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节
老周平生最恨的就是岛国人,当下就把徒弟扫地出门,要他赶紧跟着家里人滚回岛国去,眼不看为干净!徒弟在门前跪了整整三天,最后跪进了医院,老周都没去看一看。
于是老周这徒弟终于心灰意冷地跟着家人走了。
这徒弟走的时候心里约莫是有恨的,恨老周绝情,恨老周只看他身上流着什么血。于是现在这徒弟回来了,摆下擂台挑战华亭棋社所有人,让华亭棋社输得非常彻底。
真是冤孽啊!
袁宁听得咋舌。这世上果然处处是故事!袁宁礼貌地问:“那现在棋社开门吗?”
“开啊,不过要再过一两个小时才有热闹看。”众人说道,“现在人比较少,冷清。”
袁宁向他们道谢,推着自行车往华亭棋社那边走。他走出不远,众人又议论起来:“这娃子是不是来学棋的?”“唉,老周不知道还会不会把棋社开下去。”“不过这娃子长得可真秀气,一看就是个聪明的。”“是啊是啊,很久没见过这么伶俐的娃子了。”“当初老周那徒弟似乎也差不多是这模样的?一看就是乖娃娃。没想到啊……”
袁宁在议论声中走远,不一会儿,他就看到了“华亭棋社”四个字,是木做的招牌,字写得很端正,透着股正气。袁宁仔细看了一会儿,才走了进去。棋社里果然没什么人,气氛有些沉凝,每个棋社成员脸上都有几分丧气。袁宁正要问问还能不能入社,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是个二十一二岁的年轻人,额头上满是汗珠子,急促地喊道:“师父,不好了,那家伙带着记者过来了,还扛着摄像机呢!”
袁宁把迈开的脚步收了回去。他的视线紧追着那年轻人,很快看见了年轻人口里喊的“师父”。这“师父”大概五十多岁,双鬓花白,但削得跟刀子似的,斜直着往上耸去。明明是大热天,这“师父”却还穿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削瘦的手。他端坐在那儿,像尊雕塑,仿佛没听见年轻人的话。
看来这位“师父”就是众人口里的老周。
过了好一会儿,老周才说:“他来就让他来,慌什么。”
“太欺负人了!”年轻人眼眶一红,抬手擦了把泪,“真是太欺负人了!”
开棋社的,输了是常事,被人挑翻了整个棋社,还带上记者来拍、来报道,那就不止是丢脸了,简直是被人把脸扔到地上踩!
“输了就是输了,有什么欺负人的。”老周说,“今天这一局,我来和他下!”
“师父!”年轻人激动地劝阻,“您眼睛不好,不能耗太久……”而且如果连他们师父都输了的话,华亭棋社还怎么开啊!
袁宁安静地站到一边。
外头停了两辆车,车上先下来几个西装革履的青年,接着则是扛着摄像机或者拿着相机的记者,有些看起来不是华国人。袁宁好奇地往外望去,最后一扇车门正巧打开了,下来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人,他戴着副很时髦的墨镜,看着不像是下围棋的,倒像是海报上的大明星——还是外国来的大明星那种。
袁宁又往旁边让了让,等双方说上话、坐下开始下棋,他才小心地走到一边看棋。
老周正襟危坐,背脊笔挺,看不出丝毫老态。他对上那个锋芒毕露的男人时不仅没有落于下风,甚至还隐隐压住了对方的气势。
袁宁还是第一次见识这仗势,心里惊叹不已,小小的背脊不由也挺得直直地。双方似乎旗鼓相当。袁宁看不太懂,只觉得他们每一次落子都有种特别的感觉——只是到底是什么感觉他又说不出来,心里雾蒙蒙的。不过非常精彩!
到要分出胜负的时候,袁宁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输了!
华亭棋社输了!
袁宁离摄像机比较近,透过摄像机的镜头,他看见了老周一下子垮下去的肩膀与疲惫得必须不断用手去撑起眼皮的眼睛。胜负一分,老周一下子像老了好几岁,脸上的神色满是茫然,对自己为什么执着这么多年感到茫然、对自己为什么坚持这么多年感到茫然。
而作为胜出的一方,男人脸上也没有笑容。
他打败了曾经视为父亲的男人——他曾经觉得这人会是他永远跨不过的高山。现在他跨过去了,他成功证明给所有人看,当初这人赶走他是多大的错误!
他以为自己会高兴。
事实上他并不那么高兴。
也许他该寻找下一座高山——或者不再执着于棋道,放眼更广阔的天地?
