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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节

      是年三月,朱温亲率大军到达城下。在他的亲自督战下,梁军终于攻陷枣强。城破之时,满腔怒火的朱温下令屠戮全城,老幼不留。梁军的残暴震动赵地。虽然枣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将梁军主力拖住了近半月时间,这让李存勖布在赵州的先手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李存审,李克用养子,擅长带兵,智勇双全;史建瑭,每战必身先士卒,号称“史先锋”。李存勖把这两员猛将放在河北,显然已早有防备。枣阳遭到攻击的消息传到赵州,李存审赶紧找来史建瑭商量。两人一合计,梁军攻下枣强,必然继续北上,冀州境内的蓨县(今河北景县)、下博桥是必经之地。两人当即议定,李存审率八百精骑扼守下博桥。史建瑭则率兵赶赴蓨县救援。

    客观地说,虽然李存勖早有准备,但在晋军主力大举北上幽州的情况下,仅留数千机动兵力于河北,这不得不说是一着险棋。这其中既有河东兵力不足的苦衷,也体现了李存勖对李存审、史建瑭能力的高度信任。事实证明,李存勖并没有看错人。面对抱定复仇决心,气势汹汹而来的虎狼之师,李存审、史建瑭在河北平原上演出了一出令人叫绝的好戏。

    史建瑭到达蓨县外围时,梁军先头部队已将小小县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史建瑭观察了半天,发现梁军各路人马还在源源不断向蓨县汇集,以自己手下那几百骑兵,冲过去硬拼,无异飞蛾扑火。史建瑭沉思片刻,心生一计。

    第二天午后,正在蓨县郊外收集柴草的梁军士兵遭到了突然袭击。沙陀骑兵旋风般杀出,很快就把这些倒霉的士兵统统抓获。史建瑭提着大刀,威风凛凛地出现在俘虏们面前。“我是河东先锋大将史建瑭!我这把刀不杀你们这些无名之辈。你们听好了,如今晋王已亲率大军十万前来,不日就要到达这里。你们回去告诉朱全忠,让他洗干净脖子等着受死!”河东“史先锋”名头早已传遍天下。梁军士兵们一听,顿时吓得面如土色。

    “放你们走可以。不过走之前,留下你们的刀枪旗号,盔甲战袍,否则,杀无赦!”史建瑭猛地一抖长刀。众军士魂飞魄散,飞快脱下盔甲,丢掉武器军旗,狼狈而逃。史建瑭哈哈大笑,早已在旁等候的河东骑兵立即换上梁军盔甲,尾随而去。

    急于北上的朱温正急急忙忙地赶往攻城第一线。枣强之战,正是自己亲临前线,立竿见影,夺得城池。现在蓨县之战又陷入僵持,他准备如法炮制,尽快赶到城下亲自指挥攻城。

    时值黄昏,天色昏暗,寒风凛冽,一片肃杀。朱温快马加鞭,已隐约可见远处的梁军大营。前方忽然火光冲天,叫喊声此起彼伏。朱温大惊,急忙勒马,观看动静。等了不多时,暮色中人影绰绰,很快变成了一股混乱的人潮,正对着他狂涌而来。

    “李存勖大军来了,李存勖大军来了!”不计其数的逃兵一边跑,一边惊恐地大喊。李存勖亲率大军到了蓨县?朱温只觉得大脑轰的一声。哎呀,又中了李存勖的诱敌之计!柏乡之战血流成河的场面赫然浮现在他眼前。

    “撤,快撤!”下意识间,朱温歇斯底里的大叫起来。围攻蓨县的数万梁军掉头便跑。这一夜,河北平原上处处火把闪动,杀声此起彼伏。血洗枣强激怒了所有赵人。梁军的逃亡之路上,沿途的老百姓全都自发组织起来,打着火把,举着刀枪,痛击溃逃的梁兵。

    史建瑭看着烈焰熊熊的梁军大营仰天狂笑。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穷极无奈之下想出来的疑兵计竟然大获成功。他只带了百余骑兵,尾随着放回的梁军士兵,混进梁军大营。他们杀掉卫兵、火烧梁营、狂呼乱叫……在暮色朦胧中,这支敢死队干了一切制造混乱的坏事。而当李存勖的名字响彻梁军大营的时候,这支曾经纵横中原,人见人怕的铁军变成了受惊的羊羔,在混乱中连夜溃逃,一败涂地。

    仅仅数年间,李存勖已成为令梁军上下心惊胆战的名字,甚至让征战半生的朱温也失去了冷静。李存勖与朱温这场并未谋面的对决,就这样以一种戏剧性的方式宣告了结局。无论在士气、斗志还是个人威望上,朱温完败。

