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9节
朱轩媁垂头看着地上的蚂蚁,已是不再像刚来的时候那般惊恐了。“今日叔父叫我给馆里的学子们送饭。”
“嗯,馆中学子虽有几个性格乖僻的,不过大抵都是心善之辈。”朱常治温声细气地道。那等不好的,早就被朱载堉以品行不端给赶出去了。
朱轩媁伸手拦住蚂蚁前行的路,看着它们过一会儿就绕开了自己的指头,继续往前走。“我午时送饭,听他们说,广东地震了,死了很多人,好多百姓都没饭吃。而且还有瘟疫,当地官府寻不到好的法子,要封村。”
她抬头用泪眼望着微微愕然的兄长,“封村,是不是说里头的人无论是好还是坏,全都要死?”
朱常治默了半晌,沉重地点头,“是。”
“那为什么父皇不叫人去救呢?”朱轩媁把自己脸上的泪痕给擦了,“我病了,母后就会令太医署好几个御医过来给我看病。为什么不令他们去给百姓看病?”
她有些犹豫,也不知自己说的对不对,有没有记错。“叔父……叔父好像说过,有百姓耕作、经商,方有我现在的衣食,国库才能丰盈,父皇才能更好的治理大明朝。现在,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新的事实和她原本的认知完全不同,于她一个孩童而言,是一场莫大的颠覆。
“宫里的嬷嬷、都人,以前说的,是不是都是骗我的?专为了哄着我玩?看我是小孩儿,所以就不同我讲这些。”朱轩媁气鼓鼓地道,“可是我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好好同我说了,我就能知道的啊。”
朱常治前面听着还觉得妹妹懂事了,后面听了却是觉得有些无言以对。这还觉得自己讲道理呢,当日是怎么顶撞父皇、母后的?
朱轩媁声音低低的,“隔壁医学馆不是每旬都会有义诊吗?叔父差我去帮过忙,好多人都说母后好,说要不是母后当年倡议,还拿出私房来,就不会有医学馆。皇兄,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朱常治脸上满是骄傲,“就连义学馆,也是母后提出来的。馆中不少人都曾是我们的藩亲吧?父皇想要除藩……算了,同你说这个还早了点。反正吧,就是母后想要给父皇分忧,也想叫过得不好的宗亲过得好,所以才想了很多法子。”
朱常治蹲的有些累,想着干脆坐在地上吧,反正起来了也就拍拍衣服上的灰尘。谁曾想,他屁股还没落地呢,就被朱轩媁给拉住了。“会把蚂蚁给压住的。”
朱常治一愣,望着妹妹的眼神温柔了几分。他学着朱轩媁的模样,靠在尚算干净的墙根底下。“母后好与不好,不能单凭宫人们怎么说。他们是怀有私心的。你说人犯了错,该不该罚?该罚对吧,可受罚的人心里却会记恨上。”
“所以……之前那些话,我都说错了,是么?”朱轩媁低头揉着自己的衣角,粗糙的布料没被揉破,反倒红了她的指头。“是我听信小人谗言,故意同母后作对。”咬了下唇,又特别小声地说,“可我是真心希望皇嫂能好起来,不是为着她好了能同我玩。”
当然啦,如果能陪自己一道玩儿,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朱轩媁把头靠在哥哥的怀里,很是无助地问他,“皇兄,你说父皇把我这么赶出来,是不是就不会再允了我回宫去?他、他……是不是早就不喜欢我了?”
“怎么会呢。”朱常治心道,父皇可就给你这么一个换过尿布,他们几个大的全都没这福分。他可没在妹妹小时候见到一脚踹上龙颜的情景。“如果是现在的媁儿,父皇不会不喜欢你的。”
朱轩媁嚅嚅地道:“可我以前把坏事儿都给做了呀。”在义学馆里呆了那么久,朱轩媁经的事也不算少,起码比在宫里待一月的还多些。“你知道我同赵厨娘还处得不错吧。”
“嗯。”这是上回挨饿怕着了,后来就想法子去同厨娘卖乖,往后厨房里头就没少了给朱轩媁留的那一口。
“可是她说,她年轻的时候不懂事,同人夜、奔……”朱轩媁抬头问,“是这个词吗?”
朱常治噎了一下,不知道妹妹对这个词理解有多少。在他看来,这绝对是个不怎么好的词,也不应该叫妹妹知道,只能含糊着过去了。“赵厨娘怎么啦?”
