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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1节

      桓容心思急转,开始在脑中衡量对比,模拟用武车对抗骑兵。最终得出结论,想要取胜很不容易,人数必须超出对方三到四倍,并且,武车绝不能少于两百辆。

    饶是如此,战到最后怕也会是一场惨胜。

    号角声再次响起,亘古悠长,将桓容从沉思中拽回。眨了下眼,慢慢松开攥紧的手指,指尖微觉麻木,掌心处留下月牙状的红痕,微有些疼。

    桓容深吸一口气,冷风顺着鼻腔流入腹中,血似被冻住,人生生打了个激灵。

    哪怕对方再强,终须昂首面对。

    无论如何,真到刀兵相向那一天,自己绝不能有退缩之意。矢志一统华夏,与长安之战不可避免。退缩不可取,让步更不可能!

    呜——

    苍凉的号角声破开朔风,黑甲骑兵转瞬奔至城下。

    苍鹰在空中盘旋,发出尖锐的鸣叫。

    城头守军以鼓声回应,同时弓弦张开,严阵以待。如果对方有任何别的企图,甚至突然发起进攻,必要承受箭雨洗礼。

    噍!

    苍鹰振翅高鸣,眨眼间穿透云层,落在秦璟披着玄甲的左前臂上。

    噍!

    鹰鸣声再起,号角声突然停了。

    八千铁骑齐齐拉住缰绳,战马打着响鼻,不断用前蹄踏地。口鼻间喷出的热气凝成白雾,远远看去,几乎同遍地银白连成一片。

    五行旗扬起,骑兵如潮水般向左右分开。行动完全不需要指挥,仿佛练习千百遍,已经是出于本能。

    站在高处,桓容能清楚看到,骑兵的装束打扮很不相同。皮甲和武器五花八门,发型和图腾更是一眼就能看出区别。

    除了右衽皮甲的汉人部曲,还有锁头的鲜卑、髡头的匈奴,脖颈爬满图腾的羌人和羯人,穿着左衽皮袍的敕勒和氐族,甚至还有不少小袖上衣、头戴长裙帽的吐谷浑人。

    桓容越看越是心惊。

    这样一支军队,完全是为杀戮而生,凭借秦璟的个人威望才能联合到一起。如果哪日生出变故,百分百会成为祸乱的源头。

    放出笼的猛虎、失去控制的凶兽,就是最真实的写照。

    以杀戮为生的军队,即便收起刀枪,暂时藏起獠牙,一样会让人心惊胆战,背生寒意。

    谢安和王彪之联袂登上城头,见到城下的骑兵,心头同时一紧,与桓容的反应如出一辙。

    “陛下,此军恐怕……”

    谢安的话没说完,桓容当场摇头,截住了他的话头。

    有些事,心中知道就好,不必宣之于口。无论眼前的骑兵何等凶猛,是不是一群凶兽,真正事到临头,照样没有退缩的道理,必要迎难而上,战场上分个高下。

    有公输和相里兄弟,集合能工巧匠,再加上从吐谷浑收拢的铁匠,桓容相信,只要不惜成本,必定能制造出威力更大的武器。

    重兵在手,胜败还很难料,何必在此时长他人志气。

    私人情谊是一则,关乎政治军事又当别论。

    听起来似是过于冷情,然而,真的心软没有主张,桓容未必能走到今天,早就掉进渣爹和褚太后的坑里,死得骨头渣都不剩。

    城下,秦璟将苍鹰移至肩头,策马越众而出。玄甲黑马,手持一杆镔铁长枪,在骑兵的拱卫下,恍如一尊刚从战场上走出的凶神。

    行至队伍前,秦璟放飞苍鹰。

    苍鹰振翅而起,径直飞向城头,落在城砖之上。

    鹰嘴里叼着一小片绢布,显然是临时写就。桓容探手取过,顺便抚过苍鹰背羽,引得后者蓬松胸羽。这种熟稔,让初见的谢安王彪之很是惊奇。

    忽视两人奇怪的表情,桓容看过绢布,又望一眼城下,当即命汉兵放下吊桥。

    “陛下三思!”王彪之出声道。

    桓容没说话,只将绢布递了过去。

    王彪之和谢安传阅之后,都对其上的内容惊讶不已。

    “长安愿同我朝定约?”谢安问道。这同秦策之前的国书可不一样,甚至称得上南辕北辙。

    桓容摇头笑道:“不是长安,而是秦玄愔。”

    “不是长安?”谢安和王彪之同时面露迟疑。

    看着两人的样子,桓容低声道:“谢侍中之前还说,秦氏父子不和,与我朝大有裨益。如今机会送到眼前,为何又生迟疑?”

    谢安和王彪之心头一震,不由得摇头失笑。

    的确,真能达成此约,于国朝的好处不可估量。哪怕要遇上长安的怒火,或是被人指摘趁人之危,一样值得冒险。

    短期内无需对上这群杀神,更能将实际的好处握到手里,骂出花来又算什么,照样不痛不痒。

    更何况,如今华夏之地,燕国和氐秦先后被灭,吐谷浑亦将不存。其他的胡族被连消带打,短期不成气候,仅余长安和建康对立。

    这样的情况下,谁能出面指摘建康?

    长安吗?

    自说自话,落在他人眼中,可信度值得商榷。

    史书记载?

    秦氏建制不过两载,势力仅止北方。桓容的帝位则由晋帝禅让,同曹魏、两晋一脉承接,真要比民心,比修史打嘴仗,长安肯定不是对手。

    想到这里,谢安和王彪之犹如醍醐灌顶,顿感一念通达。

    “两位以为如何?”桓容笑道。

    “陛下英明!”