    在蓨县这个寒冷冬夜发生的事情狠狠地影响了历史。因为这场溃败,朱温再也没有能够站起来,他从此一病不起,直至三个月之后在病榻上被儿子朱友圭刺杀。而李存勖则彻底消除了后顾之忧,可以集中全力进攻幽州。现在的他,正离父亲临死前交付的那个任务越来越近。

    19 以攻对攻

    戏台正在上演一出激烈诡异的大戏。十数个头戴假面的武士在激越转折的曲声中起舞,做出格斗搏击之状。这是李存勖最喜欢的曲目之一,叫做《大面》,讲的是北齐兰陵王高长恭戴面具突阵征战的故事。但今天,李存勖却无精打采,心事重重,这让身边的刘玉娘也觉得诧异。

    张承业匆匆步入戏园,走到李存勖旁,附耳密语。李存勖一直神色凝重的脸上忽然笑容绽放。“哈哈哈,梁军从魏州南退,朱全忠身染重病。好!好!”李存勖全然不顾台上的戏正入高潮,站起身来,仰天大笑。“这次如果能扫平幽州,李存审、史建瑭当记头功!”李存勖眉飞色舞,手舞足蹈。梁军南退,他心头一块石头终于落地。接下来就看周德威的表现了。

    而此时,周德威正在天寒地冻的幽州大展拳脚。晋军以少量兵力佯围幽州,李嗣源、李存晖则分兵出击,扫荡幽州外围各个据点。四月,李存晖攻克燕北“三关”之一的瓦桥关(今河北雄县),切断了幽州南下冀中平原的通道。李嗣源则攻克瀛州(今河北河间市)、莫州(今河北仁丘市北)。不久,沧州都将张万进发动兵变,杀掉守将,宣布向晋军投降。周德威则在攻占了涿州之后,引得胜之兵向幽州进军。

    刘守光坐困愁城,眼瞅着自己的地盘被晋军风卷残云般掠走,暴跳如雷。看着城外不断赶来的晋军,刘守光忽然想起孙鹤临死前的怒吼“不出百日,大兵当至,幽燕必亡!”讽刺的是,从那时算起,如今恰好过去百日,晋军果然出现在幽州城下,难道真要让孙鹤在黄泉路上嘲笑自己?

    “我幽州方圆两千里,精兵数十万,怎可能如此不堪一击!”刘守光恶狠狠地盯着面前那些神色沮丧的将领。“晋人长途跋涉而来,已是强弩之末。单廷珪,你带一万精兵出城,把周德威那厮给我抓回来!我要把他的心挖出来祭旗!”单廷珪擅使长枪,膂力过人,在燕军将领中名头极响。听到刘守光点名,当即领命,带起兵马,呐喊着杀出城去。

    围城的晋军数量很少,见燕军大举出动,不敢应战,四散而走。单廷珪也不恋战,率军经过良乡,渡过大石河,直扑龙头冈。他很清楚,晋军主力从涿州而来,必然沿太行山脉西麓北上,走距离最短的那条山前古道。他要抓住这支正从崎岖山路中赶来的晋军,在太行山下与周德威决一死战。单廷珪的判断很准确。他的军队刚到龙头冈山脊,便发现了那支正从山道中涌出的晋军。燕军骑兵立即山脊上列阵,准备发起攻击。

    燕军的突然出现让周德威措手不及。但他不愧为沙场老将,很快便镇定下来。“兄弟们!燕军不知死活,竟然从幽州出击,想在这里截杀我们。幽州离这里有一百多里路,敌人远道而来,已是疲惫之师,强弩之末!大家不要怕,随我迎战!此战必胜!”周德威高举长刀,冲到阵前,对自己的将士们慷慨激昂道。见主将如此镇定,晋军很快稳住了阵脚,迅速列成战斗队形,迎着山脊上的敌军缓缓推进。

    一股狂风从东边平原上呼啸而来,卷起漫天尘土,刮过正相对而行的两支大军,直扑向太行山的崇山峻岭。远处高山密林中,发出一片不祥的声音,如无数魑魅魍魉在山中乱叫。大风一起,两支军队不约而同加快了速度,两股人潮穿过迷茫的风沙,狠狠地撞在一起。遭遇战在龙头冈上猝然爆发。

