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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节

      “请大司马应允。”

    经过郗超伪造书信,意图夺取京口兵权之事,两人之间近乎撕破脸皮。郗愔手握重兵,压根不打算给桓大司马留面子,直接开口“要人”,连理由都不想多给。

    “方回,此事容我想想。”

    “不过几百步卒,大司马有何犹豫?”郗刺使端正坐着,慢条斯理道,“还是说,城中传言是真,桓世子假借军令,意图夺取盐渎兵卒军粮,见事不成,口中颠倒黑白,想要谋害亲弟?”

    桓温愣住。

    这又是哪来的传言?

    “大司马不知?那桓世子不敬嫡母,不遵孝道之事,想必也是不知?”郗愔挑眉,语气仍旧慢悠悠,吐出的字却似竹板,一下一下刮着桓大司马的脸皮,片刻又红又肿。

    桓大司马拧紧眉心,忽然不太明白郗愔的意图。

    究竟是给他添堵还是为那逆子出气?亦或两者都有?

    郗刺使抛出这番话便不再多言,端起茶汤,动作优雅,仿佛不是身在军营,而是哪处名士雅居。对面也不是满身煞气的桓温,而是能对坐清谈的故友。

    眼见话题被带歪,郗超心中焦急,却不好直接开口。

    这样继续下去,桓容囚困桓熙非但无错反而有功!桓熙罪名定下,恐怕大司马都要溅上污迹。

    “明……”

    “郗参军有话说?”郗愔放下茶盏,眼神冰冷。

    听到“郗参军”的称呼,郗超面色泛白,不敢同郗愔对视。

    帐中气氛凝固,帐外陡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先是重物落地,紧接着是连串的惨叫,继而是部曲禀报,盐渎县令桓容求见大司马。

    “让他进来!”桓温心中恼怒,顾忌郗愔在侧,不好当场发作。

    少顷,桓容迈步走进帐中,一身蓝色深衣,腰束玉带,眉目如画。

    在他身后,典魁拖着桓熙,被部曲拦住不得入帐,竟当着桓温的面将人掷出,扑通一声落到桓容脚下。

    “见过督帅。”桓容恍若未见,正身行稽首礼。

    听到他口中的称呼,帐中三人表情各异。

    桓大司马面沉似水,郗超眼中闪过诧异。郗愔面上带笑,活似一个慈祥的长辈。被不知情人看到,八成会以为郗刺使才是桓容的亲爹。

    桓大司马迟迟未出声,桓容便继续跪在地上。眼角余光扫过面带恨意,又有几分得意的桓熙,一抹冷笑浮上嘴角。

    戏刚开场,现下得意委实过早。

    豫州

    数匹快马奔入鲜卑军营,距主帅营帐两百米,马上骑士猛的拉紧缰绳,翻身滚落。

    “快,禀报吴王殿下,晋合兵五万,将要北上犯境!”

    “你说什么?!”

    慕容冲忽然从斜刺里冲过来,一把捞起骑士的衣领,道:“消息可确实?”

    “千真万确!”骑士又累又急,被勒住领口,脸色有些发紫,“大军现在兖州,不日将从水路北上,恐将直指邺城!”

    慕容冲猛的丢开骑士,大步冲向主帅营帐。

    一把掀起帐帘,见慕容垂正翻阅竹简,慕容冲大声道:“叔父,晋人要打来了!”

    慕容垂放下竹简,面上并无多少焦急之色,道:“报信的人在哪,带来帐中。”

    “叔父可要准备发兵?”

    慕容垂没有回答,只令部曲将人带来,详细询问再议。

    慕容冲站在一侧,看着慕容垂的表现,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叔父莫非不想阻拦晋兵?

    第六十七章 寸步不让

    军帐中,慕容垂铺开舆图,修长的手指在图上勾画,很快描绘出三条可能的进军路线。

    晋军自兖州挥师,九成以上会避开豫州。

    今岁北方大旱,水路或将阻塞断绝。如果晋军由陆路进发,他有充裕的时间调兵遣将,征发役夫,将五万大军拦在途中,甚至能取得一场大胜。

    然而,需要这么做吗?

    桓温是知兵之人,想要击退晋军,他手中的军队必将损失不小。

    慕容评和可足浑氏现下拉拢他,无非慑于这支强军。若是损兵折将,实力大减,威慑力不存,两者再无顾忌,恐怕自己也离死期不远了。

    慕容评掌权,或许还能留他一段时日。

    换成可足浑氏,屠刀必定会马上举起。这个女人只注重权力,从不考虑其他。

    容许晋人北上?

