政务,已属不易了。
念至此,王咎喟然一叹,道:“陛下初登大宝时,臣亦深为陛下之处境担忧,然臣虽位列顾命大臣,却实在是尸位素餐有负先帝所托。好在先帝在天有灵,陛下吉人天相,虽是步步艰难,到底是有惊无险地熬过来了,如今离陛下亲政不过就差最后一步而已,陛下您千万要稳住。”
慕容泓道:“朕不急。王爱卿也不必太过自谦,朕虽年轻,但孰是孰非还是辨得清的。不争一时之名利容易,但要在眼下这种局势下韬光养晦明哲保身,没有深厚的政治素养以及圆融的为官之道,怕是难以做到的。亲政不是朕的终点,而是朕的起点,朕亲政以后,才更需要像王爱卿这样的贤能之臣从旁襄助,并且多多益善。”
“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王咎谦虚道。
“王爱卿,私下里比起君臣,朕更愿意视你为良师益友,官面上的话,今日既然已经说尽,日后便不必如此了。言归正传,你手中那本折子里的提议,朕甚感兴趣,若是可以,待朕亲政以后,朕就想建立一个这样的‘阁台’以辅助朕处理政务。对此,朕想听听王爱卿你的意见。”慕容泓道。
王咎翻看着手中那本折子,道:“臣听闻这位李琛李大人是东秦真宗时期有名的谏臣,后因得罪权贵而遭冤陷入狱,最后死在了狱中。而他因为何事得罪了哪位权贵,传闻中却无定论。如今看到这本折子,这桩公案的来龙去脉,臣倒是可以推断一二了。
东秦真宗在位四十八年,而他的宠妃汪氏之兄汪炳坤凭借裙带关系及一身邀宠献媚的本事在短短三年时间内,从区区西曹掾被擢升至丞相,独断专行把持朝政前后达二十一年。
看这折子上的年月日期,正是汪炳坤权势如日中天的时候。李琛建议真宗建立阁台,意在分丞相之权,若是真宗有意收权,这个建议自是极好的。然而这封奏折上并无批复,显见是被真宗给留中了,但真宗身边定有汪炳坤的眼线,故而消息还是泄露了出去,在此等情况下,李琛没了活路也就不稀奇了。
连汪炳坤那等小人都能想明白皇帝若是有了阁台,就会慢慢架空丞相,那么赵丞相,自然也会明白这一点。
依臣之见,即便陛下想要建立阁台,也不宜在亲政之初。一来陛下甫一亲政便撇开丞相,且是在丞相并无重大错漏的情况之下,只恐朝廷内外对陛下您的风评会不好。二来,朝中虽不乏忠臣能臣,但在您真正坐稳帝位之前,投靠您,是要抱着做孤臣的决心的。陛下您知道孤臣吗?您又有几分把握能让良臣来做您的孤臣呢?如果这个把握低于五成,那么就算您如愿地建立了阁台,这个阁台,也只不过是一群赌徒聚集之处罢了,它达不到您的预期,更发挥不了您想让它发挥的作用。”
慕容泓从书桌后站起,心事重重地走到窗边,一手搁上窗棂,沉默不语。
王咎跟着来到窗边,站在他身后低声道:“臣明白陛下的顾虑。其实陛下想从丞相手里分权,就目前来说用不着建立阁台这般复杂的手段,只需安排两个丞相动不得的人去做丞相司直与丞相长史便可。另外,陛下亲政之后,朝廷及各地方每日上表的折子陛下要求过目无可厚非,到时责成丞相府众臣将折子批复先行拟好,随后送至宫中给您过目,您觉着可行的用朱批加以肯定,您觉着不可行的,驳回让他们重拟。若遇争执不下的,朝议解决即可。此方式虽是繁琐了些,好处是在您亲政初期,可以让您对处理政务有个循序渐进的适应过程,也不易出错。”
慕容泓自然听得出他这个建议于他而言无疑是最稳妥的做法,只是……这样一来,他的家仇,就不得不再往后推延了。
“王爱卿言之有理,是朕操之过急了。”慕容泓很快调整好心态回过身来。
报仇与坐稳帝位相比,自是坐稳帝位更重要,若是没有身下那把龙椅,他拿什么去报仇?一己之身么?