    单廷珪一马当先,杀入敌阵,枪挑剑砍,挡者披靡。激烈的搏杀中,他的眼睛却不住向四周张望。“把周德威那厮给我抓回来!我要把他的心挖出来祭旗!”刘守光的怒吼不住地在他脑中盘旋。一定要抓住周德威,抓住周德威!这个念头就像发狂一样缠住了他。当年在木瓜涧一战,单廷珪曾在两军阵前见过周德威,还知道此人小名叫“阳五”,是以在混战中他念念不忘寻找周德威单挑。

    单廷珪怒吼一声,一枪挑飞一员梁将,抬眼间,正见周德威手持铁锤,左冲右突,好不威猛。单廷珪的双眼顷刻燃烧起来,他双腿一夹,胯下战马如闪电一般,向周德威直扑过去。“周阳五!认得我单廷珪吗,纳命来吧!”吼声未落,单廷珪的长枪已经对准周德威的胸口狠狠刺去。

    “裆!”周德威几乎是下意识地挥锤,格开了那杀气逼人的枪尖。一击不中,单廷珪再次挺枪刺去。周德威毫无还手之力,连连躲闪,似已手忙脚乱。又战了片刻,周德威见势不妙,拨转马头,落荒而逃。“哪里走!”单廷珪怒吼一声,用尽全力对准周德威的后背猛刺而去。周围的士兵都呆住了。他们停止了搏杀,瞪大眼睛看着这两军主帅决定生死的对决。

    单廷珪的长枪就像出海的蛟龙,旋转着直刺周德威,这一枪似有千钧之力,足以贯穿周德威的身体。电光火石之间,周德威的背后就像长了眼睛,枪尖即将刺入身体的一刹那,他的身子忽然一侧,单脚勾住马镫,侧仰于马背之上。那长枪带着呼啸,擦身而过。

    所有人都惊呼起来。这惊险的一幕足以令人窒息。但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周德威的铁锤飞了出来,穿过迷眼的风沙,击碎了震天的呐喊,直袭单廷珪的面门。单廷珪来势极快,一枪刺出,力道已老,哪里还来得及抵挡?这一锤结结实实打在他的脸上。单廷珪闷哼一声,栽落马下。他那杆长枪和那匹战马如离弦之箭,越过周德威,直冲远去,狠狠地扎在了地上。

    晋军士兵立刻冲上前去,将血流满面的单廷珪俘虏。“单廷珪已被活捉”的欢呼传遍了龙头冈。燕军知道大势已去,再也无心恋战,四散而逃。沙陀骑兵最擅长的时刻又到了。他们发出令人恐惧的怪叫,纵马舞刀,疯狂追杀。龙头冈上,燕军一败涂地,几乎被诛杀殆尽。

    单廷珪不知道,诈败诱敌,正是周德威的拿手好戏。当年在太原城下,周德威就曾用这招活捉过后梁骁将“夜叉”陈章。但这一次,周德威用得更加惊险,更为绝妙。四百多年后,施耐庵在他的《水浒传》中创造了“圣水将军”单廷珪这个人物。这位后来在一百零八将中排名第四十四位的好汉被关胜用拖刀计击败,从此投靠梁山。很难说,施耐庵在描写这段场景时,是不是借用了当年周德威反手一锤击落单廷珪的英雄往事。

    战报传回太原,李存勖仰天狂笑。“刘守光果然是个狂妄自大的家伙,如此情势,还胆敢以攻对攻。燕军弃坚城而与我野战,岂有不败之理?如此看来,周德威必破幽州!”李存勖随即令刚刚在河北逼退梁军的李存审率部北上,会同周德威共攻幽州。

    912年五月,周德威大军终于到达幽州城下,狗急跳墙的刘守光再次率部迎战,被晋军干净利落地赶回城内。至此,晋军主力已彻底完成合围幽州的战役部署,平定幽燕,已指日可待。

    站在太原城头,凝视着远处的苍莽原野,李存勖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紧张。父亲临死前念念不忘扫平幽州,诛灭刘仁恭、刘守光父子,这个愿望曾经看起来如此遥不可及,曾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曾经令他无数次从梦中惊醒。而现在,一切都近在咫尺,触手可及,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甚至令他感觉到虚幻。他仰起头,落日的余晖洒在脸上,如丝绸般的柔软。这不是幻觉,这是真实的人生。去年寒冬,一切还笼罩在云遮雾罩中,如今坚冰已然融化,北方的幽燕之地眼看就要收入囊中。时间,过得很慢,但很多时候,却又快得不可思议。

    气喘吁吁的张承业又出现了。每次当他这样出现的时候都会带来令人意想不到的消息。“主公!出大事了!”张承业满脸通红,还带着一种怪异的表情。李存勖悠然地转过身,露出一副很淡定样子。短短几年,他已见过无数大风大浪,还有什么事能称得上大事?

