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
刘知俊的反叛给大梁帝国带来了致命的危险。后梁在洛阳以西的整个防区都陷入混乱之中。此事就像一根导火索,更在后梁王朝内部引发了一轮反叛的浪潮。
首先是靠近凤翔的丹州(今陕西宜川县)发生兵变。不久,房州(今湖北房县)宣布脱离后梁,效忠巴蜀王建。邻近的襄州(今湖北襄阳市)也发生叛乱,变军甚至大张旗鼓向江陵府进攻,气焰甚为嚣张。而在北边,幽州的刘守光也活跃起来,集结大军进攻沧州。
气急败坏的朱温急忙调动兵力四处灭火。当然重点还是追杀叛将刘知俊。朱温任命杨师厚为西路行营招讨使,同时以刘鄩为马步军都指挥使,大举向同州进攻。
一口气祭出杨师厚、刘鄩两员能力出众的大将,朱温对刘知俊的愤怒可见一斑。
此时长安、潼关都已落入刘知俊之手。杨师厚顶着巨大的压力出征,必须要在短时间内叩关斩将,直逼同州,否则随着时间的推移,关中战局将越来越不可收拾。
杨师厚很幸运,他手下有足智多谋的刘鄩。当年王师范企图在中原的十三个州县同时发动突袭,结果全部失败,唯有刘鄩巧夺兖州。这一次,在潼关城下,刘鄩再次印证了他“一步百计”的美誉绝非浪得虚名。
潼关郊外,梁军前锋无意中俘虏了刘知俊的三十多名暗哨。刘鄩亲自来到这帮倒霉的哨兵面前一顿大棒加胡萝卜,迫使这些士兵们同意做梁军的内应。又挑选了十多名心腹,穿上敌军军服,混入其中。
这支无间特遣队一路狂奔至潼关城下。守关官员一看是城外的暗哨们回来报信,赶紧打开城门。
刘鄩随后带着大军赶来。混进城内的特遣队乘机打开城门,梁军蜂拥而入,不费吹灰之力占领了潼关。
杨师厚随即进逼华州。面对蜂拥而来的梁军,守将自知不敌,马上开城投降。梁军旋即又攻到长安城下。
长安是大唐都城,城墙之高大坚固可想而知。此时李茂贞的援军已入城坚守。杨师厚以大军在城东佯攻,暗中派出敢死队翻越秦岭,绕到长安城西,发动突袭。敢死队从敌军守备松懈的西门杀进长安,占领全城。
面对朱温气势汹汹的反扑,刘知俊慌了,干脆放弃同州,逃往凤翔。
李茂贞对部下是出了名的好,如何安置刘知俊让他颇费脑筋。自己地盘就那么点,跟一个节度使的辖区差不多,总不能让刘知俊当个刺史吧。思来想去,李茂贞干脆让刘知俊带兵向朔方(今宁夏境内)一带发展,攻下来的地盘都归刘知俊管辖。
朔方远离中原,刘知俊觉得这样一来肯定能逃脱朱温的追杀。没想到朱温已经铁了心要收拾他,刘知俊前脚刚到朔方,后面梁军的大队人马就追了过来。
这次带队的换成了康怀英。梁军攻入朔方,所向披靡,岐军大败。刘知俊见势不妙,带着部队急忙往回跑。
密切关注着战局的朱温见刘知俊又要开溜,顿时大怒,急令悍将王彦章带领精锐的龙骧军星夜赶往三原(今陕西三原县)堵截,同时命康怀英迅速回师,包抄刘知俊的退路。
康怀英不敢怠慢,带着大军心急火燎地扑向三原,刚走到半路,却一头撞进了岐军的口袋。
刘知俊毕竟是沙场老手,知道梁军肯定会不顾一切地紧追不放,于是在路上设下包围,伏击追兵。康怀英只顾赶路,一时大意,竟然被包了饺子。
战斗在三水(今陕西旬邑县)附近突然爆发。占据地利的岐军乱箭齐发,梁军死伤惨重。
紧急关头,王彦章挥舞着铁枪率龙骧军赶到。龙骧军是朱温亲自调教出来的禁军,战斗力极为剽悍。一番血战之后,岐军的伏击圈终于被撕出了一个缺口,康怀英这才得以突围而出。
刘知俊是铁了心要与朱温势不两立。从三水到同州的路上,岐军处处设伏,康怀英等人一路血战,好不容易才得以退回同州。进了同州城,康怀英抬眼一望,身边竟然只剩十余人。
朱温闻报,气得七窍生烟。不管他能不能接受,追杀刘知俊在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后终告失败。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力与苍老骤然袭上心头。自称帝以来,几乎事事不顺。张惠离世、潞州大败、爱将背叛、西征失利,看似坚固的梁王朝危机四伏,朝堂之上人心离背。曾经狼啸关中,马踏中原,气吞万里如虎的气势在不知不觉间已离他远去。
那头野兽又跳了出来,在他心里疯狂地怒吼着,让他无法忍受。朱温近乎狂乱地在殿内走来走去,他需要发泄,急切地需要发泄的对象。
女人。他又想到了女人。
已被他彻底征服的王氏留在了东都洛阳,自然远水难解近渴,他需要立刻找到新的替代品。
朱友珪!这小子刚刚还在皇宫内转来转去,一副心怀叵测的样子。
那小子的老婆张氏虽然长得不如王氏那般娇媚,但也颇有几分姿色。这样的女人天生就该自己享用的。
朱温心念一起,再也无法抑制。
“来人!快来人!”他几乎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
内侍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不知发生了何等大事。
“传郢王妻张氏进宫!朕要见她!”
