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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

      “诺。”石劭没有推辞。

    两人走进内室,婢仆将炙肉稻饭分桌摆放,又取来酒盏,舀起的却不是美酒,而是阿黍特别调制的蜜水。

    食不言寝不语,石劭久居北地,礼仪习惯却没有更改。

    两人对坐用饭,一样的严循礼仪。区别在于,桓容的扒饭的速度快过三倍,稻饭转眼少去一半。

    上司没停下,下属总不好先落筷。

    石劭一边数着饭粒,一边在心中感叹,陪府君吃饭着实是个考验。

    健仆府军忙碌整日,归来后都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见厨夫送上饭食,立即捧起大碗盛饭,浇上香浓的肉汤,再夹上两筷腌菜,几口就是半碗下肚。

    因为用饭的人多,厨夫为节省时间,将蒸饭的木桶提到院内,搭起简单的灶台,上面架着翻滚肉汤的大锅。

    大块的羊肉被沸水冲起,翠绿的葱花浮在油汪汪的汤面上,香飘十里,引得人食指大动。

    府内开饭,众人吃得肚圆,府外跪着的职吏和散吏却是叫苦连天。

    跪了足足大半天,承受烈日烘烤不说,更要忍饥挨饿。如今闻到肉汤的香味,咕噜噜的腹鸣声此起彼伏,当真是苦不堪言。

    看着他们,捆在马桩上的探子直想翻白眼。

    这点罪就受不了?他们可是整整捆了半个月!每天蚊叮虫咬,顶着一张猪头脸还要时不时被城西的县民啐一口,到底谁更惨?

    夏日时长,酉时末天仍未暗。

    随着燥热退去,蚊虫变得活跃起来。

    马桩上的探子无处可藏,只能任由蚊虫叮咬。县衙前的职吏和散吏受不住,巴掌拍落的声音愈发响亮,自己打不着还要请同僚帮忙。

    不知内情者看来,活似五十人彼此看不顺眼,互扇巴掌,准备开一场群架。

    几名职吏手上拍蚊子,嘴里互相埋怨。

    “我早说过县令出身不凡,下马威之事不可取!”

    啪!

    “早听我言,哪会有今日!”

    啪!

    “事情已经这样,说这些又有何用!”

    啪!啪!

    一名职吏开口反驳,两巴掌扇在脸上,登时留下清晰的红印。

    大门内,酒足饭饱的健仆趴在门板前,透过门缝观望,看到职吏们的惨状,不由得嘴角咧到耳根。

    该,活该!

    让你们胆大包天妄想给郎君下马威,活该有今天!

    最先被抓的三名职吏因表现良好,已经免除捆马桩的待遇,被罚每日推土拔草,不敢有半点怨言。对比门外同僚的遭遇,三人暗自庆幸,幸亏自己被抓得早,醒悟得快,万幸啊。

    从正午到酉时,再从酉时到子夜,除府军健仆归来,县衙门再未开启。

    职吏和散吏跪在门外,走又不敢走,留下就是受罪。临到夜间,耳边传来野狼的嚎叫,附近林中闪烁点点幽绿,不由得开始心惊肉跳。

    县令铁了心不见,他们守在这里全无用处,说不定还要喂狼!

    随着狼嚎声此起彼伏,不下数人心中打起了退堂鼓。

    差事没有了,可以想别的方法养家糊口。实在不行,依附家族嫡支也是条活路。如果平白无故落入狼腹,到阎王殿前都没法喊冤。

    思来想去,终于有一名小史和贼捕掾咬牙站起,互相搀扶着往城东走去。不到十息,又有五六名职吏和散吏起身。

    离开的人越来越多,余者开始心神不定,表情中透出几分焦躁。

    一名都亭长起身,当即有一名乡佐跟随。

    亭长佐官牢牢的跪在地上,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

    半个时辰不到,县衙门前空出一大片,散吏全部离开,职吏走了一大半,剩下的两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

    又有一人坚持不住,想要起身回家,手臂忽被同僚拉住。

    明亮的月光中,亭长佐官的声音清晰入耳。

    “大半日能坚持下来,不差这一两个时辰。”

    闻言,剩下的六人磨了磨后槽牙,终于下定决心,在门前候上一整夜。

    不知过了多久,狼嚎声逐渐远去,天边微亮,六人用力搓了搓脸,紧绷整夜的神经稍微放松。

    卯时中,天色大亮,温度逐渐回升,挂在发梢和眉间的露水开始蒸发。

    亭长佐官打了个喷嚏,睁开双眼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转头数一数,加上自己共有六人,一个也没少。

    双腿跪得麻木,动一动都是钻心疼。六人正揉着膝盖,忽闻吱嘎一声,县衙门终于开启。略显刺耳的声响,在几人听来却如仙音一般。

    六人齐刷刷的抬起头,十二道目光射向门内,落在开门的健仆身上。

    “府君有召,随我来。”

    话落,健仆抱臂等着六人起身。见他们上一刻满脸激动,下一刻便呲牙咧嘴,捂着膝盖脚步踉跄,半点没有同情的意思。

    “快些。”