    “朱全忠死了!”

    李存勖听到头顶上炸响了一声惊雷。他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一个踉跄几乎摔倒。他下意识地扶住城墙,茫然自语:“朱全忠死了?”“确实无疑。据可靠消息,朱全忠被他第三子朱友珪所杀。现在朱友珪已在洛阳称帝。”

    “朱友珪,朱友珪……”李存勖反复在头脑里搜寻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却一无所获。杀父篡位,这个新的对手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张承业看出了李存勖的疑惑,当即上前道:“此人是朱温与一营妓的私生子。之前在梁宫中任禁军指挥使。朱友珪杀父之后,发矫诏,称朱全忠被另一养子朱友文所杀,于是诛杀朱友文全家,在灵柩前称帝。”

    原来是家族变乱。没想到强势如朱温那样的人,也理不清自己的家务事。

    张承业看着眉头紧皱的李存勖,很有些诧异。强敌身死,梁宫大乱,这是好事。为何一向性情爽朗的李存勖反而发起愁来了?

    李存勖叹了口气,忧虑地说:“之前朱全忠连遭我重创,又身染重病,我原以为,伪梁数年之内不会对我进犯,如此可全力平定幽燕。但现在变乱一生,新人上位,中原之事便难以预料了。”他想了想,对张承业说:“马上派人急传李存审,让他带兵南返,越快越好!”

    李存审率领的骑兵正在华北平原上快速北进。接到军令,李存审二话没说,立即领军改变方向,急速向西,一头扎进了太行山脉的苍莽群山中。

    李存勖又一次料敌在先。朱温死后,后梁内部很快陷入混乱。是年八月,朱温的另一个养子朱友谦在河中起兵,宣布讨伐弑父篡位的朱友珪。朱友珪立即派韩勍、康怀英、牛存节率兵五万,大举进攻河中。朱友谦兵少将寡,自知不敌,情急之下派出使者向太原求援,宣称愿意献出河中,投靠河东。河中是联接关中与河东的枢纽,自从被朱温夺走之后,李克用再也无力染指关中。现在天降大礼,焉有不取之理?

    刚刚回到太原的李存审还没来得及休整,人不卸甲,马不离鞍,直奔河中。晋、梁两支疲惫之师在胡壁(今山西省万荣县西南)遭遇,士气低落的梁军无心恋战,一败涂地。

    气急败坏的朱友珪强令康怀英部继续进攻。梁军势大,李存审只好且战且退。朱友谦见势不妙,再次向太原呼救。李存勖决定率部亲征。他意识到,夺下河中,将切断后梁长安与洛阳之间的联系,如断后梁一臂,这样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

    十月,李存勖不顾严寒,亲自率军从潞州西进,直扑梁军在河中的重要据点华州。双方在解县(今山西省运城市西南)狭路相逢。自潞州、柏乡两次大战后,梁军已精锐尽失,有经验和战斗力的部队几乎损失殆尽。匆匆组建的军队大多以新兵为主,战斗力低下,与以前朱温麾下那支纵横中原的铁军相比可谓天差地别。面对凶悍的沙陀骑兵,梁军难以抵挡,很快败下阵来。李存勖一直追杀到陕州以北的白径岭。后梁军队试图夺回河中的努力付之东流,只得退保陕州。起死回生的朱友谦干脆认李存勖为舅父,将河中拱手献上。

    不久,隰州(今山西隰县)宣布脱离后梁向太原投降。荆南节度使高季昌也宣布独立,不再向后梁称臣。后梁王朝迅速陷入了内外交困的局面。

    20 幽州台

    李存勖冷静地注视着汴州城中的动向,而周德威则在围困幽州的同时继续有条不紊地对各地燕军据点进行打击。

    913年正月,晋军攻下幽州附近的顺州(今北京市顺义县)、蓟州(今天津市蓟县)、檀州(今北京市密云县),各路燕军将领纷纷投降,刘守光的桀燕帝国眼见就要土崩瓦解。绝望的刘守光想出了最后一招,向北方的契丹求救。

    自唐僖宗以来,唐王朝实力日渐衰落,边备废弛,契丹乘机吞并各边郡,势力逐渐强大,对幽州构成了重大威胁。刘仁恭虽然昏庸暴虐,但对自己的地盘却视为珍宝,绝不能容忍被夺走一分一毫。熟知契丹人习性的刘仁恭想了个办法,专门选择秋季派兵攻击契丹,等仗一打到深秋,就焚烧塞外牧草,然后撤军。几年下来,契丹人赖以放牧的草原处处荒废,大量马匹饿死。吃了大亏的契丹人只好讲和。