    能让谢安道出此言,着实是不容易。

    还要感谢魏晋风气。如果换成唐宋以后的封建王朝,听到他有这个打算,恐怕会有耿直的谏臣出言制止,八成还会以头撞柱,用血来对比天子的无德狡诈,残暴不仁。

    “陛下?”

    “无事。”

    打消莫名的念头,桓容重新打起精神。从随身的荷包中取出一支炭笔,在绢布的背面写上两行字,重新递给苍鹰。

    “去吧。”

    苍鹰这次没叼,而是用锋利的脚爪抓起绢布,很快振翅飞走。

    接到回信,见城门前的吊桥放下,秦璟点出一队骑兵,道:“尔等随我入城,余下皆在城外扎营。”

    “诺!”

    随行人中有张廉和染虎,夏侯岩被留在城外,带领大军扎营搭建起帐篷。

    两百骑兵走向城门,桓容转身步下城头,登上大辂。亲自出面迎接,算是给足了秦璟面子。

    对此,谢安和王彪之未做反对。毕竟秦璟此行不怀恶意,如果事情顺利,还能给国朝带来不小的高处。

    官家为表重视,此举并无太大不妥。

    至于事情传到长安,秦策会怎么想,又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谢安和王彪之交换眼神,都是抚须而笑,表情颇具深意。

    不久之前,官家回给的秦策的国书可是相当不客气,言辞锋利直戳人心。如今却对秦璟这般重视,无论长安生出何种推测,其结果必定会十分有趣。

    桓容给足秦璟面子,秦璟自然投桃报李。

    见到天子大辂,秦璟立即举起右臂,随行两百骑兵同时翻身下马,一手持缰,一手用力捶在胸前。

    秦璟上前两步,正要弯腰行礼,桓容已抢上前,双手托住秦璟的前臂,笑道:“将军此来,朕喜不自胜,无需多礼!”

    称“将军”而非“殿下”,是为向秦璟表明,他在信中的意思,桓容已有意会。

    果然,耳闻“将军”二字,秦璟眸光微闪,顺势直起身,依旧抱拳道:“见过陛下!”

    “朕已下令设宴,秦将军请!”

    “谢陛下!”

    为表重视和亲切,桓容同秦璟把臂,借长袖遮掩,指尖擦过秦璟手背。

    秦璟神情不变,依旧是风霜雪冷,煞气遍布周身。背地里却五指反扣,修长的手指嵌入桓容指缝,带着枪茧的指腹擦过桓容的掌心,引得后者嘴角微抖,耳根发热,险些当场破功。

    当日城内设宴,为秦璟接风洗尘。

    城外的骑兵也不用再啃肉干,热腾腾的肉汤和炙肉送来,搭配蒸饼馒头,再加上味道爽脆的咸菜,十足让人胃口大开。

    营地中,帐篷陆续搭起,并有栅栏立在四周,锋利的尖端向外,提防可能出现的变故。

    城中送来膳食,夏侯岩正安排夜间巡逻。听到帐外的喧哗声,当即眉头一皱,大步上前掀开帐帘,不及开口,就闻一股肉汤的香味迎面扑来。

    秃发孤和一名汉军幢主来送膳食,因前者是拓跋部出身,通宵鲜卑语,匈奴语也能说上几句,和营地中的骑兵迅速搭上话。

    夏侯岩出帐时,秃发孤正和几名鲜卑和敕勒骑兵聊得热火朝天,兴致起来,干脆取出随身的匕首,直接递给对面的鲜卑骑兵,很是大方豪爽。

    见此情形,夏侯岩不免皱眉,却也没说什么。

    这是胡人间的习惯,如果妄加阻挠,结果未必会好。更何况,这群虎狼桀骜不驯,为秦璟的勇猛震慑,才甘愿臣服于他,如臂指使,为他冲锋陷阵。

    夏侯岩算哪根葱哪根蒜?惹急了,拔刀子都不稀奇。

    “对面可是夏侯将军?”

    同行的汉军幢主不是旁人,正是随大军出征,在破城之战中立功的蔡允。

    因是水匪出身,蔡允直觉敏锐,对宝库和密室的存在格外敏感。搜寻王宫时,先众人寻到吐谷浑王的尸体,并寻到王宫藏宝的密道,被桓容夸奖,如今正春风得意。

    “正是。”夏侯岩颔首回礼。

    桓汉今非昔比,他再不敢轻视桓容。加上秦璟隐隐透出此行目的,哪怕对面仅是个幢主,他也一样要客气几分。

    两人寒暄几句,夏侯岩收下蒸饼和肉汤,并向桓汉天子表示感谢。

    “将军无需如此。”蔡允笑道,“官家同秦将军早有情谊,早先下令我等,大军停留莫何川时日,必要妥善安排,每日膳食皆无需将军操心。”

    蔡允和夏侯岩说话时,秃发孤正用匕首割下一条炙肉,搭配咸菜,夹在蒸饼里大嚼。随后又饮下半碗热汤,抹去嘴上油痕,对几名鲜卑骑兵道:“这样吃才过瘾!”

    此举状似无意,实则在向对方表明,送来的食物没有问题,可以放心敞开肚皮。

    停留大概小半个时辰,蔡允和秃发孤告辞回城。

    离开营地后,两人不约而同回望,蔡允沉声道:“如战场相见,你有几成把握?”

    秃发孤咧开嘴,大手扣住从敕勒人手中换到的匕首,道:“沙场上见真章,打过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