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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4节

      李建成可没有刘据那样能聚拢兵力的能力与威望,更没有一个能为儿子舍弃一切的母亲,在罗艺、冯立、郑善果被带走之后,李建成不可能凭借区区三千长林军谋反……不说能不能攻下仁智宫,弑父杀弟,即使是发兵的可能性都不高。
    不说其他的,罗艺还在仁智宫呢,以天节军精锐组建的长林军会跟着太子谋反吗?
    罗阳、罗寿肯跟着李建成去送死吗?
    所以说,李渊的这次出京避暑相当于一封欲出未出的废太子诏书了,而且李渊在这方面也很老道,今日出京,昨日才宣布随驾的官员。
    “太子殿下是觉得热吗?”裴世矩对李渊的手段并不意外,他甚至觉得时机恰到好处,在最关键的时刻,太子消除了所有的希望。
    换一句话说,李建成已经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了。
    想想也是,你都差点将老子送到梁军刀下了,还指望你老子患了失忆症?
    李建成咬着牙忍受着汗珠从脸颊上留下带来的痒痒,再一次的郑重行礼,“请裴公指教。”
    裴世矩长叹一声,“臣已然年迈,搅入夺嫡,如何凶险,自不必言。”
    “他日任凭裴公……”
    “臣今岁已然八十,还能有几日可活?”裴世矩缓缓道:“唯有一请,他日功成,请将魏嗣王李怀仁交给臣处置。”
    “李善?”李建成有些意外,想了想试探问:“裴公与怀仁……”
    “臣年幼丧父,青年丧母,中年丧妻,晚年有丧独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裴世矩目光冷冽,“当日华亭一战,若非李怀仁,吾子如何会丧命华亭?”
    这个理由说充分很充分,毕竟是丧子之痛,而且还是独子,而且还是晚年丧子,裴世矩是有理由深恨之的。
    但这个理由说不充分也不充分,毕竟此事之后,就连李渊都特地下询过,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是李怀仁下的手……甚至裴宣机被杀的时候,李怀仁自己也在被梁军追杀中。
    不过李建成也无所谓,一口应下,“必然交于裴公。”
    李建成从来没有放弃过将那位魏嗣王揽入麾下的希望,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也知道可能性太小了……那位魏嗣王从头到尾都明哲保身,持身公正,毕竟身后有平阳公主撑腰。
    裴世矩也知道李建成未必肯信,帮助一个摇摇欲坠的太子起兵谋反,只是要魏嗣王李怀仁的脑袋……大家不是傻子。
    只是裴世矩并不希望内情大白于世,在这一点上他和李善一直保持默契……事情捅出来,李善会吃亏,至少陛下对其的态度肯定是有变化的,而太子对其也会有提防,因为内情泄露,他会很符合逻辑的推测李善依附秦王。
    但相对来说,裴世矩更吃亏,李德武借刀杀人没能得手,裴世矩借着再次几度借刀杀人,还将李善逼入死地绝境……对他这种世家出身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门楣更重要。
    这个门楣,指的是官位、地位,但这种东西都是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消散的,能最能体现门楣的是名望,是家风。
    所以,相对来说,裴世矩更不希望因为自己而导致家族蒙羞……本来就不站在道德制高点,相反的,对手才站在道德制高点,事情揭露开,即使最后功成,那些世家门阀还敢与闻喜裴氏西眷房来往吗?
    裴世矩可以想象,内情大白于天下之后,会有多少人在嘲笑自己,鄙夷自己……
    而在天台山一战之后,裴世矩其实更怕李善将事情捅出来……大不了就正大光明的投入秦王麾下好了,虽然李渊对其的态度肯定有变化,但这时候李渊已经准备易储了,而不是之前那样坚定的和东宫站在同一个立场上。
    裴世矩不确定李善有没有想到这方面,但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忌惮,所以才会在最近两个多月内,两人有多年暗中搏斗后的私下会面。
    这些思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后,裴世矩轻声道:“为今之计,其一为暗蓄实力。”
    “听六弟提及,燕郡王罗艺从天节军挑选精锐补入长林军?”
    “是。”
    “玄武门能控制得住吗?”