没有理由,没有掩饰,如今的朱温已顾不上那么多。他是皇帝,他想要得到的东西就应该马上让他得到。
刘知俊抓不到手,一个女人,难道还不能随叫随到?
寝宫内,淫声大作。朱温满身大汗,疯狂地发泄着自己的兽欲。又一个女人被他彻底占有,被他肆意蹂躏,被他尽情玩弄。朱温长吁了一口气,从张氏身上滚落一旁,气喘如牛。他凝视着床顶那条巨大的飞龙,觉得自己可悲又可恨。
堂堂天子,一代枭雄,竟然沦落到依靠奸淫儿媳来获得满足。但他又能怎样?这个世上曾经有很多条路,而他却再也回不去。他只能绝望地踏上这条疯狂之路,一步步走向毁灭。
欲望牵引着他,让他无力挣扎。他的生命就像一块浮冰,终将破碎在茫茫欲海中,没有人会怜悯他,更没有人会记得他。
朱温冷冷一笑。既然如此,疯狂一夜是一夜吧。
而在这个阴暗、污秽的寝宫之外,朱温曾经熟悉的那个天下正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
李存勖当政之后,一扫李克用晚年的暮气,大刀阔斧,革新求进。短短时间内,河东面貌焕然一新,国力日增,晋军士气大涨,渐有觊觎中原之心。
在淮南,杨行密之子杨渥为大将徐温所杀,立杨渥之弟杨隆演为弘农郡王,此后淮南愈发特立独行,俨然已是独立王国。
在吴越,钱谬大兴水利,扩建城池,发展农业,吴越渐成东南最为富庶之地。虽然吴越王钱谬表面向后梁称臣,实际早已独霸一方。
在楚地,马殷独占江南二十四州,重商息民,时称“是时王关市无征,四方商旅闻风辐”,楚地一举取代战乱不息的关中成为天下商贸枢纽。
而巴蜀王建、岐地李茂贞更是结成同盟,共抗朱温。双方虽然互有胜负,但后梁势力被牢牢钳制在关中平原以东,再也无力向西推进。
对朱温来说,天下割据之势已成,所谓一统天下不过是一个早已破碎的迷梦而已。漆黑寂静的深夜里,朱温从龙床上蓦然惊醒,呆坐良久。梦醒时分,竟是一片荒凉。
而最让朱温担心的是河北,那个事关梁晋双方生死的战略重地,此时正如一个巨大的火药桶,随时可能爆发一场大乱。
在以镇州(今河北省正定县)为中心的区域有一个小小的赵王国,国王叫王镕。身处四战之地的王镕深刻地懂得“大树底下好乘凉”的道理,一直依附于李克用,还曾在围剿李存孝之战中立下功劳。没想到过了几年,风云突变,朱温势力大张,步步紧逼,将李克用压迫得动弹不得。王镕见势不妙,急忙转而与朱温结盟。朱温称帝后,封王镕为赵王。王镕欣然接受,从此以赵王自居,以镇州为都城,建立赵王国。
王镕此人对政治空气极为敏感。现在梁军四处碰壁,河东在李存勖的统领下隐然又有崛起之势。王镕立即派人跟河东暗通款曲,准备为自己留下退路。
王镕的墙头草行为很快为朱温察觉。此时魏博军统帅罗绍威刚刚病死,朱温急于加强对河北的控制,镇州的行为当然让朱温无法容忍。他决定对王镕痛下杀手。
