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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9节

      司马曜本想回后殿,却在殿前遇上等候的大长乐。后者传达太后之意,言北伐之事不可耽搁,明日朝会,请天子备好玺印。

    “旨意由谢侍中和王侍中拟就,官家落印即可。”不顾司马曜难看的脸色,大长乐继续道,“太后殿下言,官家登基两年,明岁该行元服,元服之后可成婚立后。”

    “太后真这么说?”司马曜不敢置信。

    “仆不敢妄言。”大长乐语气恭敬,实则暗含讥嘲,脸上像是罩着一张面具,自始至终仅有一个表情,“太后另有言,官家元服成婚,视为成人,可亲摄朝政。”

    话落,大长乐弯腰行礼,得司马曜许可,退出太极殿,往长乐宫回禀。

    元服,成婚,亲政?

    司马曜坐在内殿,呆呆的望着墙上灯影,不明白王太后为何突然提出这些。想了许久,脑中灵光一闪,不禁哈哈大笑。

    笑声中带着苦涩和无尽的自嘲。

    “发四州之兵,这哪里仅仅是发四州之兵!”

    桓氏的野心昭然若揭,之前尚有梁州不从其命,有杨亮扎在桓氏背后。

    现如今,梁、益、宁三州皆从其调令!再加上江州、荆州、豫州和幽州,还有新打下的武都郡和仇池郡,半个晋朝已入其手!

    上表建康不过是做个样子。

    朝廷不许,桓容就不会调兵?

    简直是笑话!

    “太后没看到吗?”

    不。

    司马曜摇摇头,王太后想必知道,甚至比他更清楚,可她做出了不一样的选择。

    舍弃天子,舍弃司马曜!

    “谢侍中,王侍中。”

    司马曜喃喃念着,不相信他都能看清的现实,这两人会看不清楚。他们本该同桓氏水火不容,本该继续站到司马氏一边,如何会改弦更张,助纣为虐?

    “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

    笑声停了,殿中的灯火变得昏暗。

    宦者小心送上灯盏,乍见司马曜瘫坐在地,发髻散乱,口中喃喃念个不停,想到司马奕,心中就是咯噔一声。

    “陛下?”

    司马曜没有反应。

    宦者放下三足灯,小心上前两步,正要再开口,司马曜猛地抬起头,表情狰狞,一把抓住宦者的衣襟,使得后者踉跄跪倒。

    随后,司马曜狠狠掐住宦者的脖颈,双手不断用力,声音似从牙缝中挤出:“朕要杀了你,朕一定要杀了你!”

    宦者眼球上翻,发不出半点声音。为了活命,本能的用力拉拽司马曜的手腕。

    奈何司马曜生得高壮,十二岁的年纪,身材不下十五、六岁的少年,哪里是宦者能够拉开。

    很快,宦者挣扎的力气变小,双眼翻白,气息越来越微弱,直至再无半点声息。

    司马曜恶狠狠的喘着粗气,稍微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全无半分后悔和恐惧,竟感到扭曲一阵扭曲的兴奋和畅快。

    站起身,看着宦者渐渐冰冷的尸体,又狠狠的踢了两脚,旋即唤人入殿,道:“拖下去。”

    太极殿中发生的一切,自然瞒不住长乐宫。

    听宦者禀报,王太后放下竹简,道:“送出宫葬了。官家那里另外派人,以后行事小心。”

    “诺!”

    胡淑仪拨亮灯火,看着摇曳在屏风上的暗影,低声道;“阿姊,重阳节后要起风了。”

    王太后摇摇头,叹息一声:“风雨早至,不过是大些罢了。”

    “南康在信中怎么说?”胡淑仪坐回屏风前,关心的看向王太后,“淮南郡公当真答应,许太后和妾的族人到仇池为官?”

    “不只。”王太后示意大长乐守住殿门,道,“此次发四州之兵,意在打通西域之路。到时,打下北边的州郡,官缺定然不少。按照南康的意思,仇池不过是暂时安顿,如有真才实干,必能更进一步,说不得,你我两家都能借势而起!”

    胡淑仪攥紧衣袖,几乎控制不住指尖颤抖。

    “阿姊……这事真能成吗?”

    “成不成,我都赌这一回。”王太后沉声道。

    “如今朝廷是什么样子,你也看到了。郗方回年事已高,如今权重,将来却不好说。他可没有桓朗子桓幼子这样的兄弟,也没桓敬道这样的儿子。”

    “太原王氏和陈郡谢氏早不是一条心,琅琊王氏欲重掌权柄,吴姓高门也在暗中谋划,朝廷表面不见如何,实则早已经暗潮涌动。长此以往,建康必要生乱。”

    胡淑仪脸色微白。

    “一旦乱起,你我未必能够保全性命。想要寻到一条生路,总要赌上一回。”王太后加重声音,“看看南康和新安,阿妹还不明白吗?”