“陛下有勤政爱民之心,是天下黎庶之福。”王咎一本正经地恭维。
“王爱卿身在宫外,可曾听说近来盛京粮油豆面等物的价格有所上涨?”慕容泓忽然换了个话题。
王咎年纪虽五十开外了,思绪倒也转得快,道:“只消不是天灾,任何局面的失衡,总归都有得利之人与失利之人,陛下无需过问,静观其变即可。”
“可是这等事情深受其害的永远都只会是百姓,朕的百姓。”慕容泓看着王咎道。
王咎难得地愣了一下,随即躬身俯首道:“臣来想办法。”
慕容泓展颜道:“那就有劳王爱卿了。”
君臣二人谈妥了政事,又说了片刻闲话,王咎便准备告退了。
临走,慕容泓忽问道:“王爱卿,其实朕一直有个问题想不明白。”
王咎道:“陛下有何疑问,但问不妨。”
“当年赢烨占了盛京登基称帝,朕听闻他也是礼贤下士之人,知人善任拔犀擢象,颇有明主之风。无论从哪方面看,当时的他都比朕的兄长更有希望一统江山。为何你不选他,而选择朕的兄长呢?”慕容泓问。
“原因很简单,赢烨是个情种。”王咎言简意赅。
慕容泓挑眉。
“为人君者,最忌感情用事。匹夫感情用事,最多不过祸及一人一家。君王若感情用事,轻则朝廷失衡君臣离心,重则国柄旁落祸延天下。事实证明臣的眼光并没有错。”王咎道。
“先帝确不是感情用事之人,只是朕尚年轻,王爱卿又是如何看待朕的呢?”慕容泓笑问。
王咎拱手道:“陛下是能开创盛世之人,重情抑或薄情,都无妨。”
王咎走后,一直侍立在侧的长安动了动几乎要站僵的双腿,上前嬉皮笑脸地对慕容泓道:“这位王大人果然会说话。”
慕容泓坐在书桌后翻折子,眉眼不抬地问:“怎么说?”
长安道:“他说陛下能开创盛世,显是懂得相面之术的。而观陛下面相,双颊如削唇薄颌尖,分明是十足十的薄情之相,他却只捡好听的来回答。明明是答非所问,却让您生不起气来,这还不是会说话么?”
慕容泓动作一顿,抬起脸来看着长安。
长安抿着唇弓着腰,一副随时准备落荒而逃的模样。
慕容泓却好整以暇地站起身来往书架方向走去,在经过她身侧时突然抬手拎住她的领子把她一路拖到他的梳妆镜前,将她按在镜台上道:“死奴才,在说朕之前,不先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长什么样么?”
长安一抬头,擦!双颊如削唇薄颌尖,这特么的不是在说她自己么?正欲哭无泪,目光往上一抬,却发现慕容泓映在镜中的脸也是如此。
两张脸如此一上一下地对比起来,虽是五官不一样,但整体脸型却出奇的相似,放在一起看起来也是出奇的和谐,用现代话来说那就是妥妥的夫妻相!
慕容泓大约也是刚发现这一点,是以目光有些怔忪。
长安却砰的一声以头抢镜,灰心丧气道:“好吧,大哥别说二哥,奴才跟您一样薄情。”
“大哥?反了你了,你是谁大哥?”慕容泓闻言,拿起台上的梳子就开始敲她的帽子。
长安抱头讨饶道:“陛下,那就是句谚语,奴才说错了,说错了还不行吗?”
……
盛京东城门外十里亭,陶行妹看着官道上陶行时策马远去时扬起的烟尘,泪眼迷蒙。
钟慕白当堂放了狠话,为了保护蔡和,赵枢自然要找人出来顶罪。陶行时被无罪释放,但或许因为情伤太重使得他急于离开盛京这个伤心之地,他自请去万里之遥的潭州戍边。
眼见他去得远了,同来送行的秋皓想要劝慰陶行妹,却被钟羡抢了先。
“三妹,回家吧。”钟羡道。
陶行妹拭一把眼泪,点了点头。几人便下了亭子,一起策马回城。
钟羡回到太尉府,行经花园时碰到钟慕白,上前行礼。
“陶行时走了?”钟慕白问。
钟羡答道:“是。”
钟慕白打量他一眼,道:“你最近消瘦不少。”
钟羡道:“请父亲放心,孩儿消瘦,并非因为忧思过度。”
“哦?那是因为什么?”
