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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节

      象牙说:“才十八岁,还小着呢。”

    招福抬起长长的尾巴,往袁宁身上扫了扫,又往象牙身上扫了扫,意思是“象牙说得很对”。

    袁宁突然“啊”地一声,跳了起来,往小河那边跑了过去。象牙和招福齐齐看去,只见小河那边走来一个俊秀挺拔的青年。

    青年身姿如同白桦一般挺直,脸庞上有着从小不变的冷峻与刚毅,唯独那一双眼睛染上了人间暖色,正专注地注视着朝他跑过去的袁宁。

    袁宁欢喜地搂住对方的脖子,给了对方一个大大的拥抱,让对方脸上那经年的霜雪顷刻融化。

    “还说长大了呢。”象牙吃味地骂了一句,“傻子。”

    招福抬起尾巴,一下一下地轻扫着象牙翠绿的叶子和洁白的花朵。

    一行人晚上都歇在牧场。入夜之后袁宁想去看小黑和小白虎,悄悄拉着章修严上了山。因为方家姥爷喜欢巡山,所以眼下山路已经修得很好,连七老八十的老人都能轻松往山上走,袁宁和章修严摸黑上山自然也没有太大问题。

    袁宁一直趁机拉着章修严的手,人也往章修严身上凑。春天夜晚的山林非常热闹,有虫儿在叫,有鸟儿在叫,时不时会有猫头鹰站在树上用幽亮幽亮的眼睛盯着他们看,连空气之中都带着一些白日里嗅不着的香味——像是什么花悄然盛放后的香气,又像是什么果子熟透后的甜味。

    袁宁能清晰地听见章修严踩断枯枝时的“喀啦”声,心被勾得痒痒的,绕到章修严面前突袭一样搂住章修严脖子,准确无误地亲上章修严的唇。

    明明这么不苟言笑,明明这么冷峻严厉,亲起来却暖暖的软软的,每次都让袁宁欲罢不能。

    章修严伸手扣住袁宁的腰,从善如流地加深了这藏在夜色之中的亲吻,直至袁宁软趴趴地挂在他身上才停了下来,把袁宁抱在怀里许久,拉着袁宁继续往前走。

    有时他们在灵泉那边也能见到小黑和小白虎,但袁宁还是记挂着它们,怕它们在这边遇到什么危险——毕竟小白虎越长越大,又是一身雪白,很容易会被人发现。

    袁宁和章修严翻过一个山头,终于来到和小黑它们约定好的地方。小白虎果然已经很大了,正蹲在巨石上面等着他们到来。见到袁宁后它马上兴奋地冲过来,绕着袁宁直打转。

    袁宁张手抱住白虎毛茸茸的脖子。

    小黑依然蹲在石头上看着他们。

    袁宁当然没忘记小黑,他抱完白虎之后就高兴地朝它招手:“小黑!”

    小黑正要跳下巨石,目光蓦然一凝,看向森林那边,最后落在一株离袁宁他们挺近的松树上。白虎注意到小黑眼中的警戒,顿时龇着牙竖起浑身毛发,对那棵松树发出迎敌般的低吼。

    袁宁一愣。

    章修严明白了小黑和小白虎的意思,开口说:“树后有人。”章修严边说边轻轻抓住袁宁的手,戒备地盯着那棵松树。是牧场的人还是偷猎者?前者还好,后者就麻烦了,可能会带着猎枪!

    袁宁也回过味来,朝松树背后站着的人说:“不要害怕,只要你没有恶意,小黑它们不会伤人的。”

    月光移过树梢,照出了松后的人影。那人静默片刻,从树后走了出来。

    袁宁愣住了:“艾彦先生?”

    第202章 探底

    艾彦没想到自己会被发现。他本来是看袁宁和章修严悄悄上山, 怕两个小孩在山里遇到什么危险, 所以才悄悄跟了过来。没想到路上竟瞧见袁宁和章修严亲到一块。想到白天见过的章先生, 还有那位李女士隐隐显露的家世,艾彦不由为他们捏了一把汗。

    奇怪的是, 他对袁宁和章修严的事倒没多大反感,反而觉得两人之间的亲近有了合理的解释。在这样的家庭,兄弟间感情再好也不可能像袁宁和章修严这样蜜里调油。

    等看到袁宁和那白虎的亲近之后, 艾彦一下子出了神,恍惚间仿佛在许多年前也见过这样的画面。这一走神,便忘了隐藏行迹, 这才叫袁宁他们听到了动静。艾彦暗暗看了那只蹲在巨石上的野猫一眼,明明是体型和外貌都不起眼, 那只猫给艾彦的感觉却比那只白虎更危险。

    艾彦没等袁宁和章修严开口, 先发制人地发问:“……你们是那种关系?”