    胡淑仪抿紧嘴唇,下定决心,道:“我听阿姊的。”

    “其实,先帝早做出决断。”王太后低声道。

    “先帝?”胡淑仪面露诧异。

    “官家登基以来,下诏皆用传国玉玺,天子金印未用一次。”王太后似在说给胡淑仪,又似在自言自语,“之前我不能确定,借清理太极殿,命人仔细搜寻,已有十成肯定,天子金印不在宫中。”

    “阿姊是说,官家丢了金印?”胡淑仪双目圆整,满脸震惊,声音都有几分颤抖。

    天子金印丢失,可是天大的事!

    “未必是丢。”王太后道,“先帝病重之时,新安突然离开建康,徐淑妃自请殉葬,再加上先帝的遗诏,一件件联系起来,阿妹还没有头绪?”

    胡淑仪没有出声,事实上,她已经吓得没法出声。

    “所以,我才说先帝早有决断,而你我今日所行,不过是为家族寻一条生路。”亦或是一条从龙通天之路。

    良久,胡淑仪终于压下震惊,找回失去的声音。

    “妾唯阿姊之命是从!”

    与此同时,谢府之中,谢安同谢玄也有一番长谈。

    两人谈话时,一封书信摆在榻上,内容并不长,末尾落有桓容私印,却让叔侄俩久久不能平静。

    “叔父,桓敬道此举何意?”

    “结盟。”谢安言简意赅,道,“顺势瓦解会稽侨姓。”

    谢玄眉心拧出川字,再看桓容书信,神情愈发严峻。

    “既如此,侄可代叔父写信回绝。”

    “为何要回绝?”谢安挑眉,神情淡然,和谢玄形成鲜明对比。

    “叔父?”谢玄面露不解,思量片刻,脑中灵光闪过,顿时了悟,“叔父之意,此对族中有利?”

    “然也不然。”谢安摇摇头,对谢玄道,“桓氏欲让扬州牧,我若接下,势必压过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有扬州在手,纵然是郗方回,对我也要顾忌三分。”

    谢玄颔首。

    “然而,我与桓氏之盟亦将现于世人。届时,陈郡谢氏将踏上一条荆棘之路,选对则通天路,更能荣耀百年。若是错了,我将粉碎碎骨,谢氏一族都将元气大伤。”

    “叔父,”谢玄迟疑片刻,开口道,“桓敬道有北上恢复中原之心。”

    “我知。”谢安垂下双目,看着已将冰冷的茶汤,道,“汉室存,则士族高门存。一旦华夏尽入胡贼之手,所谓世家传承、祖宗荣耀,不过是一场虚话。”

    看看留在北地的高门,如今都是什么境况?

    华夏不存,家何存焉!

    “桓敬道不是桓元子。”谢安端起漆盏,不顾茶汤已冷,仰头一饮而尽,“他有恢复中原、结束乱世之心,我意助他一臂之力!”

    至于之后,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究其根本,打天下和坐稳天下,完全是两回事。

    谢玄沉默片刻,开口道:“叔父,侄请率家将随军北伐。”

    “决定了?”

    “是!”

    “好。”谢安点点头,道,“既如此,你尽早准备动身,朝堂之事无需挂心,一切自有我来安排。”

    “诺!”

    “明日朝会之后,无妨给王子敬送去拜帖。”

    谢安突然提起王献之,谢玄一时有些茫然。

    “你能想到之事,以王子敬之才,未必不会想到。”谢安笑道,“说不得,你二人还能结伴北上,路上倒也不会寂寞。”

    顿了顿,谢安仔细打量谢玄,看得对方不自在,才叹息道:“你有玉树之名,终不及王子敬之貌,实有几分遗憾。”

    谢玄:“……”

    容弟口中的“抽风”“不着调”,或许就是叔父这样?

    第二百零六章 长安之行一

    朝会之后,王献之未在台城久留,急匆匆登上马车,打道回府。

    三月之前,郗道茂身怀有孕。这是长女夭折之后,相隔数年,夫妻俩再闻喜讯。

    王献之欣喜若狂,族中长辈也是松了口气。

    王献之身为琅琊王氏嫡支,同王彪之并立朝堂,今后有可能成为王氏族长,若是一直没有嫡子,对全族人来说都是个心病。

    东晋时期,士庶有别,嫡庶分明。

    如桓大司马压制嫡子,扶持庶子,实在是少之又少。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桓容身怀晋室血脉,如若不然,南郡公世子未必不会改封。

    琅琊王氏诗书传家,凡事从古礼、遵祖训。虽不至将庶子做奴仆对待,在继承人方面,始终不会乱了规矩。

    假如王献之没有嫡子,他的继承人不会首选庶子,而是亲兄弟的嫡子。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士族规矩如,千百年传承下来,绝不会轻易打破。

    王献之归心似箭,恨不能长出一双翅膀飞回府内。偏偏有人“不识相”,半道将他截住。

    看着身着朝服,头戴进贤冠的谢玄,王献之实在没法摆出好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