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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徐卫东和她进了主卧,谈话声隐隐能传出来,听见陈帆的嗓音拔高一点,徐老太顿时就坐不住了:“鬼鬼祟祟说啥呢,摆张脸子给谁瞧?有啥不乐意,不就是之前的事你不同意?我儿要转业了,没那些个约束了,这下能把强强带在身边,你是不想养、嫌弃他,嫌弃老徐家这根独苗!”

    眼瞅着都上纲上线了,徐卫东赶紧走出卧室,“妈,陈帆没那意思。强强的事早定好了,王总那边也把学校给联系上了,你就踏踏实实放宽心吧。”

    “真的呀?”徐老太浑浊的眼仁直放光,仿佛已经看到祖坟前冉冉升起的青烟,“那户口呢?户口啥时候能办利落?”

    “也快了,王总交代了下面人,我都听见了。”

    陈帆站在门边,沉着脸问:“然后呢,徐强强要搬过来住,成为你徐卫东的亲生儿子?”

    徐老太瞪着她:“咋,强强可是长孙!难道不该做个城里人?你有意见是咋?”

    “我都快成人家母亲了,还不能有点意见?”陈帆一阵气苦,“卫东,这事我不同意,不是我的孩子,我没有义务养育。”

    徐老太急了,指着陈帆直问到她脸上:“什么话?这事轮得上你一个女人插嘴?强强是徐家长孙,你凭啥说不养他,我老徐家怎么就找了你这么个歹毒的媳妇儿。”

    由于这几声抢白分贝过高,终于成功的把徐冰小姐给炸了出来。

    “妈,”徐冰走出门,一见浑身发抖的陈帆,登时怒目质问徐卫东,“爸你什么意思?徐强强要进门,我第一个不答应,这家里必须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死妮子,又有你什么事!”徐老太对孙女是一百个看不上眼,“瞧瞧,你教出来的好闺女,敢指着她爸鼻子骂哩,这货要搁在老家,非叫我结结实实收拾一顿不可,我、我吊起来打!”

    客厅里随即乱作一团,徐冰嚷嚷着,脱口骂了声老不死的,徐老太当场嗷一嗓子,整个人断气似的往沙发上倒了下去。慌得徐卫东一迭声地叫妈,发现老太太尚有气儿在,他又转身要来收拾徐冰。

    陈帆以身护住女儿,无奈体力精力都不济,一下没撑住,直接往旁边栽歪了过去。

    外头已然成了这样,作业是写不下去了,独善其身也不大容易。夏天之前还有点进退维谷,说到底,别人家的事他不想管,可陈帆……徐氏母子摆明沆瀣一气,挖个坑逼着陈帆往里跳,夏天想到这,再坐不住了,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冲出去,先把摇摇欲坠的陈帆扶稳,之后在她耳边轻声说:“别和他们吵,这事您不同意,他们得逞不了。”

    徐老太半眯着眼在看,她戏瘾可还没过足,假装倒着气,颤巍巍地伸手指着夏天:“歹毒啊,不养强强,养他们老夏家的娃,这是要把我儿的钱都转到她们姨甥两个手里头,我儿命苦,被歹人算计了啊……”

    “胡说……”陈帆断断续续地喘着气,“你血口喷人……”

    徐冰不知道抽得哪门子风,听见徐老太的话,猛地用力推搡起夏天,“就是你!要不是你先来搅和,老不死的能带小不死的上我家闹腾?你给我滚,有多远死多远!”

    一句话又捎带上了徐强强,“老不死的”这会儿还在装,溜溜使个眼色,“小不死的”立刻会意,扑上来对着徐冰是又咬又抓,“你敢骂我奶,我和你拼了。”

    两方混战,瞬间已打得难舍难分,徐冰又被赶上来的徐卫东狠狠拍了两下。

    “惯得都没样了,还不跟奶奶道歉!”