    袁宁眉头突突一跳。他想到自己刚才和章修严亲在了一起。那个时候艾彦就已经跟着他们了吗?袁宁面上一红,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他自然没办法去否认:“没错, 我和大哥已经在一起一年多了。”

    艾彦说:“你们这样……”他微微蹙起眉头, 心脏隐隐有丝丝揪痛,却无从寻觅这痛楚的来源。艾彦叹了口气, “你们父母要是知道了, 肯定不会同意的吧?”

    听出艾彦话里隐含的关切, 袁宁缓过神来,说道:“父亲他们已经同意了。”他毫不避讳地抓住章修严的手,“姥姥她们也都同意了。”

    艾彦一怔。难怪袁宁这么坦然地承认, 原来已经争取到所有人的同意了吗?看着袁宁刚刚褪去稚气、仍然带着几分少年意气的脸庞,艾彦感觉心里那丝揪痛变得更为明显,面上却笑了起来:“这样啊,这样就好。”说完这干巴巴的一句话之后,素来八面玲珑、行事妥帖的艾彦竟没法再说什么。

    章修严却开口发问:“艾彦先生为什么会躲在树后面?”

    艾彦原以为话题已经被带开了,乍然听章修严这么一问,顿时转头对上章修严锐利的目光。相比袁宁的坦然,年长点的章修严显然要谨慎一些,没有被他的先发制人蒙混过去。艾彦苦笑一声:“……大约是本能吧。”

    袁宁和章修严对视一眼,都有些讶异。

    艾彦说:“我一直都这样,看到有异常的情况就会跟上去看看,这些年匿名举报过许多回,也替阿古拉他们抓过几次贼。刚才我准备睡觉了,结果看到你们两个独自往山上走,觉得有些奇怪,就悄悄跟着你们上山了。没想到跟到这边时被那只猫给发现了,”艾彦神色复杂地看着小黑,“这只猫非常敏锐,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被发现。”

    袁宁:“……”

    怪不得牧场主人阿古拉一直夸艾彦厉害,原来不是客套,而是真心钦佩,只是艾彦为人低调,必然不会让阿古拉他们宣扬——至于接受匿名举报的巡警们就更不会传出去了,保护线人是他们的原则!

    章修严冷静地分析:“不可能有这样的本能。”若艾彦只是直觉敏锐些也就罢了,从艾彦所说的情况来看,绝对不仅仅是靠直觉啊!

    别人不知道,他们可是知道的,小黑早就已经是山中一霸,山里一片叶子落下的动静都瞒不过它的眼睛。连小黑都是他们过来一段时间后才发现艾彦,那说明艾彦的侦查和反侦查能力非常强——

    世上怎么可能有这种“本能”?

    艾彦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很多年前出过意外,大约是二十四五岁时的事情,在那以前的记忆都没有了。就算这不是‘本能’,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章修严说:“不可能是本能。”章修严早就从袁宁那儿知道艾彦的过去。他顿了顿,“你这样肯定接受过专业训练——会接受这种训练的人屈指可数。”即使是最专业的巡警也不可能做到艾彦这程度。

    艾彦眼底亮起一簇亮光。

    章修严说:“艾彦先生要是愿意的话,可以让跟着宁宁姥姥他们过来的人试一试你的底子。”虽然李女士一向轻车驾从,但身边还是少不了保护她的人。这些人可是韩老爷子亲自挑出来的,手底下没点本事哪有可能被委派这么重要的任务?

    艾彦意动。以前是因为老巴图老了,两个侄子又还小,他要是去寻找自己的过去必然会让整个家垮掉,所以他索性摆出对自己过去的一切没有半点兴趣的态度。

    事实上没有人愿意不明不白地活着。

    现在老巴图不在了,两个侄子又长大了,时机又正好来到面前,艾彦自然会心动。

    艾彦感激地说:“如果不会太麻烦你们的话,我自然是愿意的。”

    袁宁说:“不会麻烦的,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袁宁和小黑、小白虎道别,三个人一块回了牧场那边歇了一晚。第二天一早袁宁就找李女士说起这件事,李女士听到艾彦竟有这样的经历,着实吃了一惊,马上把韩老爷子指派过来的人叫来,把艾彦的事情告诉了他们,让他们帮忙探探底。