袁宁发现师徒二人眼底都有着迷茫。谁都没说话,棋社里安静得仿佛连母鸡悄悄把蛋下在窝里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这时大门那边传来一阵响动,棋社的门帘被人从外面掀开了。袁宁先看见的是一把墨绿色的雨伞,雨伞被雨打湿了,颜色很深,伞尖正滴着水。接着袁宁看见一棵绿色的仙人掌,刚被彻底雨水清洗过,每根刺都很精神。
六月天,孩子脸,说变就变。原来在对局期间外头已经下起了瓢泼大雨,天阴沉沉的,衬得屋里白亮的灯光有些刺眼。
袁宁仔细看去,发现那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眉眼冷淡,神色安静,他穿着小学校服,白底绿边,再普通不过了,却显得他身材修长而纤细。他一手拿着伞,一手抱着仙人掌,抬眼看了看棋社里闹哄哄却又静悄悄的诡异画面。
老周也一下子从刚才的对局里回过神来。他站起身,转向男孩:“林林,你回来了?”
林林?袁宁好奇地看向那男孩。
男孩“嗯”了一声,望向空荡荡的棋盘,又望向扛着摄像机的记者们,最后才把目光转到男人身上:“在下棋吗?”
第107章 新朋友
袁宁眉头一跳, 总觉得这“林林”不是单纯问一句。果然, 在老周局促地回答说“对, 我们是在下棋”后,“林林”把伞挂在门边, 把仙人掌小心地放到桌上,走到老周身边说:“我可以下吗?”他看向男人,“和你?”
老周愣住了。周聿林是他唯一的孙子, 对围棋向来不太感兴趣,有时叫他在旁边观看他也不搭理,总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对外面的一切漠不关心。这几天棋社闹哄哄的,周聿林大概是觉得烦, 索性早出晚归, 等散场了才回来。
他是不是听错了?他孙子居然说要下棋, 还是跟他的“师叔”下?
周聿林一双眼睛是幽黑的,定定地盯着对面的男人看, 等待对方给自己一个答案。
男人注视着周聿林半饷, 朗然一笑,重新坐了回去, 比了个请的手势。周聿林没和他客气, 坐到了老周刚才坐的位置上。摄像机和相机都对准周聿林拍个不停。周聿林仿佛什么都感觉不到, 把计时沙漏翻转过去,开始新一轮的对局。
袁宁莫名有点紧张。这“林林”能下赢来砸场的男人吗?虽然男人被赶走也有点可怜,但是回来这样砸场未免有点过分——袁宁心里挺希望周聿林能赢的。
问题是周聿林这么小, 棋艺能胜过力挑全棋社的男人吗?刚才连他爷爷都输了呢!
袁宁忐忑又期待地看着棋盘上的对局。带上了故事之后,艰涩难懂的棋艺似乎变得有趣多了。
对局开始了!
周聿林执黑子,男人执白子。
这一局下得很漫长。主要是男人越下越慢。周聿林不一样,他每一次落子都又快又准,好像早已在心里思索过无数遍,男人刚把棋子放下去他马上就走下一步。
男人额头上开始有了汗珠。起初只是一两颗,后来豆大的汗珠子都渗了出来。眼前这孩子才一米六几,不到一米七,明显是个学生,特别小的学生,脸上挂着冷淡的神色,不像在看着棋盘,更像是放空。袁宁注意到周聿林的视线偶尔会落在仙人掌上,似乎在思考什么时候可以下完、去把仙人掌给放好!
袁宁越看越觉得妙,连他这种对围棋一知半解的人都能发现那男人落败的迹象。其他人都屏着气,齐齐看向正在进行的棋局。我的天,棋盘上差不多已经是黑子的江山!
袁宁一开始只觉得周聿林很特别,看完这半局,袁宁对周聿林的棋艺佩服到五体投地。这周聿林才十二三岁吧?居然能把围棋下得这么好!
袁宁又想到不少人告诫过他的那句话,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若不是亲眼看见了,他说不定也不相信世界上竟然会有这样的天才!
很快地,棋社里重新有了生气,每个人的表情都隐含喜悦——
赢了!
就算那男人下一步迟疑再久,白子也不可能翻身了!
棋社成员们爆发出一阵欢呼。
他们棋社最小的“成员”赢了!
虽然平时没怎么看周聿林下围棋,更多的是在摆弄他种的那些仙人掌,可这种时候还管那么多做什么?能赢就好!说不定是老爷子私底下给周聿林开了小灶?
老周也纳闷呢,他这孙子什么时候学的棋?他自己都不知道啊!
男人也许久在回过神来。他望向周聿林的眼睛满含光彩,像是有精光从里面射出来。这让他有了当初和周聿林父亲较劲的感觉!那时他小,总不服气,觉得周聿林父亲只是学棋比他早,根本没哪点是比他强的。可惜一直到周聿林父亲意外去世,他都没有赢过周聿林父亲半次。周聿林像他父亲!
男人没有恼羞成怒,反而笑了起来,说道:“你学棋多少年了?和你父亲一样从小开始学的吧?”