“她说,为着夜奔,她爹娘生她的气,都不要她了。好多年了呢,都不和好。”朱轩媁很担心自己真的会同赵厨娘一样。
赵厨娘的事,朱常治也知道,这位是逢人就哭诉。年轻的时候因爹娘反对,同村里一个相好的男子私奔,可后头却发现这相好实非良配,两人不欢而散。
可赵厨娘却也回不去了,家里只当她死了,再不认这个女儿。朱载堉见她可怜,便聘了做馆中的厨娘,也算是能有口饭吃。
“这个……媁儿同她不一样。”朱常治沉吟了一下,也不知如何才能和朱轩媁说明白些,“赵厨娘她……不仅是祸及家人,还累及全族,整个族里的女子都会因她被人瞧不起。”
朱轩媁小心翼翼地问他,“所以我犯的错还小一些是吗?父皇和母后还会要我是吗?”
“会要的。”朱常治揉巴了下她的脑袋,把梳的好好的发髻给揉乱了,“不过还要过些日子。等皇姐和皇嫂生产了,才好寻由头把你接回去。”
朱轩媁把下巴搁在膝盖上,“那还要好久诶。”她侧头看着兄长,“没有旁的法子了吗?”
朱常治摇头,“我是想不出旁的法子了,要不你去讨好叔父?要是叔父开口,指不定还是行的。”
朱轩媁是怵了这叔父,再不敢在他面前造次的,连忙摇头,“那还是算了,我、我再呆几日便是了。”
“所以你哭,是为着这事儿?”朱常治刮了她的鼻尖,“放心吧,你且要回宫去给我闹新房呢。”
朱轩媁眼睛一亮,“对哦,皇兄也要娶妻了。”她侧头去看哥哥,“五皇嫂好不好看?是个什么性儿?会不会……也不喜欢我?”
“小孩子家家不要想太多。”朱常治轻咳一声,就是问他,他自己也不知道。“回头大婚了你就能见着了,也没多久。”
朱轩媁点头,正要说些什么,就发现自己的身子开始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伴随着耳边惊天动地的响声,几乎要聋了。
屋顶上的泥沙纷纷落下,朱常治赶忙将妹妹护在身子底下,由那些瓦片砸在自己背上。待晃动和声音停了片刻,朱常治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发现他们倚着的这面墙似乎有些松动的痕迹。
震天的响声又再次响起,朱常治拉着朱轩媁就跑。他也不知究竟要跑去何处,心里只念着只要跑到空旷的地方就好了。手里死死抓着朱轩媁,任身子如何摇晃,好几次险些跌在地上,也没有松开丝毫。
朱轩媁跟在兄长的身后,紧咬住下唇,怎么都不愿让眼泪掉下来。这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距离死亡那么近。
“这边!往这边来!”朱载堉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朱常治的眼睛根本就来不及去看,凭着本能向声音的方向冲过去。
义学馆中空旷的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朱常治等跑到了人群里,将朱轩媁搂在怀前站定了,才得了空喘气。
朱载堉默默将人来回数了好几遍,在心中比对了几番,见无人伤亡,这才心安。
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奇怪,莫非是京师地震了?却也不像啊。还是老天爷又降下什么天灾来。
人心惶惶。
万历三十三年,九月二十五日,京师盔甲厂爆炸,库中火器、火药尽数被炸毁,当场炸死十人,附近守卫军士死八十三人,局中工匠及行人死者不计其数。
雷霆之声甚至传进了皇宫,朱翊钧坐在乾清宫里都觉得微微摇晃。他正欲寻来内阁询问,却见首辅沈鲤已经带着其他几名次辅一同前来。
“圣上,盔甲厂因支取火药不当,死伤甚多,恳请陛下降旨,速速安抚民众!”
朱常溆面色凝重,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却见慈庆宫的一名小太监哭丧着脸跑过来,甚至推了门口挡人的太监。他一路跌跌撞撞跑进来,“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陛下、殿下,太子妃叫这响声给惊动了,现下正要发动。”
朱翊钧起身的时候有些急了,眼前发黑,“速速命太医署的人去,还有产婆……中宫可去了?”
小太监带着哭音儿磕头,“娘娘已是在了。”他话音刚落,翊坤宫的太监跑了进来,“陛下、殿下,云和殿下因这震天之响受惊,现已是要生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