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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李子恒脸上罕见地闪过一丝忸怩之色,往旁边躲闪了一下:“这不是吃的,糖果匣子里有蛋黄月饼和莲蓉月饼,是你最喜欢的口味,让进宝给你拿。“

    李绮节眼珠一转,目光在绸纸包上停留了半刻,没有坚持,转身走到刚和李家长工交代完事情的李乙跟前,“阿爷回来了。“

    李乙取下头上戴的绸面*帽,摸摸李绮节的发辫,“花相公家送来几匣子滴酥鲍螺,爹专给你留了一匣子。其他两盒给你两个妹妹吃。“

    李绮节噗嗤一笑,扬声叫宝珠的名字:“快把滴酥鲍螺盛在盘子里送到上房去!“向李乙和李子恒道,“婶婶为了这个稀罕果子急了一上午呢!“

    李子恒像是有心事,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李绮节心中暗笑,她这个大哥可是个头号甜食狂人,滴酥鲍螺是他最爱吃的点心之一,不知道他这会子到底在发愁什么,竟然连滴酥鲍螺的话题都不能让他回神。

    门前迎出一个雪白身影,孟云晖朝李乙和李子恒作揖:“七叔,子恒大哥。“

    李乙和李子恒似乎对孟云晖的出现一点都不奇怪,应声还礼。

    彼此全了礼数,李子恒心急,直接握住孟云晖的手:“怎么样了?“

    孟云晖颔首笑道:“子恒大哥放心,已经成了一半,我娘正和婶娘商量提亲的几样定礼。“

    李子恒闻言,立刻喜笑颜开,眉梢眼角,都是藏不住的春风得意。

    李乙脸上也现出几分喜色,看向李子恒,欣慰道:“大郎可以放心了。“

    李绮节的目光从李乙身上溜到李子恒身上,然后又从李子恒身上溜到孟云晖身上,这三个人在捣什么鬼?谁给谁提亲?谁要办喜事?

    孟云晖察觉到李绮节探究的目光,浓眉舒展开,朝她笑了笑。

    李绮节连忙移开目光,心中暗暗道:这孟秀才生得一副浓眉大眼,笑起来憨憨的,带着一股傻气,实在不像个聪慧狡黠的神童,怎么看,都像个不拘小节的马大哈。

    等张大少奶奶在李家摆足了大户人家少奶奶的款儿,告辞离去后,李大伯正好从镇上回来,李子恒听到门外铃铛响,第一个蹦出去迎接。

    周氏和五娘子看到李子恒的猴急样儿,相视一笑。

    李绮节心中愈发好奇,提起裙角,也跟了出去。

    迎面正好看到李大伯和李乙兄弟俩一边往里走,一边商量着去谁家上门求亲的事。

    李子恒眼巴巴地跟在父亲和大伯身后,神情又是欢喜又是急躁,像一只爬上爬下的绿皮猴子,恨不能窜到房顶上去。

    李绮节恍惚间听到一个孟字,心头霎时雪亮一片:李子恒瞧上孟春芳了!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出城那晚,孟春芳压根没和李子恒说过话啊?为了避嫌,孟春芳上船的时候,李子恒已经躲出去了。下船的时候,他也是最先上岸的。两人全程连个对视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说话或者别的什么了。

    李子恒怎么就一眼瞧中孟春芳了?还在几天内说动李乙为他提亲?

    李绮节暗暗啧啧道:没想到啊,没想到,一直以为老哥只是个没心没肺沉浸于甜食的半大少年,没想到少年的手脚这么快,前一天才刚刚窥见人家小娘子几眼,没几天的工夫,已经连提亲的彩礼都要预备好了!

    谁说古人含蓄慢热来着?古人看对眼了,下一步就是直接成亲生娃!绝不耍流氓!

