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节
戚宝山终于呼出一口气,身体由后仰姿势拔回来,落在平地。那一刻,都没什么所谓“仇家”之间的恼怒或者恨意,没有,堂堂戚爷竟也是一脸的悲悯、疲惫与无可奈何。
这么些年,无论是躲的藏的,还是追的跑的,都太累了。
凌河竟然也垂下眼睑,面容平静从容,没有暴跳:“戚爷,多年不见。”
戚宝山能说什么?说当年瞅见你是个英俊男孩的时候,你还没几岁呢。戚宝山说不清滋味地笑了一声:“小凌先生,你跟我干儿子一辈,按理你该管我叫一声叔。”
凌河淡淡翻了个白眼,我认你这个叔?
戚宝山扫视这人下盘,直中要害问道:“你脚怎么了?”
凌河两条脚踝连同小腿明显肿胀成萝卜,缠着丰厚的纱布,可以闻出使用药膏的气味。
凌河快把一对漂亮的眸子翻出来了,语带怨怒:“拜您干儿子所赐,下手真狠,差点把我两只脚掰折。”
戚宝山是真没想到还有这一出虐待戏,事实上他都没料到凌河会困在地下室,他以为这位凌公子会闲哉享福地卧在严小刀床上,甚至会用小刀的心肠软与一时情迷来挑拨离间、拔枪相向、要挟他就范……以他的缜密心思,故意先在家中停留片刻再过来面见凌河,已经是给那两人预留一个转圜的时间差,看那二人如何折腾。
戚宝山转向小刀:“到底怎么啦?”
严小刀就站五步开外,不假思索回道:“不听话,把我惹火了,把他脚掰了!”
严小刀那一脸不快的情绪,说的就像真的似的。
戚爷似笑非笑其实很像无奈的苦笑:“小刀,你不会是……哪天夜里憋火了没熬住,想要动一动咱们小凌先生那一身好皮好肉吧?垂涎他的人可不少。”
严小刀脸色迅速不自在,调开视线小声骂了一句三字经:“他不乐意就算了,反正也不会走路脚也没用,掰断了正好。”
凌河也被逼出怒容,冷哼一声:“戚爷养的一个好儿子,在外面衣冠楚楚人模人样,背后藏的也不过是一副兽心。这是否也归功于戚爷的言传身教,对付仇家讲求个先奸后杀的戏码?传出去可真有面子!”
从戚宝山立场角度看过去,简直就像谁家岳父大人在围观小两口拌嘴吵架,口舌逞凶剑拔弩张之间还夹杂些暧昧的羁绊。毕竟,圈子里传得言之凿凿,严总与男狐狸精早就睡到一个被窝了,说得好像人人都趴床根亲眼瞧见似的。
三人各自一番心思肚肠,都在试探,也都在藏,句句话都半真搀假,到底谁在演戏都已经说不清了,都太入戏了。
戚爷盯着凌河的脚:“你腿真的残废了。”
严小刀迅速接口:“我试过,没反应了。”
戚宝山左手从棉布外套里掏出来,看起来并不糙戾的五指悍然捏出骨骼作响的声音大步迈向凌河:“正好我也试试。”
下一秒,戚宝山与凌河之间猛地楔入一个严小刀,直接平行瞬移动作奇快。严小刀面色冷峻:“干爹……”
戚爷突然问:“你刀呢?”
严小刀:“……”
戚爷面无表情:“宽口那把钢刀在身上吗?给我。”
严小刀后背僵直站着,那把钢刀当然在身上,藏在严整潇洒的一套西装之下。
凌河也是僵坐在轮椅上不说话,眼神是从下往上瞄准那父子二人,很薄的嘴唇将全部惊心动魄的情绪咬至嘴角一点。戚宝山一副镜片将眼神透视出影影绰绰的效果,显得高深莫测不可捉摸,这时突然上前一大步直接探囊取物,一把扯开严小刀的衬衫!
室内看不见的硝烟逼退湿气,温度急速盘旋升高,仿佛能看到阴暗的墙壁四角火星四溅。
干儿子腰间藏了几把刀,藏哪了,做老子的是心如明镜,如同松针衬在白茫茫的雪地里,透过白衬衫看得一清二楚。
“干爹何必呢?留个全乎人给我。”严小刀声音压到最低,但字字清晰并不软弱懦弱。
“他腿不是废了?两只脚留着也是碍事的摆设不如直接砍了。”戚宝山言犹在理。
严小刀衬衫被扯,露出一片麦黄色胸口。他是不能也不应对他干爹动手,眼见戚宝山伸手从他怀中直取一柄十寸细长钢刀。
严小刀现出失望之意:“您真要把人砍手砍脚了,我还怎么留?我对养个人彘没有兴趣。干爹,看在我面子上,饶他一回。”
戚宝山直视小刀的眼:“这小子这趟回来干什么的你心里清楚,我饶他他能饶我?!”