    没想到过了不久,刘仁恭被自己儿子抓了起来。契丹舍利王子见有机可乘,亲率骑兵万人进犯。刘守光打仗不行,鬼点子却很多。看到契丹大兵压境,赶紧派出使者讲和,还把舍利王子诱到平州城外参加所谓的牛酒之会。得意忘形的契丹人万万没料到这是一出彻头彻尾的“鸿门宴”,舍利王子刚一入座,伏兵齐出,当场活捉。王子被擒,契丹族人相聚痛哭,请求用五千匹马赎人。刘守光则故作强硬,拒不答应。契丹人只好提高价码,乞求与刘守光结盟并赠送大量宝物。刘守光这才放人。吃了大亏的契丹人从此十多年不敢进犯幽州。

    现在周德威兵临城下,刘守光忽然想起了当年从契丹人那里赚来的盟约,急派特使出塞,请求契丹出兵相助。

    此时的契丹可汗是耶律阿保机,此人野心极大,一心要像中原皇帝那样终身为主。按照契丹传统,可汗之位每三年就要改选一次,如果让耶律阿保机得逞,家族其他贵族就再没有了当可汗的希望。眼看被选举权就要被剥夺,契丹贵族们立刻跳了起来,纷纷举兵反叛。这场家族叛乱在913年达到了高潮,阿保机的兄弟们拥立了新可汗,双方兵戎相见,草原上的混战一场接着一场。后院起火的阿保机当然不可能出兵卷入幽州的烂摊子。但阿保机这个人心机很深,他不愿意过早得罪任何一个南方政权,于是顺水推舟,对幽州使者好礼相待,还许下了出兵相救的空口承诺。

    契丹人的承诺对穷途末路的刘守光来说无异于救命稻草。刘守光立即派出大将元行钦率七千骑兵越过燕山,准备接应契丹援军,又命爱将高行珪领兵据守武州(今河北宣化县),掩护元行钦部。刘守光的如意算盘是,契丹军一旦南下,便可与元行钦在燕山以北会师,然后通过武州大举南下,一鼓作气击破幽州城外的晋军。刘守光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耶律阿保机那张嘴上,这一作战方案当然只能是镜花水月。

    周德威从燕军的异动中发现了刘守光的企图。他立即令刘光浚部出击长城古北口,防止契丹军越过长城南下,同时让李嗣源部扫荡燕山以北的敌军。

    李嗣源的铁骑越过燕山,驰骋于燕北大草原,一路高歌猛进,如秋风扫落叶般连克燕军八个军镇。三月,李嗣源攻克武州,高行珪投降。

    元行钦带着七千骑兵在天寒地冻中苦等了一个月,没等来契丹大军,却看到了铺天盖地而来的沙陀人。双方在燕北草原上展开了骑兵大会战,斗志早已丧失殆尽的燕军连战连败,走投无路,只好投降。晋军又一鼓作气攻克平州(今河北卢龙县)、营州(今辽宁朝阳市),燕地几乎尽为晋军所得。

    周德威气定神闲地围困幽州,左右开弓,不紧不慢地揍着刘守光,太原城中的李存勖却心急如焚。他忽然发现了一个巨大的机会,一个足以让他在转眼间就可以席卷中原的机会。因为朱温的死,曾经坚如磐石的后梁王朝正处于分崩离析的前夜。

    无才无德的朱友珪弑父称帝后,小人得志便猖狂,上台之后立刻露出本性,寻欢作乐,荒淫无度。不仅如此,他还大肆清洗朱温旧臣,让自己的亲信尽掌大权,连德高望众的敬翔都不得不靠边站,称病不出。朱友珪对众人的愤怒心知肚明,为了堵住众人之口,故作大方,从国库中拿出钱财对朝中重臣、武将大加赏赐。朱友珪以为,这样做就可以笼络人心,坐稳皇位。但他大大低估了人心的力量。

    不久,禁卫军统领袁象先、赵岩等人秘密找到均王朱友贞,怂恿他发动兵变,杀掉朱友珪,为父报仇。朱友贞是朱温的第三子,此时正留守开封。和朱温的其他儿子不同,朱友贞这个人平时沈厚寡言,行事低调,作风儒雅,很得朝中旧臣们的欣赏。朱友贞虽然痛恨父亲那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子,但手里无兵无权,要想起事显然不成。关键时候,手握重兵,雄踞魏州的杨师厚倒向了他。有了禁军和杨师厚的支持,朱友贞顿时有了底气。