    很显然,五娘子和孟云晖今天上门来,就是为了和李乙、周氏商量去孟家求亲的事。

    趁着李大伯、李乙和五娘子说笑,李绮节私下里找到笑容满面的李子恒,打趣道:“大哥,你是不是要去间壁孟姐姐家提亲?“

    李子恒笑得合不拢嘴,点点头,坦然承认。

    李绮节想起孟娘子的为人,有些忧心:“恭喜哥哥,只是孟娘子那边,怕是不大好说话。“

    李子恒嘿嘿一笑,眼里闪过一丝精明之色,左顾右盼一番,见四下里没有外人,悄声道:“我托五娘子去孟家问过了,七娘……七娘她家的长辈都同意了。“

    按着瑶江县的规矩,求亲要么找媒人,要么找两家都熟识的亲戚代为说和。李子恒没有去求媒人,辗转找到五娘子,也是用心良苦。

    孟娘子含辛茹苦把孟春芳养大,为了培养孟春芳,投入了大笔钱钞和心血,自觉奇货可居,一心想攀高枝,把孟春芳嫁到大户人家去。

    这几年,前去孟家提亲的各路人马受尽孟娘子的奚落和刻薄,瑶江县的媒人们全都把孟娘子给恨上了,听到谁家要去孟家求亲,立刻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

    李子恒只得另辟蹊径,想着孟春芳现在正好住在乡下的孟氏大宅里,回城那天,就暗中托五娘子去孟家打探孟春芳祖辈的意思,当然这种事不能明说,只是略微露个口风,试探试探对方的想法。乡下人家爽快,一般只要没立刻否决的,基本上就是答应一半了。

    孟娘子挑肥拣瘦,轻易不肯张口把孟春芳许配给县里人家,孟家的老太太、姑老太太们恰好和孟娘子相反,更加乐意把孟春芳嫁到本地的清白人家。

    李家名声好,家中人口简单,没有婆母,只有一个年纪相当的小姑子,钱款又多,这样的好亲事,不用五娘子多费口舌,孟家老太太已经一口答应了,还和五娘子打包票,说孟娘子是她孙媳妇,重孙女的婚事,就该她这个老太太做主。

    李绮节听李子恒把前前后后娓娓道来,唏嘘不已:

    一是为大哥的早熟而觉得好笑——十四五岁的少年娃,就看了人家几眼,立马心急火燎想把小娘子娶回家,这也太猴急了。

    二是为孟春芳的命运而感慨。她生得花容月貌,缠了一双三寸小金莲,是这个时代的标准淑女。也正是因为她是完美的闺中小姐楷模,所以必须对父母亲人言听计从,婚姻大事只能听任母亲和太/祖母安排,自己不能有一点意见。

    三是为自己的未来担忧——那个娃娃亲杨天保,到底是不是她的良配?

    李绮节向来心大,默默想了片刻,愁绪很快被李家即将到来的喜事取代:管他呢,车到山前必有路,杨天保又不是什么豺狼虎豹,她就不信自己对付不了一个十几岁的小书生!

    ☆、第14章 五仁月饼

    因着大郎李子恒的亲事,李家的中秋团圆饭吃得有些敷衍。

    李大伯和李乙兄弟俩一壁饮着自家酒坊酿制的桂花酒,一壁商量去孟家提亲的事宜。

    周氏更忙,既要给丈夫和小叔斟酒;还得给李子恒、李绮节兄妹俩挟菜;又要看着李昭节和李九冬喝排骨藕汤——怕姐妹俩被滚烫的汤水烫着;同时还得竖着耳朵听李大伯的安排,指出其中的错误;并且时不时张口补充一两句;期间她自己也吃了两碗米饭、一盅银耳红枣羹……

    一心六用,面面俱到。

    李家不讲究规矩,吃饭时房里没有丫头婆子伺候,都是自家人。周氏四下里看了一圈,料想李昭节和李九冬年纪还小,两个小人儿应该听不懂大人的话,说话便没有顾忌,直接道:“趁着好日子,早些把亲事定下来,年底咱们家就能办喜事了。“

    长辈们商量正事时,李绮节卷着袖子,捧着碗筷,专心致志地吃饭,手上的筷子一直围着面前一盘松软甜烂的蜜汁炖金华火腿打转,闻言差点一筷子戳到酥肥的肉皮里:她这便宜大哥才十四五就要娶亲啦?她还以为只是订亲而已呢!