凌河操纵轮椅的双手蓄势待发往后就撤,只是脚踝实在疼痛难忍根本无法发力,此时无奈想飞也飞不起来,攀岩走壁是更不可能。他却看到横挡在他身前的严小刀不知用的什么手段,快如闪电裹住了戚爷右手。严小刀在戚宝山持刀直奔他这方向袭来的时候,竟捏住了戚爷的手腕手指顺势挺身一带让那柄细长刀刃插入自己肋间。
戚宝山与凌河瞬间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数愣住,睁大了眼盯着中间的人。
这屋内三人中,使刀的行家自然还看严小刀。他想让那柄尖刀进谁的腹,一定就是进谁的腹,别人都没他手快,手指也不会有那样凶狠的爆发力。
小刀你……戚爷将这三字碾在牙齿间,眼神里有一丝狰狞,使力的一瞬间又赶忙往回收力。两人腕子手指纠缠一起立时呈现你争我夺的拔河胶着之势,竟然是戚宝山想往回收,而严小刀一声不吭毫无惧色将刀尖直送自己左胸之下两根肋骨之间的脆弱隔膜。
从凌河坐的这个角度看不到,刀尖顺畅无阻地穿透雪白衬衫,戳出一个血点。
血色从那一点上如策马轻裘一般洇湿开来,就像点滴的水墨在雪浪纸上晕染出一幅云雾遮山的图卷,只不过这次缭绕的云纹呈现一片刺目的绯红色。
从小刀的视线也看不到背后。凌河下意识倾身伸长手臂,指尖抓住他的衣服。凌河是想揪住,小刀你不傻的?戚宝山老狐狸他明摆着试探你,你跟他玩三刀六洞?你来真的吗?……
严小刀呼吸平稳,面色分毫不改:“干爹,看在我往日给您鞍前马后尽心尽力,赏个全须全尾的人给我,我感激涕零一辈子。”
戚宝山惨笑:“小刀,你这是跟我侍宠要挟?”
其实都谈不上要挟,以二人关系,这件事假若传扬出去,知情者一定会说这是戚宝山不仁,简直太不通人情了!他严小刀为戚老板这些年打拼天下血溅临湾立下汗马功劳,今日就求戚爷“赏”个合心合意的美人儿您都不准,竟还动了刀子,这透着卸磨杀驴兔死狗烹还斩人所爱的路数,以后谁还替你卖命?
严小刀任那一片血迹在他胸口下方张扬开来:“不敢要挟您,上辈人是非恩怨我也没资格插手,干爹,今天这一刀我替他接了,够不够?”
戚宝山镜片之后瞳孔骤然紧缩:“小刀,你就为了……他?”