    为首的是个相当憨实的汉子,一听就来了兴致:“别看我们都是粗人,但我们粗人也是有讲究的,我和其他区的人都练过,各区的路数都晓得一些。如果他真的和我们一个出身,让他和我过过手我准能把他是哪个区的都摸出来!”憨实汉子说完便交待其他人保护好李女士,自己把艾彦给领走了,据要去附近一个带着靶场的训练场地。

    这一去就是一整天。

    到薄暮时分,袁宁才把憨实汉子和艾彦给等回来。映着夕阳的辉光,憨实汉子的面色有些沉凝,带着艾彦找到袁宁和李女士,语气认真地向李女士请示:“我可以打个电话给老爷子吗?”

    李女士惊讶:“为什么?”

    第203章 人间

    “我想联系一下总教官。”

    憨实汉子神情严肃, 说出了实情。他本来也是因为闲了一段时间才自告奋勇去给艾彦探底, 结果一试之下才发现艾彦的路数让他感到十分熟悉, 感觉他们是同出一脉的,只是艾彦掌握得更为出色。为了验证这一点, 憨实汉子还带艾彦去了靶场,真枪实弹地试了试,结果艾彦连枪都玩得转!

    而据艾彦自己说的, 这些年来他从来没摸过枪。这还能说是本能吗?绝对不可能有这种本能!要不然他们不用训练了,都回家去吧!

    李女士听完憨实汉子的话,心里咯噔一跳。她眼睛看不真切, 只隐隐瞧见一抹朦胧的身影,连高矮胖瘦都瞧不清楚。可是一开始听到艾彦声音的那种熟悉感突然又浮上心头。如果这个年轻人真的和韩老爷子派来的人同出一脉, 那么她到底什么时候见过他呢?

    李女士没有阻拦, 马上让憨实汉子给韩老爷子打电话。韩老爷子听了憨实汉子汇报的事, 眼皮也跳个不停。他给总教官何忠实打了个电话,让何忠实马上赶到华中了解一下。如果真的是十几二十年前某些任务的幸存者, 那必然要好好弄清楚!

    何忠实坐飞机飞到华中, 直奔云山牧场。这时夜已经睡了,袁宁几人却没有睡, 一直在等着何忠实。最紧张的自然是艾彦, 他本来没抱太大希望, 没想到只一次探底就找到了线索。以前他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他始终不愿去寻找自己的过去?如果他真的肩负着某个重要任务,那他这十几二十年里是不是辜负了什么人?

    一个又一个问题掠上心头,艾彦感觉自己的心脏在门被敲开的一瞬也被打开了一道缝。他抬起头看去, 只见一个四十来岁、身穿制服的中年人站在门口,灯光落在那人脸上,让那人的脸庞变得十分清晰。艾彦清楚地看见来人的神色从冷酷严肃变成震惊和僵硬,接着对方快步走上前来,一把将他抱住:“你还活着!”来人的语气激动到难以置信,“乔哥,你还活着!”

    艾彦怔住。如果是往常,在别人近身时他早就避开了,可是眼前这人却让他莫名地生出一种熟悉感来。眼前人是他吗?他姓乔吗?感觉抱住自己的人动情地落下泪来,艾彦顿了顿,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背。

    李女士也等在一旁,在听到来人说出“乔哥”两个字时,她眼前一阵晕眩,直直地站了起来。何忠实她认识,比他们家老大晚两年入伍,当新兵时是……是那孩子训出来的。一瞬之间,李女士想起了艾彦的声音为什么会给她那样的熟悉感。十几二十年过去了,艾彦的声音变了很多,为人处事也和以前完全不一样,是以她根本没把艾彦和那孩子联系在一起。

    他们都以为那个飞扬跳脱的孩子已经埋葬在莽莽黄沙之下,连坟茔里都只有他为自己挣得的勋章。没想到、没想到——

    李女士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她真是没用,明明已经来到她眼前,她却根本没认出来。要不是袁宁发现了端倪,她可能到分别时都不知道眼前站着的就是长子遍寻荒漠都寻不到半点踪迹的爱人。

    袁宁一看就知道情况不对。他握住李女士的手,看向激动地拥抱着艾彦的何忠实。

    何忠实到底已经是当上总教官的人了,很快就恢复平静。也许因为有太多的话要问,到了嘴边反而一句话都挤不出来。直到确定眼前的艾彦是真是存在的,何忠实才慢慢询问起艾彦这些年的情况来。得知艾彦失去了过去的记忆,何忠实一顿,不由看了眼一旁的李女士。