    李子恒嘿嘿一笑,埋头直往嘴里扒饭。

    吃过饭,李乙领着李子恒出门。父子俩都换了身不常穿的八成新合青色松江细布直身,李乙头戴*帽,李子恒外面穿一件豆青绒棉褂子,一人骑一头毛驴,晃晃悠悠离了李家村。

    毛驴上还驼了几大篓鲜果、米酿、活鱼、鸡鸭之类的各色土产,并松江府松罗、杭州府杭罗、应天府宁绸各一匹,父子俩这是要去拜望李氏宗族的嫡支长辈,希望他们能出面代李子恒向孟家求亲。李家和嫡支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同是李姓,李乙备下丰厚的礼品,舍下脸皮去求,宗族那边不会拒绝撮合一桩好姻缘。

    李氏宗族合族而居,竹山背面有座临河的山谷,沿河住的都是李姓人家,据说他们往上数三代,祖父辈都是堂兄弟,几乎家家都连着亲。李家村的村民曾想搬迁到李氏祖宅的附近去,因为不属于同一个分支,没有血缘关系,被李氏宗族断然否决。

    从李家村往南走四十里山路,到了樟乐山脚下,再坐渡船过河,接着走上二十里路,就能到李氏宗族所在的樟乐乡。

    李乙走之前,和李绮节交代,算着路程,他和李子恒大概要在樟乐乡借宿一晚,让李绮节不要随意出门。

    李绮节乖乖应了,李乙仍不放心,叮嘱道:“三娘在家帮着你婶婶照看两个妹妹,等爹回来,给你买几只骑老虎的兔儿爷。“

    北边州县府城过中秋有给家中孩童买兔儿爷的习俗,瑶江县的货栈里也有卖的。那些兔儿爷都是用泥塑的,描金彩漆,小巧精致,有的可爱玲珑,有的威风凛凛,有的沉静大方,种类繁多,活灵活现,很受县里小孩子的欢迎。

    李子恒看李绮节似乎对兔儿爷兴趣不大,在一旁恐吓她道:“中秋镇上要连唱几晚的夜戏,那里人多,拍花子的也多,你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可别偷偷跑到镇上耍,免得拍花子的把你哄走了!瑶江连着大江,拍花子的坐船下了大江,就像老鼠钻进鼠窝里,就是报官也找不着!“

    李绮节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觉得更加古怪:一个从未“谋面“的孟秀才怕她去镇上看夜戏,也就罢了,她权当孟云晖不过随口一问,可现在李乙和李子恒也明里暗里阻止她去镇上看戏,镇上到底有什么?

    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按捺住在心底翻腾的疑惑,笑呵呵道:“我都听阿爷的,夜里我和婶婶一起赏月吃月饼,哪儿也不去。“

    李乙点点头,摸摸李绮节的脑袋瓜子,手中的鞭子落在毛驴背上,得得几声,毛驴驮着两父子和布匹礼物,踏出李家大门。

    李绮节背着双手,慢悠悠晃进里院,宝珠忧心忡忡,偷偷瞟了她一眼。

    李绮节随手撇下一朵红黄夹杂的美人蕉花朵,簪在宝珠的衣襟前:“你放心,我不会溜去镇上。“

    宝珠悄悄松了口气,虽说三娘女扮男装跑出去看热闹也不是一两回了,可明眼人只要仔细看两眼就能看出她是个女娘,镇上的中秋集会人潮汹涌,什么三教九流都有,又是夜里,黑灯瞎火的,委实不是个好去处!

    李绮节说到做到,一个下午都在房中陪李昭节和李九冬玩双陆棋:既然大家都不想让她去镇上,那她就不去好了。那种因为所有人都阻止,反而愈加好奇,非要闹着去的套路,不适合她——她这人比较懒。

    夜里,各家都点起火把,在院中赏月。

    黑夜沉静似水波,当空一轮明月,撒下如银光辉,风骤起,吹得枝叶树梢飒飒作响,夜色便像水纹一般潺潺流淌。

    周氏净过手,领着李绮节在庭中祭月,拜过香案,众人坐在桂花树下分吃瓜果点心。

    李绮节啃掉月饼皮,把馅里的青丝玫瑰一根一根挑出来,单独盛在一只黄地红彩雀鸟纹碟子里。五仁月饼的馅料中,干硬发苦的花生,碜牙的芝麻酥糖,莫名其妙的果肉蜜饯,那都不是事儿,唯有青丝玫瑰,她实在吃不下!