严小刀也不顾每次呼吸和说话的力道摩擦着胸肋,让那片绯红的云山色泽更显艳丽,又说道:“这一刀就算已经砍了他的左脚,求干爹再赏我一刀,算作砍右脚的,今天这事就算了。”
其实无须凌河兀自心疼、暗中担忧,严小刀脑子也不傻,这还远没到搏命的时候,他可没想真捅自己。
在帮派之内,“三刀六洞”是最狠最严厉的自裁,一般只用在两种时刻,惩罚背主求荣出卖兄弟的叛徒,或者假如严小刀有一天想要背离戚爷彻底离开这个地方。三刀都捅到对穿,基本上命也没了。
此时这把刀攥在严小刀手里,真切地应了“游刃有余”这四个字,进退自如到何等程度恐怕戚宝山都难以分辨。刀尖已入他肋间有几厘几毫都了然于心,只是表皮见点血,没捅到脏器,不会穿透,不会把命捐在这里。
这事就看谁更心狠,谁比较心软。
……
这天傍晚在地下室小黑屋内,三人对峙最终像是戚宝山心软了。
戚宝山在作势想要捅第二刀时将刀尖拔出,一掌将柳叶刀抛出去,无声地扎进对面墙壁,也像扎进自己心窝。
戚宝山那保养相当细致的面庞皮肤瞬间沧桑了许多,只能归咎于地下室糟糕的阴湿地气,短短几分钟就毁肤伤脸了。凌河昂首直视这个人,眼瞅着那一层白嫩细软的面壳蜕化下去,等着看下面将会露出何等真实面目。
戚宝山眼睑下垂,朝小刀挥挥手:“你先出去,我跟小凌先生说话。”
严小刀衬衫下摆挂在外面,胸口一片红,但并不准备走。他也明白,这栋房子内只有他能保护凌河的周全。凌河曾经骂过他的那些话“在你那情深似海恩重如山的干爹面前你怎么保全我”深深刺痛过他。
戚宝山叹口气,认真地说:“我不会碰他,不伤他,我与小凌先生单独叙叙旧,小刀你出去。”
“多谢严总仗义,不必担心,你先出去吧。”凌河也说。
地下室那扇门“砰”得阖拢紧闭,将一切私密交谈敛入门缝。
……
严小刀是千不愿万不甘地从地下室里移步出来,染血的衬衫触目惊心,让客厅中围上来的兄弟们全部吃惊心痛,他却摇摇手示意“无大碍”,心里惦念凌河的安危。
他不知戚爷打算跟凌河怎样叙旧,难免内心不安,怕戚爷会殴打毫无还手之力的凌河。而叙旧的内容竟然每一句都要瞒着他,一丁点都不能让他知道?
……
严小刀确实听不得这段叙旧。
戚宝山弯下腰虚心向小辈求证:“小凌先生,我就向你请教两个疑问。
“第一件事,是谁把十五年了都没人找得到的一摊腐烂死人骨头给抠哧出来,再捅给公安,竟然让那人间蒸发的死人重见了天日,想要翻这件原本已经入了黄土的命案?
“第二件事,是谁给我发的那条消息,让我去‘云端号’上对付你?我这些日子思前想后投鼠忌器结果错过了除掉你的最好时机,一直捱到今日我才想明白,我一直以为那条消息是那个人发来的以至于疑心重重,其实……是你通知我的,你散布给所有人消息,你设一个圈套想诱我们全部上船然后伺机动手,对吗?”
凌河的脸被遮盖在戚宝山宽厚脊背之下,这时移开一个角度,梳着马尾辫的英俊面庞移出阴影,很有风度地点头:“晚辈惭愧,戚爷您真聪明,怪不得钓您您都不来船上露面。”
戚爷自嘲道:“我聪明个屁!只不过在你眼里比小刀的脑子还稍微强点?”
凌河不屑地白了一眼,内心暗暗吐槽,我将小刀收藏在心里,任何人都比不上他一个指头、一根头发丝,你又怎么可能比他强?
作者有话要说: 稍稍解释:剧情并不复杂,明线就是麦先生的案子,暗线就是十五年前旧案,复仇天使为了报复旧案设计让某些并不无辜的相关人再次卷入新的案子,这就是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件之间联系,直线直通思维就可以啦。当然,麦先生交代的那个更深的“圈子”,是后半段要解决的更棘手问题。
第四十二章 交易筹码
当年几位相关人物,想必都收到那一条登船寻仇的讯息。
只不过惨淡的现实令凌河失望至极, 仇家在多年之后早已没了当年神佛不惧的煞气和拼斗之心, 这些人纷纷也都人到中年, 富裕舒坦的日子过惯了,却又常年被那潜伏于内心深处的惊天秘密所折磨, 谁都害怕见到陈年真相有一天露头。当真相浮出海面之际, 一个个声名显赫的人物,皆惊惶胆怯首鼠两端, 谁都不敢露面, 最终来的是戚宝山的儿子、游景廉的儿子还有简家二混子, 正主一个都不敢出现。
如果“云端号”算是一盘棋,凌河其实是个输家,白折腾一番还兼活受罪,身心俱疲没能得逞, 甚至试图借机挑拨严小刀与戚爷的关系都不能成功。他把自己当做那只诱人的鱼饵, 想钓的大鱼一条都没来, 来的全是不入流的虾兵蟹将,动手都不值当,当时也是气坏了。
然而如今回忆,却总让他内心油然而生钟情后才品尝到的甜美,是凌河这苍白寡淡的二十多年人生中从未尝过的滋味,以至令他无法自控的沉溺。碧海蓝天之下那一段日夜相对,同床共枕的短暂缘分,每一分一秒都像荡漾在云浪之巅,迤逦美妙……
他的唯一收获就是网到了严小刀这条原本置身事外完全无辜的鱼。他认识了严小刀,足以令他感到不虚此行,三生有幸,甚至相见恨晚,只恨他比戚宝山那老家伙晚了一步。
在严小刀没能目睹的故事另一面,方才那一番急赤白脸拔刀相向的惊心动魄全都消失,就好像刚才那些事就没发生过。更有甚者,片刻前那一番强弱攻守的鲜明态势完全颠倒了过来。
戚宝山面上现出深思熟虑后的愤懑与不甘,躲了这么久不愿与凌公子狭路相逢,今日最终撕开面具显露真身,在凌河面前缓缓蹲了下去。
这人平时净嘲讽干儿子,蹲在马桶上讲电话、踮脚蹲门槛上啃炸糕油条那德性,这样俗气,能让老子脸上也随你沾点光彩吗?如今在凌河面前蹲下去的也是他。戚宝山仰脸望着凌公子,久负威名的江湖大佬,终于蹲出了原形,不就是二十年前那穷到摆摊卖鞋一文不名的贩夫走卒!