钟羡抬起头来,钟慕白半是担忧半是欣慰地发现他眼中已褪去了前段时间一直难以摆脱的沉郁苦闷与优柔寡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看透世情并终于确定了人生目标的坚韧与沉静。
“为了今后不会如今日一般被人轻而易举地利用与构陷。”钟羡道。
正在此时,管家钟硕疾步走来,向钟慕白和钟羡行过礼后,对钟羡道:“少爷,方才宫中传来陛下口谕,请您明天上午入宫一趟。”
第229章 师徒
长安伤刚痊愈,慕容泓自然不会留她守夜。
天黑后,长安躲在自己房里,也不点灯,只将前窗打开一条缝,看着郭晴林回房了,这才出门向蹴鞠队所在的厢房走去。
到了袁冬所在的那间厢房外,听了会儿里头的说笑声,她叩了叩门。
一名小太监漫不经心地来开了门,抬头一见是长安,慌忙行礼:“安公公。”
屋里人听他喊安公公,声音一悄,忙都起身挤到门前来想要见礼。
长安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事,只看着袁冬道:“你出来。”
袁冬跟着她走到东西厢房交界处的过道里。长安见四周无人,只一弯冷月伶仃地挂在檐角,便停了下来。
“把它喝了。”她递给袁冬一只瓷瓶。
袁冬接过瓷瓶,语气中带着一丝犹豫,问:“安公公,这是什么?”
长安侧过脸看着他,不答反问:“你以为呢?”
袁冬神色一僵,过了半晌才找回思绪,道:“安公公,今天早上发生之事,奴才虽有过错,但也罪不至死吧?”
“是谁告诉你,在这宫里,人是要有罪才会死的?”长安往旁边墙上一靠,“闲话少说,时间不多了,你到底喝不喝?”
要一个活得好好的人轻易赴死,是不容易的。
“安公公,求您给奴才一条活路,不管要奴才做什么都可以,只求您给奴才一条活路。”袁冬朝长安跪了下来。
长安暗想:这厮虽是有私心,但脑子总算还是清楚的,没有狗急跳墙地试图对我不利。
“袁冬啊,你入宫时间不长,还不知道这宫里的规矩。在这宫里,死,不需要理由,活下去,却需要很多理由。你求我饶你一命,你能给我一个让你活下去的理由么?”长安问。
袁冬仰头看着长安,喉头滚动一下,带着一丝如履薄冰般的谨慎和小心道:“奴才知道您组建蹴鞠队,并不只为了蹴鞠。虽然您每次过来都会询问奴才们的训练情况,但奴才看得出,您更重视队伍之间有没有建立起上下分明的等级秩序,队长在队员面前是否有威信,而队员对队长又是否绝对服从。奴才不知道您把我们从净身房挑出来到底是想要我们做什么?但不管您想要我们做什么,只要您留着奴才这条命,您交代的每一件事奴才都将全力以赴,您说的每一句话奴才都将奉若圣旨,永不反悔,永不背叛。”
听着这动听的言语,长安注视着月光下他微光明灭的双眼,唇角微勾,道:“好啊。那杂家现在就给你下第一道命令,把药喝了。”
袁冬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与她对视半晌,才缓缓收回目光,看向自己手中的瓷瓶。
明白自己退无可退,他握着瓷瓶的手紧了紧,猛然拔下瓶塞,一仰头就将瓶中药水喝了个干净。
长安转身向夹道口走去,道:“跟我来。”
袁冬原本脑中一片混乱,将那药喝了之后,心中反倒死了一般地安定下来,当下也不多想,浑浑噩噩地跟着长安往外走。
“从右往左数第二间房,里屋亮着灯的那个,看见没?”长安指着郭晴林的房间对袁冬道。
袁冬点点头,道:“看见了。”
“那是中常侍郭晴林的房间,待会儿毒药发作后,你就去敲那间房的房门。他若不开门,你就一直敲,他若开了门,你就求他救你的命,若是听到有人去找他,你就装死,记住没?”长安道。
袁冬心想:等到毒药发作,我还用得着装死吗?但长安的话里多少让他听出了一丝能够活下来的希望,于是他道:“奴才记住了。”
“去吧,先埋伏到墙角去,免得到时这毒发作得太快,你还没走到他房前就死了。”长安道。
袁冬:“……是。”
袁冬走了之后,长安一直在暗中观察,直到看见袁冬捂着肚子去郭晴林房前敲门,郭晴林开了门,袁冬跌进门去,这才掉头跑到后面一排厢房褚翔的门前一阵乱敲。
“谁?”褚翔在房里问。
“我,长安。”
“不是急事待会儿再说,我擦澡呢。”褚翔道。
“急事,很急!你擦澡没事,我给你搓背嘛,快开门!”长安道。
房里默了片刻,褚翔从里头一把拉开门,一边穿外衣一边问:“什么事?”
“郭晴林在他房里杀人。”长安语出惊人。
“什么!”褚翔眉毛一竖,升任羽林郎全权接管长乐宫的防卫任务后,他需要对在长乐宫范围内发生的每一桩非正常事件负责,又岂容郭晴林在他的地盘上胡作非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