    这年二月,袁象先率领禁军在洛阳发动兵变,杀入皇宫,一举诛杀朱友珪。皇帝被杀了,朱友贞却还远在开封,洛阳群龙无首,立即陷入大乱。十多万梁军冲入城内,大肆劫掠,互相厮杀,后梁政治中枢陷入瘫痪。

    消息传到太原,李存勖急得以手捶胸,仰天长叹。此时他的主力远在幽州,鞭长莫及,面对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身边却无一兵一卒。

    朱友贞随即在开封称帝,封杨师厚为邺王,又对已投降河东的朱友谦大加安抚。朱友谦投降李存勖原本就是情急无奈之下的权宜之计,朱友珪既然已经被杀,朱友谦立即宣布效忠后梁,将河中之地如数奉还。晋军还没来得及接管河中,如今却竹篮打水一场空。

    情急之下,李存勖派出老臣张承业前往幽州监军,要求周德威尽快破城,晋军攻势愈发猛烈。狂妄自大的刘守光终于醒悟了。站在残破的幽州城楼上,看着城外密密麻麻的晋军,他意识到自己已穷途末路,绝无翻盘希望。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刘守光连写三封长信,在信中态度谦卑,痛哭流涕,乞求李存勖高抬贵手,放自己一马。

    周德威看了信,一笑置之。他很清楚刘守光的为人,他更懂得“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的道理,现在胜券在握,当然不能半途而废。见求降信石沉大海,刘守光大急,什么面子都不要了,索性祭出“鼻涕虫”战法,不断派出使者出城纠缠,周德威的帐外每天跪满了哭哭啼啼的幽州使者。

    不胜其烦的周德威只好回信,对刘守光大加嘲讽:“堂堂大燕皇帝,怎么搞得像女人一样,每天哭哭啼啼?我奉命讨伐幽州,只管打仗,不管求和的事儿!”刘守光大为惊恐,每天出城来哀求的使者更多了。

    周德威一看,再这样闹腾下去只怕要影响军心,终于同意把刘守光的投降书转报太原。没想到刘守光贼心不死,这边晋军的攻势稍有减弱,便立即派使者潜出城去,向屯兵魏州的梁军统帅杨师厚求救。太原使者刚进入河北境内就被晋军游骑兵抓获,求援信和投降书几乎同时交到了李存勖手上。

    “刘守光啊,刘守光,你怎么这么像你老子。当年刘仁恭忘恩负义,以德报怨,没想到儿子也如此不成器,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李存勖看着那两封信,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是年十一月一日,李存勖率部从太原出发,亲征幽州。二十天之后,李存勖终于赶到幽州城下。他单骑来到城下,对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刘守光笑道:“刘公,当皇帝的感觉如何?”刘守光面色苍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城楼上,双手扶着墙垛,放声大哭:“我一时糊涂,受了部下的蒙蔽,是自取其辱……我小小幽州,哪敢和大王作对,现在我不过是砧板上的肉,仍凭大王发落……”

    李存勖平生最看不得男人哭哭啼啼,当下眉头一皱,高声道:“堂堂七尺男儿,竟然学女人哭闹,你成何体统!”

    刘守光一愣,脸色瞬间一变,止住眼泪,嬉皮笑脸道:“我家世代都受大王和先王的恩惠,终生不敢忘记,还望大王念及旧情,放小人一马……”

    不提李克用便罢,刘守光这样一说,李存勖顿时怒火中烧。“幽州刘仁恭,当年我对他恩重如山,可恨我识人不准,竟养虎成患。此平生一大恨!”父亲临终之语犹言在耳。李存勖面色大变,指着幽州城头高声怒吼:“刘守光!当年你父恩将仇报,这笔旧账还没算清,现在你又狗胆包天,杀我重臣,僭越称帝,大逆不道,今日不杀你,誓不为人!”说完,拨转马头,扬尘而去。

    刘守光不明白李存勖为什么瞬间就变了脸色,突发如此冲天之怒,吓得目瞪口呆。

    第二天清晨,李存勖登上了幽州郊外的高台。一轮红日正从东方喷薄而出,幽州原野阴霾消散,一览无余。广阔的原野上,刀枪如林,战旗激荡,晋军对幽州城发起了总攻。李存勖俯瞰而去,那座高大坚固的幽州城已淹没在人海中,如一叶孤舟在暴风雨中飘摇。

