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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

      听到护卫禀报,桓容推开车窗,望一眼窗外情景,登时眉间皱紧,转向车前的护卫,满脸三个大字:你逗我?

    盐渎乃是古县,西汉时自射阳县划分。经两汉、曹魏至东晋,该地遍设煮盐亭场,水道四通八达,河上十之八九是运盐船。

    在桓容的印象里,盐渎不及建康繁华,至少也该同京口旗鼓相当,眼前这情景算怎回事?

    一座县城连城墙都没有,城门就是两个石墩,路过的盐亭长满野草,城内的民居散落破败,城外的水田无人耕种,这都该如何解释?

    “此地真是盐渎?”

    “回郎君,确是。”府军半点不意外桓容会有此问,当即回道,“苏峻之乱时,建康遭匪,盐渎亦曾被几次劫掠。此处匪患最为严重,自乱后荒废,城东十五里才是百姓聚居之处,流民村落还要更远些。”

    经过府军一番解释,桓容方才恍然,当即下令车队东行。

    经过一处废弃的建筑,知晓曾是县衙所在,桓容难免唏嘘。又听阿黍道,南康公主给他的田地多在附近,桓容半晌没说出话来。

    “阿母准备的不是田地?”

    “自然是田。”阿黍解释道,“只是多年未曾耕种,需要重新开垦。”

    桓容:“……”

    “郎君,此乃吴姓之地。仓促之间能得上田十顷,中田十五顷已是殊为不易。”

    “我知。”桓容搓了下脸,看向沿途经过的破败民居,深吸一口气,道,“这些房屋也归我所有?”

    阿黍点头。

    “好。”桓容推开车门,大声道,“停车!”

    “郎君?”

    府军和护卫不解其意,见桓容推开车门,唯恐他脚踩落空,忙一把拉住缰绳,车队立时停住。

    “郎君有何吩咐?”

    “不去城东。”桓容弯腰走出车厢,站在车辕上,吩咐道,“收拾县衙,清理民居,留在此地!”

    “郎君可是累了?要暂时歇脚,仆等可建木亭,远胜此等旧屋。”

    桓容摇摇头。

    “我既为盐渎县令,自当在县衙起居。尔等跟随于我,也当在此常住。”

    啥?!

    府军迟早要回京口,惊讶之后也就算了。护卫和健仆齐齐愣住,看着摇摇欲坠的土墙木房,再看看满脸坚毅的自家郎君,集体失声。

    郎君这是要做什么?

    不等他们想清楚,桓容令阿黍开箱,取来市货的布帛和少量钱币,令健仆随府军往城东交易,招收当地百姓前来城西。

    “言明修建县衙房屋,每日一餐饭,十五日后可领布或铜钱。”

    “诺!”

    健仆领命,清空两辆大车,由熟悉的府军带路,挥鞭消失在蔓草之间。

    桓容跃下车辕,询问掾吏县衙大致是怎样布局,随后令健仆清理出两三处院落,暂时作为歇息处。

    听到动静,陆续有人走出破屋,都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

    知晓是新任盐渎县令当前,众人表情仍旧麻木,只在健仆取出干粮时双眼发亮,不自觉的咽着口水,喉结上下滚动。

    健仆带一名男子上前回话,桓容见其满面泥土,骨架高大,人却瘦得几乎脱形,当即递出半碗水,一碟干粮,问道:“你等可是盐渎县人?”

    男子没有回话,径直抓过盘中谷饼,三两口吞下肚,又端起水碗一饮而尽,似回味般舔着嘴唇,沙哑道:“仆等祖籍渤海南皮,遇战乱渡江,所携家财俱为流寇劫掠,方才流落至此。”

    “听你言谈应是读过书?”

    男子点点头,接过小童递上的布巾,擦净脸上污泥,竟是五官深邃,格外的俊朗年轻。

    “回郎君,仆曾祖姓石,曾为阳平太守。仆同族人离散,全家为胡人囚困,为保存家人性命,不得不于胡人帐下为官。后遇良机,挑动部落内乱,才得幸逃脱南渡。”

    话至此,男子的表情愈发羞愧。

    同胡人为伍是永远抹不去的污点,即便有族人在建康,他也不敢上门认亲。

    桓容继续问,男子继续答,半点没有隐瞒。最后道出其曾祖的亲兄弟姓石名崇,就是和王恺斗富的西晋大壕!

    “你确定?”

    “回郎君,仆怎敢妄言先祖。”

    换句话说,现下的年月,除了别有用心,没谁会乱认祖宗。

    看着眼前的石劭,桓容艰难的咽了口口水,突然意识到,自己时来运转,倒霉到极点之后,终于开始捡宝。

    第三十二章 麻烦上门

    无论在什么年代,最珍贵的永远是人才。

    石劭被胡人囚困,能保住全家不说,更挑拨其内部生乱,继而率家人南逃,其心志坚韧,行事缜密,绝非寻常人可比。

    桓容十分清楚,这样的人即便落魄也不会失去傲气,仅凭一块谷饼,几句暖心的话就想忽悠他为自己效力,纯属于天方夜谭。

    仔细询问过石劭的为官经历,知晓他精通财政,家族曾为北地巨贾,桓容的眉心突突直跳。

    换做后世,眼前这位绝对是高智商、高情商、高学历的三高人才。年薪百万打底,税后轻轻松松超过七位数。

    机会到手眼睁睁放弃?