    徐冰杏眼圆睁,恨意呼之欲出,还没等徐卫东反应过来,她一把甩开徐强强,转身跑出了大门。

    陈帆“啊”地一声:“小冰……”

    夏天没空理会别人,心里眼里只有陈帆,见她气色越发不好,正想说“要不我带去你医院”,却不想陈帆记挂的全是女儿。此刻她身边就剩下夏天,徐卫东无暇他顾,早回身去照看他喘不上气的老娘了,连女儿跑出门都似浑不在意,她看得心底拔凉,偏偏脑子又乱成了一锅粥。

    “快去找徐冰,别……别出什么事。”

    夏天被陈帆攥住手,先是怔了一下,继而明白过来,只能无声地叹口气:“我这就去找,您别着急。”

    他飞快地奔出去,跑出门洞,才想起自己连外套都没穿,十一月底的晚上,北风呼啸在楼群间,放眼望去,路上连半个人影儿都没有,上哪去找徐冰?

    骑着车四下里寻摸,感觉自己就像个没头苍蝇,夏天无计可施,正自惆怅,忽然看见前头迎面走过来一个人。

    “夏天?你在这儿转悠什么呢?”

    是高建峰,他肯定是来找自己的,夏天想,都快九点了,没去高建峰家也忘了打招呼,但他没空解释,只快速而潦草的说:“徐冰离家出走了,我得找她去。”

    高建峰略感惊讶,这会儿离得近了,他看清夏天居然只穿了件毛衣,忙一伸手扽住他,“上哪找?”

    夏天毫无头绪:“不知道,先在院里看一圈吧。”

    高建峰眉峰紧着一挑:“大冷天的瞎看什么,跟我回去。”

    夏天不想耽误功夫,下意识使劲挣了挣,却被高建峰攥得更紧了:“先跟我回去。”

    说完,他对上夏天又急切又茫然的眼神,不由轻轻一叹:“我帮你找!”

    似乎有种魔力,高建峰每次使用这种一字一顿的语气,都能把人从毛躁的情绪里给带出来,夏天没再挣把,高建峰顺势把他拽下车,自己坐了上去,跟着又把外套脱下来,用淡淡的命令口吻说:“穿上,坐后头去。”

    车后座依然又凉又硌,风拍在脸上冻得人窒息,好在身上是暖和的,外套里头犹带着高建峰的体温,还有丝丝缕缕薄荷凉烟的味道,夏天突然间觉得这气味还挺好闻,有种让人舒服的安心感。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只有车轮贴着地面发出沙沙声响。夏天回眸去看,身后那片光怪陆离的世界已经渐行渐远,身前呢,有一个人为他挡住了猎猎疾风,他躲在那人后头,周遭的天地一时也温暖安静下来了。

    高建峰说话算话,帮忙找徐冰,果然是有办法。夏天这时才知道,军区后勤部印发了一本通讯录,院里各家各户的电话号码都能在上面查到,而他自己叫不上名字的那些徐冰同学,人家高建峰也都门清。

    如高建峰所料,徐冰的确没跑远,身上没带钱,天色又这么晚,她只能投奔院里一个同学家。联系上之后,她本人不肯接电话,同学的妈妈只好代为转达,今天就留她在家住一晚。

    给陈帆报过平安,夏天才算松一口气,他倒没怎么担心徐冰,只是听着陈帆有气无力的回应,心口就一阵阵发紧,而这一回,陈帆在挂断电话前,似乎也没有余力再去关心他此刻在哪,准备何时回家了。

    放下电话,夏天默然站在原地,半晌,还是高建峰拽了拽他袖子,直接把他带到就近的厨房,关上门,打开窗,高建峰掏出一盒烟,“要么?”

    一根解千愁?夏天笑笑,接过来点上,深深吸了一大口,其实他没什么可愁的,既然已经把自己定位成了局外人,那么徐家人作天作地,又和他有什么相干?

    不过是,本来就算不上多平静的栖身之地,从即日起,也该没有了而已。

    良久,高建峰熄灭烟蒂,问:“等会儿是回,还是在这儿继续做题?”

    夏天想了想,反正也没人惦记他,索性干脆回答:“做题。”

    隔了一会儿,他又突然说:“我想申请住宿,不对,不是想,是一定要,非住不可!”