    李存勖扬起头,闭上了双眼。耳边传来战鼓的轰鸣与士兵的呐喊,其势直冲云霄,激荡天地。在历史的洪流与风暴中,个人是那么渺小脆弱,而与这个风云诡谲的天下相比,一个小小的幽州又何尝不是沧海一粟。“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李存勖不禁想起两百年前那个叫做陈子昂的诗人在这幽州台上发出的千古浩叹。

    这个天下,远远不是太原王宫的凭栏后看到的那个小小天地,更不是父亲交给自己的那三支箭可以承载与诠释。他隐约感到,自己正处于一个时代转折的前夜。灿烂辉煌的大唐盛世黯然落幕,而唐末乱世中崛起的枭雄们也逐一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一个崭新的时代即将到来。在即将到来的那个大时代里,自己又会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刘守光即将被自己扫灭,父亲临死前嘱托的任务算是完成了三分之一。但他不敢想象,当父亲的那三个遗愿终有一天被完成的时候,又如何在如此苍茫浩大的天地间去寻找自己人生的支点。难道真的只能像陈子昂那样“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

    “大王,幽州城破,周将军已率军杀入城中!”亲兵匆匆上台报告。“告诉周德威,一定要抓住刘仁恭、刘守光父子,我要见到活人!”李存勖回过神,斩钉截铁地说。活着抓到仇人,他便可以在所有河东人面前,大声宣告自己完成了父亲的遗愿。这一点对他很重要。

    数天之后,刘守光和他的妻儿在逃亡路上被晋军抓获,一起被带到李存勖面前的还有一个人——被他儿子囚禁了六年之久的刘仁恭。可怜的刘仁恭刚刚走出幽暗的地牢,便发现自己已经成了俘虏。

    914年正月,李存勖和他的军队在一片欢腾中进入太原。自李克用云州起兵以来,他的家族第一次成为幽燕的主人,李存勖终于完成了他父亲至死不忘却一直无法实现的梦想。

    李家祖庙前,刘守光和他的妻儿、心腹被逐一诛杀,刘仁恭则被送到了寒冷的雁门,一把尖刀准确地刺入了刘仁恭的心脏,他的血成为李克用陵墓前的祭品。李存勖面色凝重地跪在父亲的灵牌前,仰起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就像要放下压在心头的所有重量。

    第五章 巅峰对决

    攻灭幽州之敌的李存勖终于决定向他最大的敌人后梁发动进攻,这将是梁晋争霸二十多年来河东第一次大规模的主动出击。河北,天高地远的燕赵之地,成了对决的战场。而李存勖将要面对的,是梁军中最为耀眼的两位名将:杨师厚与刘鄩。

    21 阳台梦

    数匹快马从冰天雪地的北方原野疾驰而来,他们迎着纷飞的雪花,一路南下,穿过巍峨雄壮的雁门关,越过戒备森严的长城,终于到达太原城下。

    这几个使者带着怪异的皮帽子,穿着兽皮织成的短衣,脚蹬长皮靴,两鬓处各露出一绺发辫,一看就不是中原人士。他们牵着马,慢慢进入这个威名在外而神秘陌生的城市。踏入城门,无时无刻不在纠缠着他们的大雪忽然消失了,呈现面前的是一个狂欢中的城市。户户张灯结彩,街道上人潮鼎沸。眉开眼笑的人们举着一根根长长的竹竿,竹竿上燃烧着火焰,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之声。街坊前摆着热气腾腾的煎饼、瓦酥、锅魁,一碗碗刚刚起锅的羊杂面条浓香四溢。

    这几个外地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咽了咽口水。他们情不自禁对视了一眼,如此的繁华与富庶,是他们在贫瘠冰冷的草原上做梦都无法想象的。顺着拥挤的人流缓缓前行半日之久,终于来到王宫门前。全副武装的武士细细验过文书,用轻蔑而警戒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这几个使者,把他们带进了晋王国的心脏。

    王宫内的空地和石阶上到处散落着彩纸和红绸,甚至还能闻到空气中浓烈的熏香,看得出这里刚刚举行过一场盛大的庆典。使者们捧着几个精致的盒子,拾阶而上,来到了高大的殿门前。等了片刻,殿内传来威严有力的高呼:“大王有令,请契丹使臣觐见!”这几个契丹使者急忙低头弯腰,鱼贯而入。待他们在殿内站定,缓缓抬起头,看到了高台上负手而立的那个人。

    这个人黑衣玉带,身高体壮,威风凛凛。他很年轻,但那双浓眉大眼却射出明亮犀利的光芒,似乎能刺穿人心。契丹使者一见到李存勖,立刻感觉到围绕着这个年轻国王的那股强大的气场,逼人而自信。没错,面前这个年轻人就是威震天下,横扫幽燕的李存勖!