凌河稳坐轮椅之上,毫无自卫还手之力的身躯向上挺直,竟在那个瞬间将身材拔高了许多,宽阔的肩膀沐浴在肉眼看不到的阳光之下,昂首睥睨天花板一角,偶尔垂下眼睑扫一眼戚宝山。
一个仰视,一个俯视。
戚宝山给凌河竖个大拇指:“你可真有本事,能让小刀今日为你两肋插刀,我佩服你。”
凌河谦逊回道:“小严老板仁厚义气,戚爷就不该那样试探他逼迫他。我一个平庸之人命若草芥,安身立命之所都没有,我配不上严先生的厚爱。”
戚宝山方才确是试探,一试就试出小刀一番侠骨柔情的真心。
这是他养了二十年的干儿子,他能怨谁?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更何况凌家公子简直就是怀有预谋的蛇蝎美人。戚爷当然不会蠢到拿自家房子地下室当作屠宰场,原本已经错过让凌河彻底闭嘴的最好时机,如今来不及了,绝对不能授人以柄在家门口这么多双眼皮底下砍人,凌河是万万杀不得的。
现今倒也庆幸小刀请来了凌河。凌河毕竟是在自家手心里当个菩萨供着,没有落到别人手里,还不至于联合那几人来对付他……他还有机会翻盘。
戚宝山摘下金丝镜,把挺干净的镜片仔细擦一遍再戴上:“小凌先生,都这么多年了,你……你也放下吧!咱们大伙各有命活来日方长,成不成?”
凌河盯着眼前的伪善面目:“占了十几年大便宜的人,如今平心静气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这样吃了大亏的人说,‘你放下吧’,戚爷,我是应当夸您宅心仁厚呢,还是夸您老糊涂了?”
戚宝山无奈:“你骂吧,嘲讽吧,我都能忍。”
凌河冷然道:“来日方长那是我,戚爷,您还有多少来日,不妨再请个半仙儿为您掐指算算,您的福星干儿子这回还能不能罩得住您的命?”
饶是戚宝山都不由自主抖了几下,从尾椎骨抖到肩膀:“你这样不依不饶一定要我们都不能好过?”
凌河无声地一锉牙:“您好过了我就不好过,戚爷您今日手中攥的一切,您的财富地位您的豪迈江山,原本都应当属于我吧?这一路走了这么远,脚底下曾经踩着多少人的斑斑血迹和腐烂白骨,您敢不敢现在走出去让您干儿子知道真相?比如,公安发现的那具陈年尸骨属于当年劫案主犯陈魁安,绰号陈九,陈九是被什么人乱刀分尸的戚爷您一共砍了几刀?”
敢吗?
敢抛下今日一切富贵荣华、众人仰望的权势地位、前呼后拥的排场威风,抛下这张伪善面具和尊严去对你干儿子坦白交底?你戚宝山不过就是个织席贩履之辈,你以为你是谁?你是哪一家皇亲国戚,你当自己是大汉刘皇叔么卖鞋能卖出天下,仅凭一个算命先生三寸不烂之舌的吹捧你这条贱命还能打下今天这一切富贵江山!
凌河的口齿和眼光就如同最尖锐的刀锋,将那些说出口的以及没有说出口的销骨诛心之词,全部插入对手的心脏。
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