    第15章

    “非住不可”的夏天快刀斩乱麻,三天后总算如愿以偿,从徐卫东家搬去了八中的集体宿舍。

    这一回,陈帆终于没有再拦着他。

    自那晚大闹一场之后,陈帆明显憔悴多了,近一个月积攒下的疲惫开始蓬勃发作,她就像突然被抽去了水分的花,整个人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了下去。

    看着她惨淡的面色,夏天只觉得胸口都一阵堵得慌,差点没忍心跟她开口直说。

    好在,陈帆自己都明白:“家里人多,也没个安静环境,还是去学校吧。这一年太关键了,功课不能耽误,这样我也放心些,等周日再回来吧,我给你做点吃的,回家补一补。”

    夏天点头说好,随即发现,纵然肚子里有千言万语,到了这个时候,也不过汇成那一个字而已。他于是没再废话,收拾好东西飞快地出了门。

    不想多逗留,也是因为有些怕,怕陈帆再和他道歉,更怕他一个没忍住会想要劝她——何必在乎一个算计你的丈夫、满脑子重男轻女封建思想的婆婆,你又不是没有工作,大不了离婚,至少还有女儿可以和你相依为命。

    然而这些话,他又拿捏不准该用什么立场去说。

    万一陈帆根本不想离婚呢?她和徐卫东毕竟是少年夫妻,一路互相扶持才走到今天,倘若她舍不得,那别人说一千道一万又能起什么作用?

    生活无非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关起门来过日子,谁家还没有点龃龉的破事、几本难念的烂经?关键还得看当事人自己怎么想,且还轮不到外人去指手画脚的瞎掺合。

    不过作为一个刚得了自由身的光杆司令,夏天倒是十分欢迎朋友在他搬家时来掺合一把。

    夏天行李不多,占大头的全是书本、复习资料。赶在放学之后开搬,那位隔了一条过道的热心“同桌”便知道了,他号称自己闲着也是闲着,用自行车后座驮了一包复习资料,十分仗义地陪夏天走了一趟。

    学期过半才加入住宿大军,夏天倒是难得点正了一回,在标配都是四人间的情况下,居然分到了一个两人间。舍友是个高二的体育生,晚上要训练,早上要跑圈,可以想见,两个人日常打照面的机会并不会太多。

    高建峰不擅长收拾,坐在床边晃荡着长腿,闲看夏天归置东西,一面指点江山似的说:“竞赛还有两周,你初赛过得挺顺,最近题感也越来越好,按道理应该有希望,就是做题速度还有待提高。”

    这话倒是让他说着了,因为不喜欢检查,夏天审题的时候就会格外仔细,为此多少得耽误点功夫,不像高建峰,看题干经常快速浏览一目十行。

    掖着床单,夏天笑问:“你真觉得我有戏?”

    高建峰看着他麻利的铺完床单,又开始套被套,动作娴熟宛如行云流水,心想什么时候要来个生活技能大比拼,此人八成能拿个大满贯,至于数学竞赛,他斟酌着说:“有,得个三等奖问题不大。”

    “三等奖钱多么?”夏天如今在高建峰面前,已然毫不掩饰自己的市侩,反正高考加不加分他也不在乎,在乎的无非是多赚点钱。

    何况刚交完住宿费,他感觉自己一夜之间又回到了解放前。

    八中的寄宿管理非常严,住校生晚上必须参加晚自习,这点连周妈出面都没法替他讨情,晚间打工只好被迫暂停,学校到市中心的距离又比之前要远,这就意味着以后去kfc都没那么方便了。

    虽说有得必有失,但这事还是挺让人惆怅,夏天连着几天都在琢磨,要不要就近给人发发传单,或者找个给初中生当家教的活儿先干干,周末要能合理安排好时间,带个五六份家教不成问题,赚得也不见得就比在kfc少。

    不过说到奖金,高建峰这才想起来,自己之前一直没和夏天认真提,主要是每回竞赛分到的钱数都不大一样,哪怕实际名次是完全一样的。

    盖因奖金这东西,是由主办方直接发到学校,然后再由学校转发给学生。中间过上一道手,用肚脐眼想也知道必然会被克扣,而扣多扣少,那就取决于运气了——得看当年主管这事的老师是心宽体胖型,还是心狠手辣型。

    据说今年赶上副校长接管,此人是全校闻名的钱串子,人送外号胡扒皮,用周妈的话说,那就是搂钱的一把大耙犁,不然也不会从一个体育老师,直接蹿升成为八中的二把手了。

    高建峰认为前景不乐观,只能含糊回答:“差不多够补你的住宿费,没准还能有点富裕,再加上打工的钱,足够你撑到高考了。”

    说着,他低头看了下时间,“该迟到了吧,你还不走?”