    健仆脚步如飞,六人压根不敢抱怨,只能彼此搀扶着加快速度,以免被健仆落得太远。

    穿过前堂和两条回廊,健仆停在一扇斑驳的木门前。

    六人紧赶慢赶,几乎是三步一跌的行到屋檐下,站定之后心如擂鼓,腿上的酸麻都被忽略。

    “郎君,人已带到。”

    健仆在门外禀报,一名小童走到门前,扫过几人一眼,随即点点头。

    六人大气不敢喘,随小童走进室内。

    县衙荒废日久,经过整整一个月的修缮,墙壁屋顶仍是老旧。

    地面铺设竹席,想是为盖住破损的地板。

    桓容着蓝色深衣,正身坐在蒲团上。右侧坐着石劭,刘牢之位在左手边。

    刘参军很不明白,不过是来知会一声,告示已经张贴,县中豪强得到警告,丈量土地等事有府军护卫,自己是时候启程返回京口。结果话没说上两句,莫名其妙又成了“证人”。

    按理来说,吃一堑长一智,有过之前经验,不该再轻易踩坑。无奈防得住桓容,防不住一旁安坐的石舍人!刘参军一脚陷入坑里,想拔都拔不出来。

    越想越是憋闷,刘牢之对着石劭咬牙,满面黑云。

    几名职吏刚刚行礼,抬头对上刘参军一张黑脸,差点当场跪下。心中暗道,莫非县令不是想饶过他们,而是带进来一刀咔嚓掉?

    “府君,仆等知错!”

    以亭长佐官为首,几人不敢多言,更不敢直视桓容,直接低头认错,希望能给个宽大处理,好歹保住饭碗。

    “尔等当真知错?”

    “仆等不敢诳言。”

    桓容没有出声,室内陷入沉默。六人顿觉压力倍增,额头开始冒汗。

    良久,头顶终于响起声音,“如此,便视尔等通过考核,可重录任用。”

    考核?

    重录?

    六人愕然抬头,猛然记起告示中的内容,心开始狂跳。

    县令不予召见,莫非不是惩罚而是考验?

    “北地正逢战乱,盐渎处于要地,临近慕容鲜卑,极可能有乱兵逃窜。如遇险情,必要县衙出面安民。”说到这里,桓容顿了顿,留意六人表情,面色愈发严肃。

    “心志不坚者,遇事恐将慌乱,纵有才干我亦不用。尔等能经住考验,每人禄米增半。此后如能葆力勤恳,可取尔等为国官。”

    喜从天降,六人激动得不能自己,恐慌、抱怨全都消失无踪,满心都是感激。

    “谢府君不罪,仆等必当鞠躬尽瘁,肝脑涂地,以报府君大恩!”

    桓容受下几人拜礼,嘴角隐隐勾起一丝笑纹。比起和桓大司马斗智斗勇,和郗刺使玩猜猜看,他果然更喜欢和实诚人打交道。

    六人再拜起身,脸色潮红。

    桓容趁热打铁,令六人立即走马上任,和之前抓到的狱门亭长贼捕掾一道丈量田亩,清查佃客荫户。

    “仆等必不负府君信任!”

    “善!”

    桓容笑眯眯点头,就差拍着对方的肩膀说一句:加油,我信任你!

    待到几人走出县衙,头脑逐渐冷静下来,终于醒悟到刚刚答应了什么,又做出何等保证。

    “真要查?”

    按照县令的意思去查,县中的豪强必要得罪彻底。

    “查!”亭长佐官用力咬牙,坚定道,“我等今日进了县衙,必被视为投靠府君。一不做二不休还能博一条出路,三心两意、左右摇摆只能死无葬身之地!”

    “对!”狱门亭长见识过桓容手段,吃足了苦头,顶着一张肿脸坚决赞成。

    余者不再迟疑,反正已经豁出去,不如一条道走到黑。

    纵观南地,谁的权势能超过桓大司马?

    陈氏盘踞盐渎百年,的确树大根深,可除了早年的陈孔璋,再没出过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不是仗着吴姓,压根不会有今日!

    九人同县中豪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其中三人更是陈氏旁支远亲。然而,涉及到自身性命和利益,这些关系全部可以剪短,没有半分犹豫。

    蛇有蛇道,鼠有鼠道。

    别看他们是不入流的职吏,真要计较起来,照样能拉拢不少势力。背靠桓容,未必不能让陈氏投鼠忌器。

    桓容忙着在盐渎丈量土地,清查户口,朝盐渎豪强砍下第一刀。

    远在北地的慕容鲜卑,同样有人看出佃客荫户的弊端。以尚书左仆射广信公为首,部分鲜卑有识之士上表国主,尽言此间弊端,希望能由朝廷下旨,强令豪强贵族放民。

    “豪贵恣横,大蓄私奴,致使民户减少,吏断常俸,战士绝廪。”

    “宜丈量国内田亩,清查佃客,罢断诸荫户,厘校户籍,尽还郡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