在朱温看来,以镇州那点实力,要铲平王镕堪称易如反掌。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次看似简单的军事行动最终掀起的将是一场惊天骇浪。
老天这次似乎站在了朱温一边。正当他为如何向镇州开刀发愁时,盘踞幽州的燕王刘守光给了他一个完美的借口。
开平四年(910年)十一月,燕王刘守光调集军队准备南下攻城略地。朱温立即抓住这个机会,宣称燕军即将大举攻打镇州,派出杜廷隐等人率军三千奔赴赵国救援。
按照朱温的安排,杜廷隐首先赶到赵国重镇深州(今河北深州市)。赵军不知是计,大开城门迎接。梁军入城之后,立刻举起屠刀,血洗深州,将守军杀了个尽绝。
王镕得到消息,大惊失色。他很清楚,靠自己那点实力跟梁军对抗完全是鸡蛋碰石头,惊慌失措之下急忙分别向李存勖、刘守光求救。
幽州首先接到了王镕发出的鸡毛信。谋士孙鹤获讯,欣喜若狂地找到刘守光:“镇州与朱全忠刀兵相见,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啊!大王应该立即调集精锐之师南下,联合王镕,共击梁军。如此,大王踏足中原,指日可待也!”
刘守光歪着脑袋想了想,气呼呼地说:“王镕那厮就是个小人,屡次说话不算数,就让他跟朱全忠狗咬狗去,等他们两家都打残了,我再坐收渔人之利不迟!”
面对这一突发事件,河东也陷入了犹豫。镇州对河东来说,只是可有可无的一块鸡肋,但一旦出兵,势必将与强大的梁军正面对抗,引发一场大战。
这对初登王位的李存勖来说,确实是一个艰难的抉择。
河东诸将得知消息,几乎是一边倒的反对。有人说:“王镕那厮就是一个墙头草。之前依附先王,后来又倒向朱全忠,而且每年进贡大量金银珠宝,双方还结成儿女亲家。此人对朱全忠如此死心塌地,现在突然找我们求救,其心叵测,大王不可轻信!”
部下们说得不是没有道理。李存勖很清楚,潞州之战后,朱温没有一天不在想着复仇。说不定这是他联合王镕捣鼓出来的一个阴谋,布下陷阱,诱使河东出兵,聚而歼之。
但这同时也是一个巨大的机会。如果自己畏难不救,坐看朱温吞并燕赵,河东将彻底陷入后梁的包围,陷入更被动的局面。
这是一次巨大的赌博,但这个赌局,他必须压上筹码。
每个人的人生都会有这样的抉择时刻。有的人会选择面对,而更多的人则选择逃避,这就是为什么成大事者永远都只是少数。
“你们说得对,王镕那厮就是一个墙头草。但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对朱全忠死心塌地?现在梁军大举进入赵地,他连保命都来不及,还管什么亲家不亲家?”李存勖猛地站起身来,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大声说道,“如此机会,不出兵才是傻子!我命令,立即出兵,联合燕、赵,此战必破伪梁!”