    “大王光复幽州,又逢新婚大喜,我家可汗令小人前来贺喜,特献上黄金千两,貂皮百匹,区区薄礼,请大王笑纳。”为首的使者上前一步,行礼作揖,打开手中的盒子,谦恭地说。李存勖扫了一眼盒子里的东西,哈哈大笑。

    晚唐以来,契丹人对中原一直有种复杂的情绪。当年李克用在云中与阿保机相会,情投意合,大有相见恨晚之感,甚至结为兄弟之盟。当时许多部下都劝李克用乘机诛杀阿保机,以绝契丹之患。没想到李克用拍着胸脯说:“朱全忠还没消灭,如果又在边塞树敌,那是腹背受敌,自取灭亡。再说,我李克用岂是这样阴险龌龊,不仁不义之人?背信弃义,那岂不是跟朱全忠之流一样下作了?”没过几年,朱温称帝,阿保机急忙派人跑到汴州,送去大批珍宝、美女,求这个中原的新皇帝册封官爵。消息传到太原,自诩光明磊落的李克用被契丹人的两面三刀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李存勖心里很清楚,契丹人早有觊觎中原之心,只是暂时羽翼未丰而已。所以心机极深的阿保机需要在南方找一颗大树,看中原哪个势力更强,就暂时依附哪个。不管今后契丹人会不会翻脸砍树,但现在阿保机能以重礼前来贺喜,至少说明了一件事:在耶律阿保机的心目中,他已经成为中原实际上的霸主。这一点让李存勖非常受用。

    送走契丹使者,李存勖按捺不住心头的狂喜和得意。顺利将幽州之地收入囊中,完成了父亲的第一个遗愿,这让他在河东的威望如日中天。不仅如此,他还找到了这个世上唯一的知己——美艳绝伦,满腹才情的刘玉娘。当他在万众瞩目中走上红毯,刘玉娘娇媚地挽着他的臂膀,让他顿生“英雄配美人”的豪情与满足。连远在边塞之外的契丹人都闻风而动,主动前来交好,这令李存勖不仅飘然自得。

    几年前,父亲突然病逝,二十出头的他被一下子推到了乱世的前台。靠着惊人的顽强和毅力,他顶着巨大的压力一步步走向舞台的中央,站到历史的聚光灯下,取得了一个个惊天动地的大胜,令天下侧目。现在想来,这一切就宛如一场梦,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不管怎么样,最艰难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至于现在,不如放下一切,疯狂和放纵一回。

    这一夜,晋阳宫中,烛火摇曳,觥筹交错。刘玉娘娇依在李存勖身边,双颊绯红,明眸善睐,李存勖开怀畅饮,笑声爽朗。众人纷纷起身,碰杯敬酒,心情大好的李存勖来者不拒,一杯接着一杯地牛饮。不知不觉,夜色已深。张承业端着酒杯,慢慢踱到李存勖面前。他看了看眉飞色舞的李存勖,又看了看风情万种的刘玉娘,颤声道:“老臣不胜酒力,要告退了。明日还有明日事,请大王也早些休息……”

    李存勖哈哈一笑:“七哥酒量谁人不知!这才刚刚起性,还早,还早,七哥不能走,不能走……”李存勖和张承业感情极深,私下都叫他七哥。趁着酒意,李存勖霍然起身,端起满满酒杯,递到张承业嘴边,放肆地大喊:“来,来!我们先干完这三杯酒再说!”

    看着李存勖得意忘形的样子,张承业心中一阵刺痛。肩负重任,少年成名,身处乱世的李存勖需要担当的东西远远超过想象。如今大业刚有起色,便沉溺酒色,肆意放纵,这让张承业极为痛心。想当年,先王李克用虽然读书不多,为人鲁莽,但却无时无刻不在忧虑国事,在众人面前更从未有过这样轻浮的举动。张承业推开李存勖的手,冷冷地说:“大王,老臣这就告辞了。”

    “倚老卖老,你这是要拂了大王之兴吗?”一个尖利刺耳的声音忽然响起。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惊呆了。张承业,德高望重的老臣,更为河东立下不世功业,就连李克用在世时,也不会对他如此无理。说话的人正是已喝得微醉的刘玉娘。她一双大眼盯着张承业上下乱转,手却紧紧挽住李存勖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