    “理应无虞。”李建成低声道:“玄武门守将乃右监门卫中郎将常何,此人乃瓦岗出身,早年在秦王麾下,于洛阳任骠骑将军,后调任代州,被李怀仁赶回长安。”
    裴世矩隐隐记得这个名字,既然是秦王的叛将,那应该没有问题,“罗阳、罗寿都在长林军中,可继续调集精锐入长林军。”
    李建成一口应下,这件事从去年罗艺回京后开始,但到了今年二月不得不收手,因为天策府那边有所查探,为此李建成还不得不将经手的两个小吏、将校远调。
    罗家是不可能拒绝的,将房玄龄打伤,鞭挞程咬金、侯君集、张公瑾等将领,罗艺根本不可能下东宫这条船。
    “长安城内,除了长林军之外,只有天策府的精锐亲卫,以及北衙禁军。”裴世矩低声道:“天策府亲卫在金城坊,距离皇城数坊,最快的入宫途径是顺义门、安福门,都是北衙禁军的左右监门卫把守。”
    “三妹夫……”
    “柴绍此人,不会跟随太子。”裴世矩哼了声,他可没忘记平阳公主屡屡出言威胁自己,“但只要控制住平阳公主,柴绍就不会妄动,再加上李高迁、冯立等将领……”
    裴世矩看的很准,柴绍此人,本有功勋,又尚平阳公主,只要后者还在,只要他不妄动,不管谁胜谁负,柴绍本人顶多是仕途受阻,但不会有性命之危。
    李建成忍不住问:“但昨日夜间,父亲提及,仁智宫距离长安不远,可能会避暑至中秋之后再返京。”
    “其二就是,不动。”裴世矩轻声继续道:“陛下调燕郡王、冯立、郑善果随驾,看似无情,实则留有余地。”
    看李建成懵懂的模样,裴世矩不得不掰开说个清清楚楚,“若是陛下决意近日易储,就不会调六弟、燕郡王、冯立随驾。”
    李建成呆了下才反应过来,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的确如此,如果父亲决意马上要易储了,那就必须有一个合适的理由……天台山那事儿是不能拿来做理由的,一旦拿出来,那是要留于史书中的,李渊丢不起这个脸。
    换句话说,如果李渊没有带走裴寂、罗艺、冯立,那很有可能是盼着长子在长安谋反……到时候,身边有秦王、魏嗣王、李孝恭一干名将的李渊能轻而易举的平叛,然后顺理成章下废太子诏书。
    沉默半响后,李建成突然说:“如此说来,倒是前段时日……”
    裴世矩没吭声,他如今在太子幕僚中算是第一排的,与太子中允王珪并列,两个月来其实东宫幕僚中也有不少暗中劝诫,或者用隐晦言语提醒李建成的……可惜李建成一直没有下定决心。
    而裴世矩也没想到秦王……或者说李善的反应那么快,在苏定方卸任之后,迅速以李客师复职右千牛卫将军,与张琮日夜护卫承乾殿,时机稍纵即逝。
    李建成犹豫了会儿,“若是父亲回京就……”
    “不会。”裴世矩断然道:“所谓师出必有名,只要殿下未有逾规,陛下也不会无缘无故易储。”
    这个道理,李建成人在局中一时没有想通,但裴世矩却是看的清清楚楚的,只要李建成老老实实的,李渊纵然有易储之心,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动手的理由……只不过这个一时半会儿的时间就难说了。
    可能是一两年,但更可能只有一两个月……一方面要找错处,怎么都找得到,裴世矩都能替李渊想个主意,比如说前几年传闻太子有意迁都洛阳,这盆脏水太子当年完全没有办法为自己辩解,现在完全可以成为李渊动手的理由,呃,虽然有点勉强。
    另一方面,李渊也必须对秦王有所交代,以目前李世民在朝中的地位势力而言,如果不能入主东宫,时日拖的久了,甚至拖到李渊病重或者驾崩的时候,那李世民除了被杀,也只剩下举兵谋反这个选择了。
    勉强起身送走了李建成,裴世矩久久的站在屋檐下,不知何时出现的裴淑英扶着父亲的胳膊,“太子有望吗?”