    邺城内,慕容厉、慕容冲和慕容咸都能领兵,遇上桓温胜算不大,坚守城池,拖上一段时间却是绰绰有余。

    如他按兵不动,邺城吃过大亏,定会主动求援。

    届时,晋人实力被消耗,兵困马乏,遇到里外夹击,必将大败。

    俯视舆图,慕容垂目光微闪,陷入了沉思。

    骑士道出获悉的情报,又被带了下去。

    慕容冲立在帐中,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慕容垂。看着慕容垂在舆图上勾画,看着他神情微变,心中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叔父。”慕容冲突然开口。

    “何事?”

    “如果晋人北上,豫州是否出兵?”

    慕容垂停下动作,慢慢抬起头,视线落在慕容冲身上,无形的压力骤然袭至,后者咬紧牙关,脸色微白。

    “你们下去。”

    慕容垂话落,帐中的谋士起身告退,帐前卫士背对而立,不许任何人靠近十步之内。

    “凤皇,”慕容垂示意慕容冲坐到面前,沉声道,“邺城我会救,但不是现在。”

    慕容冲不说话,嘴唇抿成一条线。

    “你自幼聪慧,朝中的局势你也清楚。”慕容垂叹息一声,合上舆图,道,“如我率军同晋人拼死一战,无论胜败,军权都将被夺,回到邺城之后,怕是命都保不住。”

    “叔父……”慕容冲嗓子干涩,声音发哑。他想摇头,想辩驳一句,可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吐不出来。

    慕容评不论,他知晓太后,了解自己的亲娘。

    太后向来看慕容垂不顺眼,只要抓住机会,定会想方设法除掉他。

    慕容垂与太后有杀妻之恨,没有马上举兵造反已是相当不容易,让他放弃豫州,冒着失去一切的风险救援邺城,委实不切实际。

    “晋人声势浩大,合举国之力,实际并非铁板一块。”慕容垂与可足浑氏有仇,对燕主也谈不上忠诚,却很喜欢慕容冲,否则也不会将他带在身边。

    “晋人偏安南地,依仗兵势不过西、北两府。北府实力尤强,余下诸州,除桓冲、袁真所领步卒弓兵,皆不足为惧。国内不发善战之人,取胜不易,守城却非难事。”

    慕容冲仔细听着,心思急转,隐约猜出慕容垂的用意。知晓叔父是为自保,实在无可指摘,可想起身在邺城的阿母和阿姊,心上那道坎总是过不去。

    “叔父,我想回邺城。”慕容冲闷声道。

    “不行。”慕容垂摇头。

    “叔父!”

    “我说不行!”慕容垂沉声道,“邺城有风声,慕容评暗通氐人,欲送公主皇子入长安为质!如你回去,我再护不得你。”

    “叔父,那老贼不敢!”慕容冲脸色涨红,握紧佩刀,咬牙道,“如果他敢打阿姊和我的主意,我必令他血溅三步!”

    慕容垂仍是摇头。

    慕容冲到底年少,不明白一个道理,形势比人强。

    假如慕容评能力排众议,让朝廷上下相信牺牲两个皇子公主就能和氐人“修好”,请来“救兵”,哪怕太后和燕主合力反对,照样保不住慕容冲。

    “不许回邺城!”慕容垂一锤定音,不给慕容冲反对的机会,“自今日起,你不许离开大营半步,除非得我手令。”

    “叔父!”

    “凤皇,听我的话。”慕容垂站起身,绕过矮榻,单手按住慕容冲的肩膀,沉声道,“慕容鲜卑再不济,也不能送出皇子公主给氐人!”

    “可我阿姊……”

    “我会想办法。”慕容垂的保证并没多少底气,却是唯一能留住慕容冲的办法。

    “叔父,”慕容冲低下头,用力咬牙,终于低声道,“我信叔父。”

    “好。”慕容垂收回手,想了想,又落在慕容冲的发顶,“你不是喜欢我那张弓,等此事了结,我便将弓给你。这些时日不要出营,我让申冉教你绘制舆图。”

    “叔父,我不想学。”慕容冲皱眉,“我一看这个就头疼。”

    慕容垂笑了。

    “不想学也要学,不懂舆图将来如何领兵打仗。还有,要习字,汉人的字必须学。不用像汉人那样吟诗成文,至少要能读懂兵法。”

    “诺。”

    慕容冲知晓争辩不得,只能点头应诺。

    在转身离帐时,少年的眼中闪过一抹坚定。

    虽然叔父不许他回邺城,但若是情况紧急,哪怕是偷跑,他也要跑回去!

    这厢叔侄俩各怀心思,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做准备,远在兖州的桓容,则端正的跪在主帅帐中,双手扣在头前,桓温不出声,他便一动不动,连丝轻颤都没有。

    “大司马。”郗愔看不过去,出声提醒。

    桓温转过头,沉沉的看他一眼,终于令桓容起身。

    “阿子,数月未见,怎这般生疏?”

    “不敢。”桓容站起身,一板一眼道,“军营中不容私情,容不敢造次。”

    一句话出口,桓大司马脸色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