周聿林听到“父亲”两个字,顿了一下。他对父母的印象都很模糊,尤其是众人口里偶尔提及的父亲。他知道他父亲是个围棋天才,许多人都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也能像他父亲那样在棋道上大绽光彩。
可他一直兴趣缺缺。他爷爷素来最宠他,所以也没有特意让他学,而是由着他做自己喜欢的事。前几天这男人过来了,棋社上下如临大敌,他隐隐觉得不妙,这几天就去影碟店那边租了点经典对局,借影碟店的机子看了看,大致摸清了下棋该怎么下。他计算能力一向很强,把经典的对局都过了一遍,在心里把各种棋路的应对方式都模拟完了——再加上平时在棋社耳濡目染学到的基础知识,基本上算是学会了。
周聿林默默回想着这些天做的事。他不擅长说谎,老老实实地回答:“以前偶尔有听爷爷他们下,”周聿林顿了顿,“真正开始学的话,大概是前两天吧。在影碟店看经典对局,看了两三天。”
男人:“……”
男人终于牙关终于咬紧了:“是吗?那你可真是天才!”
“不算天才,”周聿林还很平静地解释,“就是围棋好像比较简单。”
男人:“………………”
男人瞪着周聿林老半天,用手指着他,指头直哆嗦,却说不出半句话来。最后他颓丧地放下手,咬牙切齿地放话:“明年夏天,我会再来!”
周聿林拧起眉头。
男人说:“怎么?你不是说围棋很简单吗?还害怕我来?”
周聿林淡淡地说:“……麻烦。”
男人气得直接摔门而去。
老周最先回过神来。他知道周聿林说的是实话,可不妨碍他心里乐。老周上前给了周聿林一个大大的拥抱:“林林,你以前真的没有偷学?”
“没有。”周聿林从不说谎。
老周也知道周聿林的性格,心里一阵感慨。看来不是他的坚持错了,而是他的天赋不够,棋艺学不精。老周说:“那你是怎么下的?就靠看几次对局就会了?”
周聿林说:“像数学题。”
老周愣了一下:“啊?”
“把棋局当数学题,”周聿林多说了两句,“在心里推演出后面怎么下就可以了。棋盘就那么大而已,变化不多,不难。”
“……”
老周有点明白刚才男人气得摔门而去的感受了。他这孙子说起实话来,还真的挺伤人的。棋盘上有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变化不多?推演不难?真那么简单,围棋就不会变成小众活动了!
老周想起另一件事,问道:“你今天要去听分数的吧?知道考了多少分了吗?能上华大附中吗?”他问完又自己先说了一大堆,“考得不好也不要紧,没关系的,去哪个学校都一样。”
周聿林说:“扣了三分。”
老周呆了呆。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周聿林用平板无波的口吻向老周备报喜讯:“老师说是作文扣了三分,其他都没错。三科总分是297分,附加项目全优。”华中省的升中考一向比较难,拿及格简单,要拿高分比较难。这个分数说出去绝对会吓倒一批人!
袁宁一直在旁边听着呢,听到这个分数后再也忍不住了,“哇”地一声惊叹起来。他望向周聿林的目光满满的都是崇拜:“你考了297分!只扣了三分!宋星辰比你少一分呢!杜骁杰也比你少了两分!”
周聿林这才注意到旁边站着个小豆丁。他转头看去,对上了袁宁闪闪发亮的眼睛,像是会发光的黑色宝石。这孩子是棋社的学员吗?周聿林收回目光,疑惑地望向老周。
老周得知周聿林考得这么好,刚才有被周聿林扳回一城,心情好得很。他和颜悦色地看向袁宁:“娃子,你看着有点眼生,不是我们这边的吧?”
“我是从外头找过来的。”袁宁翻出《观棋》杂志,打开其中一页,给老周看上面的地址。他说道,“我想要学棋,可以加入棋社吗?”袁宁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我可能没办法每天都过来。”
“当然可以!”老周一口答应,“我们棋社一向是很自由的,就算不加入棋社,也可以随时来玩,想学棋的话肯定也有人教你。”
“那真是太好了!”袁宁高兴地说,“谢谢周爷爷!”
这时周聿林已经走回门边,把刚才放在桌上的仙人掌重新抱起来。袁宁见那仙人掌根部有点腐败,看着蔫蔫的,不由多说了一句:“它似乎生病了!”
周聿林抬眼望着他。
袁宁问:“这是你养的吗?”
“别人养的,”周聿林说,“快死了,我讨了过来。”
“是浇多了水吧!”袁宁现在对这个很了解,“仙人掌不怕旱就怕涝,浇太多水会烂根。现在还不是很严重,它看起来很精神!”
周聿林点头。他说:“你懂这个?我上面还有几棵仙人掌好像出了问题,和我上阳台看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