    “不敢揣测。”裴世矩微微摇头,太子已经下定了决心,但什么时候动手才是最佳时机呢?
    裴世矩需要找到一个对太子来说,对自己来说,都很合适的时机。
    不过,裴世矩很有把握在关键的时刻催促太子动手……那件事他已经查得七七八八了,而且还寻找到了一颗很合适的棋子。
    之所以劝李建成暂时以动制静,一方面在于裴世矩心里很清楚现在动手那是找死,另一方面在于裴世矩隐隐猜测,这一次陛下去仁智宫避暑,应该有些自己目前无法预料的意外。
    这种感觉一直存在在裴世矩的脑海中,那日他邀李善上马车叙话也有这方面的试探,他感觉这件事与李善应该有些瓜葛。
    第一千零九十三章 仁智宫
    仁智宫位于坊州西南的玉华山中,距离宜君县三十里,距离坊州与京兆的交界处也不过三十里。
    而长安位于京兆府的中央,不过相对来说略为偏向西南,所以虽然不远,但一天还真到不了,车队在三原县过夜,第二日再启程北上。
    第二日李善懒得再跟着车队了,自个儿带着亲卫提前去了仁智宫……李渊本人倒是能驱马疾驰,但还带着那么多后宫嫔妃和未成年的皇子皇孙呢。
    在坊州与京兆府的交界处,李善刻意的停留了会儿,回首望去,其实到现在也没有京兆府这个称呼。
    前隋倒是有的,但本朝更名为雍州,李世民兼任雍州牧,导致不仅仅是初唐,实际上一直到唐玄宗晚年才重设京兆府……类似的情况还有李世民现在屁股下面的尚书令,直接导致隋朝五个宰辅的编制变成了六个。
    不过虽然现在没有京兆府这个名义,但世人还是习惯称呼京兆府而不是雍州,可能这不是天下最大的府州,但却一定是天下人口最为密集的府州,一方面是因为长安这座传承千年的古城的汇集力,另一方面是因为这几十年来,京兆府是战事最少的主要区域之一……除了李渊攻打长安之外,基本上没有大规模的战事。
    最典型的体现是,寻常的府州多的六七个县,少的三四个县,而如今京兆府内有二十一个县。
    在提出让李世民建言李渊来仁智宫避暑之前,总觉得很有可能出幺蛾子的李善就好好的盘点过京兆府……毕竟他不敢打草惊蛇去坊州查探。
    自李渊登基称帝建立大唐之后,将晋阳起兵的义军布置在京兆各地,用以拱卫长安,但随后先是与西秦薛家父子大战几场,之后刘武周、宋金刚几乎吞下了整个河东,不得不尽起关中之兵,再之后又是连年的大战。
    所以,这十年间,这支军队是战死的战死,伤残的伤残,升官的升官,退隐的退隐,还有大量的基层将校、士卒洒血山东、河北、中原,甚至跟着李孝恭、李靖脚步远达江南、岭南。
    简而言之一句话,这支对李渊最为忠诚的大军基本上已经消散了,这也是李渊之前几年极为忌惮李世民的一大原因……在军中,他这个帝王完全压不住儿子。
    这支李渊的嫡系军队最后保留的一部分就是现在所谓的北衙禁军,这也是名正言顺唯一存在于长安甚至皇城、宫城内的成建制军队……长林军其实是特例,当时是李渊默许东宫制衡天策府的,而现在李渊还没有正式开始易储,自然是不会下令裁撤长林军的。
    而在长安之外,拱卫皇都的军队是轮流番上的府兵……名义上是天下折冲府轮流承担,但实际上主要是关中、京兆、河东三地的府兵。
    这支军队是未得虎符不出兵,不得圣命不入长安。
    番上的府兵数目不是固定的,李善已经在地图上反复勘察,也询问了凌敬,今年番上府兵数目在六千左右。
    但其中两千人驻守京兆府最东侧的渭南县,与华洲接壤,隐为风陵渡口、潼关的后盾,其中两千人分驻京兆府南侧,把守骆谷关、子午关、金牛道等秦岭关隘。
    剩下的两千人驻守在长安边的蓝田、武功两县拱卫长安。
    简而言之一句话,因为长安的地理环境,因为京兆府的范围之广阔,一旦距离坊州、京兆府边境三十里的仁智宫出了什么事,京兆府内的府兵一时半会儿是赶不到的。
    休息片刻后,李善一行人驱马继续向北,距离玉华山已经不远了,李善在心里琢磨,考虑到李建成去年玩了那么一手,考虑到李渊将罗艺、冯立、裴寂这些依附东宫的重臣名将都带走了,李渊不可能将自己置于险地。
    万一太子在长安谋反……李善相信,拱卫长安的那支府兵,是一定有所准备的。
    但这一切并没有让李善的心情有所好转,他反而更是烦闷……李渊乃至于李世民做的安排准备全都是针对监国太子李建成的,李善相信,说不定李世民还会让安插在东宫的奸细劝太子乘机起兵呢。
    但问题是很可能乱子不是出在长安,出在京兆府,而是出在坊州,出自玉华山中的仁智宫内。
    明明看出了问题却不能提前说出来,这实在是穿越者的一大软肋啊!