李存勖与刘守光,他们在镇州事变中做出的不同选择高下立现。目光短浅的刘守光从此永远失去了吞并河北,逐鹿中原的机会。四年之后,幽州被李存勖带兵攻破,燕国灭亡,刘守光身首异处。
而李存勖与朱温,即将迎来潞州之战后的又一次生死较量。
2.天兆
开平四年(910年)十二月,朱温以王茂章为北面行营都招讨使,韩勍为招讨副使,李思安为先锋使,率军十万,大举出兵北伐。
以王茂章为主将,是朱温祭出的一招撒手锏。
当年在青州城外,王茂章用兵鬼神莫测,以一支孤军,硬是将朱温的得力大将杨师厚折磨得死去活来。“若能得此人为将,天下不足平也!”这是朱温在旁观了王茂章的华彩演出之后发出的惊叹。
老天给了朱温得其为将的绝佳机会。不久,称霸淮南的杨行密病死,王茂章遭到排挤,逃奔吴越,朱温乘机招揽,终于将此人招至麾下。朱温得到这员爱将,视之为珍宝,当即任命为宁国军节度使,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其厚爱之深,一举超越众多后梁宿将。
朱温爱才,人所共知。但王茂章一来便平步青云,还是引起了梁军中老将们的不满。
“这小子初来乍到,凭什么就跳到我们头上指手画脚?”这次出兵北伐,在梁军中混了多年的韩勍、李思安都受王茂章节制,心里难免愤愤不平。
战端未开,军心已然浮动。这对梁军是致命的。身居皇宫的朱温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相信,爱将王茂章的华丽登场,定会亮瞎众多人的眼。
统驭众将,领兵打仗,才能固然重要,但威望同样不可或缺。朱温轻易地将这次对梁、晋都生死攸关的复仇之战的筹码压到了初来乍到的新人王茂章身上,不能不说是一个重大失误。
梁军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在朱温的特别指示下,他的两大禁卫军龙骧、神捷都随大军出征。这是他一手建立起来的最精锐的部队,全都从身经百战的老兵中精挑细选而出,装备更是冠绝三军,华彩照人。
在冬日的照耀下,龙骧、神捷军骑着高头大马,鱼贯而出。他们雪亮的铠甲上披着鲜红的绸缎,高大的头盔上镶嵌着雕花银饰,手提巨大的长枪,腰挎鱼皮包裹的战刀。沿途军民无不为这支大军的威严军容所震撼。
朱温负手站在洛阳高大的城楼上,得意洋洋地欣赏着自己苦心打造的精锐之师。有王茂章为将,再加上骁勇无敌的龙骧、神捷二军,李存勖就算有天大的能耐,这次也不得不向我称臣!
梁军精锐尽出,大举北伐的消息震动天下。最惊恐的自然是首当其冲的王镕,以他那点可怜的实力自然挡不住十万梁军的雷霆一击。王镕立即遣人飞骑入晋,再次向李存勖求救。
李存勖早已集结军队,准备停当,听说梁军大举出动,立即在太原誓师,以周德威、李嗣源、李存璋等为将,宣布亲征。
相对于梁军浮华于外的大举进攻,李存勖的应战显得严密而稳重。
不知道为什么,在面对视为平生大敌的河东,朱温从未亲自出征过。这与他逐鹿中原之时,每战必躬亲于前的做派大相径庭。或许,如他这样表面狂傲、内心自卑的人,在面对真正的强敌时,想到的却往往是逃避。
原因很简单,他输不起。要想不被自己的死敌击败,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永远不要和他战斗。
胜了,他可以很得意地让全天下都看到,仅仅是自己的部下就已经足以击败李存勖,即使败了,那也只是部下们的问题,而不是他自己。
这是一种奇怪而可怕的潜意识。而这样的潜意识让朱温从来没有面对面地与李克用和他的儿子放手一搏。
也许,当尚未成年的他在萧县的那个阴暗的大院里四处逃避着东家刘崇鞭打的时候,这颗逃避的种子就已经种下了。
朱温虽然表面上洒脱自信,但心里还是惴惴不安。
他很清楚这一战对粱、晋双方的意义。这一战若是败了,不但会丢掉河北,而且将彻底失去战胜河东的机会。
冰冷的深宫内,朱温内心却焦躁如火。他一个人在幽暗的殿内踱来踱去,那颗心跳得越来越快。
从来没有哪次出征像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王茂章的能力他相信,龙骧、神捷军的实力他更了解,可为什么就是摆脱不了这可怕的纠缠?
令人恐惧的不是恐惧本身,而是隐藏在那后面的未知。
无计可施的朱温只好把希望寄托到预言师身上。负责观测天象的司天监被召到了朱温面前。
在面沉如铁的皇上面前,司天监战战兢兢地吐出了一句话:“太阴亏,不利行师。”
此言一出,朱温释然。他终于找到了让自己不安的原因。原来是天时不对。
朱温当即派出使者,昼夜兼程追赶大军,要求王茂章领兵返回洛阳。
王茂章当然不敢违抗朱温的军令,虽然大惑不解,也只好带着杀气腾腾的大军掉头南返。
但河北这个巨大的火药桶一旦被点燃,局势的发展便一日千里。一个小小的王镕打开的却是能影响整个天下的潘多拉魔盒。
李存勖亲率精兵,日夜兼程,很快大军已至赵州(今河北赵县)。王镕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倒在李存勖马前,感谢李存勖的救命之恩。
晋军与赵军合流,实力大增。驻扎深州、冀州的杜廷隐立即感到了威胁,告急文书雪片般地飞到洛阳,请求梁军主力立即进驻河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