    夏天把被子套好,从上铺一跃而下,“不去了,得上晚自习,以后只能周日过去了。”轻描淡写的说完,又笑着补了一句,“等会请你吃饭,谢谢你帮我搬家。”

    晚上不能去打工,收入肯定要锐减。高建峰掂量了一下,除非请吃小浣熊,不然怎么好意思呢,还不得食不下咽?可要真吃小浣熊,自己也还是得食不下咽——被调料糊一嘴,齁得食不下咽。

    夏天打量他变幻莫测的表情,笑了笑:“晚上要上自习,以后也不能培训了,就当是补请老师吧。放心,我不请你吃食堂,鸡蛋灌饼怎么样?”

    高建峰未置可否,倒是突然想起什么,从书包里翻出一袋子东西,“给你的。”

    夏天顺手接过来,掂了掂不算沉,原本只当是是小零食之类的,也没太在意,等打开袋子一看,他却错愕在了原地。

    十几盘磁带,有那天晚上他和高建峰聊到的摇滚乐专辑,也有空白卡带,除此之外,还有一个sony的小walkman。

    高建峰无视对方的呆滞脸,有条不紊地解释着:“为师因为不能亲自授课,于是就给你录了几盘讲解磁带,没事多听听吧,里头涵盖了历年竞赛题的难点,乃是为师多年积攒下的精华。我做人一向有始有终,徒儿你也不必太过感动,抓紧时间认真聆听,如此方能不辜负为师一片苦心。”

    他自顾自地摇头晃脑、神神叨叨,全没留意夏天脸上的神色,隔了一会,才看见夏天拿出那只walkman,问:“这个呢,也是随机附送的?”

    夏天自以为声调控制得不错,不想尾音还是有些发飘,说不上是因为出乎意料,还是因为心里正升腾起某种隐秘难言的欢喜——三个晚上,六盘磁带,换句话说,是打从自己放话要出来住宿,高建峰就已经在着手准备了。

    这一番推论,让夏天心内一时五味陈杂。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像是在风雨中踽踽独行的人,因为找不到避雨的地方,只好硬着头皮迎风往前闯。虽然早就习惯了,但突然有人赶上来,愿意为他撑起一把伞,纵然身上已湿透,他心里仍是暖的。

    离开徐家前,夏天几乎纠结了一整晚,才算放下了对陈帆的那点眷恋,正打算心无旁骛、大踏步地在考学赚钱的康庄大道上狂奔一通,谁知高建峰又以一种横空出世的姿态,“哐啷”一声,把这份关怀砸在了他面前。

    一门心思往钱眼里钻的伧俗少年无奈了,甚至再一次,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高建峰却还在思考,究竟该如何回答夏天的问题。他其实算不上心思细腻,即便有,也是偶尔露峥嵘,大多数时候都是大而化之的,真让他费心思去揣摩别人的想法,倒不如直接当头一棒来得痛快。

    就好比眼前这件事,高建峰以己推人地去设想,当然也只能想到关乎“自尊”的那一点点蛛丝马迹。

    说回这只walkman,的确是在他手里捂了挺长时间,犹豫再三,一直没找到合适时机拿给夏天。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难免会让人产生非奸即盗的感觉。

    高建峰既不想盗,也没什么可奸,最多是想把过剩的东西拿给有需要的人,如果非要说还有别的,那也就是顺道发泄一下,他体内同样存量过剩的“帮扶欲”。

    借着这回夏天搬出大院,他算是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由头,只是“送”这个字到底有些微妙,不方便轻易出口。

    酝酿片刻,高建峰淡淡地说:“录了磁带,总得有东西能放,我估计你自己的也没带来,先拿着用吧,算是我租给你的。”

    夏天已经缓过神了,听见最后一句,饶有兴趣的哦了一声:“那请问怎么个租法?按天,按月,还是按小时?”

    高建峰摸了摸鼻翼:“按……顿吧。”

    夏天:“……”

    听这意思,是要让自己请他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