    艾彦和韩家老大的事别人不知道,何忠实却很清楚。他和外头的人一样隐隐猜测当初艾彦出事和韩家有关,眼下韩家老大失去音讯,艾彦完全不记得过去的一切,他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当初的情况告诉艾彦。

    艾彦何等敏锐。他一看何忠实的神色便知道自己与李女士也有些渊源。他想到了来时看见的韩家的气派,又想到了自己听到袁宁和章修严说已经取得家人同意时的揪痛,一些荒谬却又真实的猜测钻进心头,令他一瞬间出了神。

    艾彦走了过去,轻轻握住李女士的手:“您先去睡吧,好好休息一晚,明天我们再好好说话。”

    李女士蓦然睁大眼。她努力想要看清艾彦的脸庞,却连记忆中那个孩子的脸都已经看不真切。李女士动了动嘴巴,想说什么,却先哽了一下:“好。”

    不管怎么样,回来就好,能回来就好——比什么都好。

    李女士回到房里,却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何忠实、艾彦、袁宁都一夜没睡,袁宁是在旁听,何忠实则一直在给艾彦说过去的事。

    袁宁隐隐察觉何忠实话里有所隐瞒,也注意到李女士的反常,却想不出他们没有说出口的到底是什么。

    韩老爷子第三天早上才过来。见到艾彦的时候,韩老爷子沉默了很久,最后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来:“回来了就好。”他向来都表现得不近人情,即使眼泛泪光脸皮也一直绷得紧紧的,语气更是僵硬得不得了。

    艾彦被劝去休息之后,袁宁没跟着去睡觉,而是杵在韩老爷子身边听韩老爷子和何忠实说话。

    韩老爷子说:“忠实,你……”他开了个头就停了下来,嘴皮哆嗦着,过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你可以联系上卫华吗?”

    何忠实看着韩老爷子猝然苍老的面庞,一下子明白过来:不管当年事实如何,现在韩老爷子都已经后悔了。如果长子和艾彦再一次站在韩老爷子面前请求他接受他们的关系,他肯定会同意。

    何忠实叹了口气:“我试试看。”

    这些年来韩老爷子不问,他也不说。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世上已经没有东西能让韩家老大回头,更没有什么东西能让韩家老大再对那个家有半点留恋。只是现在艾彦回来了,一切都不一样了。哪怕艾彦已经忘记了过去的一切,韩家老大知道后也会从地狱重返人间。

    何忠实走了。

    韩老爷子也把李女士带走了。

    章修严、章先生他们都已经回去工作,只有袁宁还陪着艾彦留在牧场。艾彦最初几天睡不好,总翻来覆去梦见何忠实说的那些事,后来每天出去看看矫健迅疾的马儿,再看看闲散吃草的牛羊,心绪渐渐安宁下来,接受了自己曾经有过不凡经历的事实。

    只是那并不能改变什么,他已经四十来岁,一只手变成了义肢,即使想起了过去的一切也不可能再回到从前的位置上。知晓了自己的过去,对他而言不过是多了一段回忆而已,他的未来并不会有多大改变……

    这一天艾彦怀着这样的念头睡下了,晚上他突然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可正当他要好好回忆刚才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却猛地发现眼前变成一片苍苍茫茫的白。放弃吧,放弃吧,忘记那一切往前走吧。有个声音这样催促着他,他抬眼往前看去,却发现眼前也是一片苍苍茫茫。

    艾彦感觉自己的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视线也变得模糊。你选的路太难了,放弃吧——你没有父母,没有家,没有人对你殷殷期许,是生是死都是自己的事——忘记吧——

    放弃什么?忘记什么?

    艾彦蓦然睁开眼。

    入目是黑漆漆的屋顶。他坐了起来,看向微微泛白的窗户。

    窗上映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艾彦一下子僵住了。隔着窗,隔着茫茫夜色,他感觉到一个他极其熟悉的存在。那一种熟悉仿佛是从骨髓里钻出来的,见不到还好,见到后就瞬间随着滚烫的血液涌向四肢百骸。

    是谁?

    艾彦走下床,用左手打开了窗。夜风从窗来灌进来,带着春夜的凉气。他抬眼看去,只见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明明只是隔着一个窗台,却像是隔了两辈子那么远。艾彦张了张嘴巴,却下意识地把“你是谁”三个字咽了回去。他觉得这样问对方会很伤心,可是什么都不说,对方会不会也很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