    桓容自问做不到。

    网子既然已经张开,必须死死罩住,无论如何不能让这条大鱼溜走。该如何忽悠、咳,说服石劭加入自己阵营,诚意是基本,利益同样不能少。

    只不过,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现在还不能操之过急,反正人在盐渎跑不了,可以仔细观察,徐徐图之。

    桓容定下主意,直接转开话题,开始询问北地胡人之事。

    “先生曾在鲜卑胡帐下为官,可知其内情如何?”

    “仆字敬德,郎君可唤我字,先生二字实在当不得。”石劭拱手道,“囚困仆一家的是乞伏鲜卑,发迹于陇西之地,后依附氐人,同鲜卑诸部素有不和。”

    “此事我知。”桓容点头。

    “仆在鲜卑营中,常见氐人寻衅滋事。”

    “哦?”桓容来了兴致,“敬德是说,乞伏鲜卑同氐人不和?”

    “正是。”

    见桓容感兴趣,石劭无意隐瞒,将在鲜卑部中所见一一道明。

    乞伏鲜卑并非纯粹的鲜卑部落,自秦汉时便与高车人融合,征讨临近诸部,很快成为陇西最强大的一支胡族部落。

    问题在于,他们强大的不是时候,遇上秦军扫六合的年代。等到始皇统一天下,又倒霉催的遇上“灭秦者胡”,和匈奴部落一起被秦军穷追猛打,撵兔子一样满草原逃命。

    逃命途中,秦二世发奋作死,闹得天下大乱。

    其后楚汉相争,刘邦胜出,匈奴变得强大,乞伏鲜卑终于有了几天好日子过。

    然而好景不长,碰上汉武帝立志灭匈奴,乞伏鲜卑再次成了匈奴人的难兄难弟,一起被汉朝军队追着跑。

    坚强熬过几百年,等到三国鼎立,晋室代魏,五胡乱华,乞伏鲜卑趁机南下,在汉人之地烧杀掳掠,着实“威风”一把。

    可惜威风过后,遇上其他鲜卑部落截杀,同时又被氐人打压,不得不缩起脖子,老实依附氐人过活。

    “氐人视鲜卑胡如奴,鲜卑胡假做顺服,实则暗怀野心。氐人强大则罢,如有衰落之日,必暴起反噬。”

    石劭在鲜卑部为官,见多鲜卑人和氐人的争端。既为自保也为挑拨二者矛盾,没少给鲜卑首领出谋划策,着实让氐人吃了不小的亏。

    “前番陕城守将投靠慕容鲜卑,乞伏部出现分歧,翟氏、出连氏蠢蠢欲动,欲仿效而行。与之相悖,屋引氏和叱卢氏坚持依附氐人,言慕容氏同乞伏部有旧仇,定然不肯轻易收容。甚者,会趁己方不备痛下杀手。”

    说到这里,石劭面现潮红,回忆起当时的情形,明显有些激动。

    “几名首领争吵时,仆恰好在帐中。当时便知良机不能错过,如能加以挑拨,令乞伏鲜卑内部生乱,仆全家便可趁机脱身!”

    石劭越说越激动,握住水盏的手开始颤抖。

    尚有几分烫的茶水溅到手上,他竟半点不觉,将藏在心中多时的话倾泻而出,包括如何挑拨乞伏内乱,如何趁乱逃走,乘船渡江,又是如何抵达侨州,进入侨郡。

    九死一生来到晋地,石劭本以为能暂时松口气。哪里会料到,接连遇上两股盗匪,钱财都被抢走,连身上的外袍都被撕掉一片。

    没有钱财傍身,身旁的奴仆开始逃散,更有当地豪强趁火打劫,将他的妻小全部抓走。不是两名兄长拼死相护,险些连他都被抓去做田奴。

    说到最后,石劭嘴唇颤抖,手指攥紧茶盏,指关节用力得发白。

    “现如今,仆身边仅有一名幼弟,数名年老婢仆,余下家人均不知去向。”

    渡江,侨郡,盗匪。

    “敬德遭遇的盗匪,可是出自射阳之地?”

    “正是。”

    桓容沉默两秒,唤来小童吩咐几句。

    少顷,五六名贼匪被健仆带来,见到中间两人,石劭猛然暴起,大步冲上前去,一把抓住盗匪的衣领,怒声道:“就是你!”

    怒到极致,不管三七二十一,挥起拳头就要开打。

    健仆看向桓容,请示郎君是否应该阻拦。

    桓容摇摇头。

    没有料到,这群盗匪竟是石劭落魄的源头之一。如果能让他出口气,也算是份不大不小的“人情”。

    不曾想,拳头没砸两下,石劭竟脸色赤红仰天栽倒。

    桓容吓了一大跳,高声道:“医者!”

    盗匪忙后退半步,就差举手表示:他乖乖站着挨揍,这人是自己晕的,和他绝无半点关系!

    车队中有两名医者,均是拖家带口,被南康公主“送”上马车。沿途一直呆在马车里,除了熬两碗姜汤,调配几副伤药,再没有其他活干。

    听见桓容唤人,同时背着药箱赶来。

    “这名郎君数日未曾进食,兼气火攻心方才晕倒。”

    两人诊出的结果大同小异,用大白话讲,就是石劭饿了几天,一时怒气上头,耗费掉仅存的一点体力,不晕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