    这种情绪导致李善抵达凤凰谷之后,很没好气的阴阳怪气的几句话让司农少卿宇文颖下不来台……这位是去年的泾州刺史,就是这货在泾州大败导致梁洛仁能顺利的杀到仁寿宫。
    事后宇文颖被撤职,但后来经齐王李元吉举荐,出任司农少卿……说起来还是李善的副手。
    名义上仁智宫还是在司农寺的管辖范围之内的,司农寺下辖各地行宫,比如去年的仁寿宫的宫监就是司农寺的属官,这次另一位司农少卿赵元楷留守长安,而李善是个不管事的,所有的事自然是宇文颖来扛。
    说起来李善训责宇文颖也是有正大光明的理由的,这次随李渊避暑的人数比去年少得多,但除却北衙禁军以及各个将领的亲卫部曲之外,也有不少人,安排起来实在是个麻烦事。
    反正也是齐王的人,也不知道这货承担个什么样的角色,李善冷着脸在仁智宫走了一圈,也没啥话说了……宇文颖也是没辙啊。
    仁智宫还没有后来的规模,如今只是初建,位于凤凰谷内,数里之内,一共只有五座建筑物……也就最后一座建筑算是宫殿,范围还不少太小,估摸着是容纳李渊以及后宫嫔妃、皇子皇孙的。
    其他四座建筑物……李善在心里默算了下,齐王带的人还不算多,不过秦王李世民是将能带上的人都带上了,基本上文臣武将都汇聚一堂,万一有变,这都是能派的上用场的。
    再加上基本上每个衙门都至少派出了一个主官或者副官,至少三分之一的朝官都要在这儿办公……实在是摊不开啊。
    相比较而言,仁智宫的建筑物以及范围大概只有仁寿宫的十分之一左右,要知道去年在天台山上,李渊甚至还能召见群臣议事呢……李善看看眼前这个完全没资格成为大殿的地方,让李渊在这儿召见群臣?
    别开玩笑了。
    不过这个锅李善是不会背的,事儿是李元吉办的,锅就算不是他李元吉来背,也应该是宇文颖这个齐王心腹来背啊。
    虽然李善是以司农卿的身份请命来打前站的,但他直接撂了挑子,将锅丢给了宇文颖,自个儿带着亲卫绕着凤凰谷转悠,心里还在猜测齐王到底会干什么?
    凤凰谷位于玉华山间,风景秀美,奇峰峻岭层出不穷,地势极为险要,李善绕了一圈后,心里直打鼓。
    此次跟着李善出京的亲卫统领只有王君昊与范十一两人,其他的都留在庄子里待命,范十一也察觉到了什么,相对来说,他知晓的内情是最多的……因为李善很多密事都要通过范十一去办。
    “阿郎。”范十一驱马靠近,探过身子低声说:“谷内只有往东南一处大道……”
    “嗯。”李善咧咧嘴,也不知道是齐王还是封伦选的地方,还真是挑的好啊!
    凤凰谷内范围不算小,也算是有回旋余地的,但能大股通过的只有东南处的出山大道,其他的几条路要么崎岖难行,要么是通往深山密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