    等攒了一大碟,就往进宝跟前一递,进宝端着碟子,呼噜几口吃完。

    李绮节粲然一笑:“进宝,难为你了!“

    进宝一抹嘴巴,憨憨一笑。

    李大伯白天去里长家走了一遭,吃醉了酒,回到家里躺倒就睡。

    周氏让刘婆子剖开一只黑皮大西瓜,分一半放在篮子中,再把篮子吊在后院的水井里,这是留给李大伯明天吃的。剩下一半西瓜让李绮节和李昭节、李九冬三姐妹分了,周氏自己不吃——她嫌西瓜有腥气。

    西瓜据说是从南直隶苏州府引来的有名瓜种,一只要价五百钱,比普通西瓜贵四倍,瓜皮极薄,瓤肉又脆又沙。

    李绮节吃火腿肉有些吃伤了,西瓜冰镇爽甜,正好解腻,临睡前不小心多吃了几瓣西瓜。到了晚上,难免腹中作怪,频频起夜,一整夜都睡得不踏实。

    丑时一刻,依稀听见间壁朱家一阵尖利的叫骂声,似乎是朱娘子在呵斥什么人。

    李绮节从雕刻喜鹊红梅图屏风后面转出来,理理裙角,在铜盆里洗净手,趿拉着木屐走到床边,皱眉道:“朱娘子又在打朱盼娣她们?“

    宝珠手持烛台,站在木格窗下,侧耳细听片刻,窗上糊了细密的棉纸,夜风把朱娘子的声音从院墙外吹进李宅,人声模糊,仿佛隔了半里远,听不大清楚,她留神听了半晌,摇了摇头:“没听见朱家几个小娘子的声音。“

    李绮节便没再问。

    翌日卯时,李绮节朦胧醒来,掀开蚊帐,光脚踩在卷云纹脚踏上,正想唤宝珠端茶,忽然觉得一阵轻寒入骨,细纱衣袖滑下手肘,凉意顺着露在外面的胳膊,一直冷到心里。

    宝珠提着一只铜壶进门,看李绮节坐在床栏边瑟瑟发抖,连忙道:“三娘快添衣裳,仔细别冻着了。“

    李绮节打了个喷嚏,忙不迭躲进被子里,暖了半天,还想睡个回笼觉,奈何宝珠在一旁连连催促,只得依依不舍地告别被窝,下床梳洗。

    宝珠看她加了件松花绿对襟梭布夹袄,犹不放心,又让她在外头添了件竹根青棉绸小褂子,才放她出门。

    李绮节系上布扣子,出得房门,迎面看到院里土润苔青,桂树的叶片闪闪发亮,像是被谁擦洗过——原来昨夜落了一场雨,怪不得会这么冷。

    她把手伸到栏杆外,掌心微觉湿凉,天空中仍然飘荡着蛛网似的细密雨丝,心里不由暗暗道:也不知阿爷李乙和大哥李子恒昨天出门时带的铺盖够不够暖和。

    梳洗过后,李绮节去正房和周氏说了会子闲话,想看李乙能不能赶在早饭前回家,于是撑了把油纸伞,一径走到院门前来。

    远远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刘婆子抱着一捧柴火,正和什么人低声说话。

    那人身量单薄,头上戴一顶乌黑斗笠,着一身缁色短打僧衣,脚上一双蒲草制成的草鞋,似乎是个沙弥的打扮。

    隔得太远,看不出小沙弥的样貌如何,但一把子清亮的嗓音,着实好听,又清又亮,乍听之下只觉铿锵入耳,有如金石相击,细听之下,又觉柔和婉转,似在耳边低语。

    刘婆子只和沙弥说了几句话,便放下柴火,回头往灶房的方向走,俄而端着一只粗瓷大碗出来,碗里盛着堆得冒尖的剩饭菜。

    小沙弥从怀中取出一只裂了半边的木碗,待刘婆子把剩饭倒在木碗中,低声道了句谢,转身即走。

    李绮节正盯着小沙弥清瘦的背影出神,忽然听见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宝鹊啪嗒啪嗒跑到门前:“小师傅且慢些!我家太太请小师傅进来躲躲雨。“

    小沙弥的脚步微微一顿,刘婆子连忙上前拉住他的衣袖,强行把他拉到李家门前。

    微微细雨中,小沙弥眼眸低垂,跟着刘婆子走到屋檐底下,不肯再往里走。

    隔得近了,能看清小沙弥的眉眼,竟是出奇的俊秀斯文,眉骨清峻,眼眉丰秀,增之一分则过于硬朗,少之一分又流于柔婉。

    他只着一身破旧僧衣,衣袖缘角全都起了毛边,草鞋上缠了许多疙瘩,一看就是破了再补,补了又接上的,这样一个挨家挨户上门讨饭吃的小沙弥,原本应该狼狈不堪,可他通身上下,不见一丝落魄,反而自有一种英华内敛的清疏孤傲,让人不敢轻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