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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庾皇后低头垂泪,话含在嘴里,终究是没敢出声。

    “原本谢侍中出面给了你那兄长台阶,借上巳节缓和两家关系。结果呢?闹出那么一件糟心事,别说是桓元子,寻常人都不会罢休!”

    庾皇后泪流得更急,道:“阿姑,阿兄说非是他所为。”

    “不是他还是谁?”褚太后挥开竹简,气道,“你是真不明白还是故意装糊涂?他说什么你信什么?!”

    庾皇后头垂得更低,泪水一滴一滴砸在裙上,没有引来怜惜,反而更让褚太后厌烦。

    “幸亏南康今日不在,你这样子让她看见,无事也会有事!”

    本就是庾氏错在先,台阶递到跟前不踩,偏要自作聪明,使出那样阴损的手段算计一个小郎君,更要祸害殷氏的女郎。

    这是士族家主该做的?稍有见识的后宅妇人都不屑为之!

    庾希自以为做得机密,事实上,明眼人一看就会明白。几代修来的通家之好转眼成了仇人,庾希倒也真有能耐!

    “我都能猜到,桓元子岂会疏忽?”

    褚太后挺直背脊,长袖在身侧铺开。相比庾皇后的畏缩懦弱,更显得大气端庄。

    “这件事我不会管也没法管。你如果想要安稳留在宫中,最好不要掺和进去。”

    没有脑子就老实些,否则纯属找死。

    “日前谢侍中有言,北地不稳,占据陕城的氐人投了慕容鲜卑。氐人有雄主在位,掌权之初便野心勃勃。慕容鲜卑百足不僵,双方迟早要有一战。以桓元子的为人,定会紧紧盯着北边,不会将全部精力放到建康。”

    “阿姑,您是说我兄长有救?”庾皇后生出希望。哪怕庾希错得再多,庾氏终究是她的依靠。

    “桓云子不会轻易下死手。庾希和殷康闹翻了,同殷涓仍旧莫逆。”

    若庾希和殷涓联合起来,势力依旧不小。没有万全的准备,桓温不会轻易动手。

    褚太后本来不想这么直白,奈何庾皇后不只性子弱,脑子也不是太聪明。不能一次讲清楚,过后又要来她面前哭,她哪里还能有清净日子。

    “如果氐人和慕容鲜卑动手,无论哪方获胜,桓元子都会寻机北伐。”

    论实力,氐人不及慕容鲜卑。但后者内忧不断,前朝后宫几乎乱成一锅粥。太宰的遗言压根没被重视,慕容垂表面得到重用,暗中却被不断排挤,甚至有性命之忧。至于大司马一职,更是边都没有摸到。

    “朝中文武都惧桓元子,但就北伐之事,桓元子却是无可指摘。”

    说到这里,楮太后深深叹气。

    “我知道庾氏忠心,除非万不得已,我定不会舍庾氏不顾。这一次的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桓元子应该不会对庾氏赶尽杀绝。”

    闻言,庾皇后抹去眼泪,终于不哭了。

    褚太后重新拿起竹简,暗中摇了摇头。如果是庾太后,定然会听出弦外之音,换成庾皇后,真是教一教的心思都没有。

    桓温这次不动庾氏,不代表永远不会。

    如果庾希不能彻底醒悟,反而继续用鬼蜮手段,早晚有一天,颍川庾氏都要给他陪葬!

    褚太后的眼光极准,否则也不会在风云诡谲的宫中安稳几十载。

    念在庾太后,她曾想教导庾皇后。可惜的是,后者实在扶不起来。庾氏家主又是个心胸狭隘、志大才疏之辈,庾氏今后的命运当真难料。

    一旦北地局势明朗,桓云子脱出手来,庾希再不识教训,族灭人亡就会是颍川庾氏最后的下场。

    临近午时,建康城又起大风,暴雨倾盆而下。宫人忙着放下木窗,掩上房门,褚太后一遍又一遍的翻阅道经,心中久久不静。

    觐见之后,桓温被留在宫城,得天子赐膳。同坐的还有谢安和王坦之。

    前者年近半百,俊逸不减当年,着一身官服仍显高情逸态。后者正当而立,不及谢安英俊,却是睟面盎背神采英拔。

    天子坐在上首,三人陪坐两侧,每人面前一张矮桌,上设数盏漆盘,内盛炙肉和煮过的青菜。

    桌上并无酒盏。

    非是宫中宴会,寻常赐膳多数不备酒水。

    食不言寝不语。

    天子和臣子默默用饭,宫婢小心伺候,除了撤走漆盘,连大气都不敢喘。他们怕的不是天子,而是在座的三位朝臣。

    换成秦皇汉武,早已经拔剑掀桌,劈不死你也要砍两刀。做皇帝做到这个份上,能再窝囊点吗?!

    饭罢,司马奕继续坐在上首充当吉祥物。桓温三人言辞交锋,当着一朝天子你来我往,唇枪舌剑。

    窗外雨成瓢泼,谢安和王坦之即兴赋诗,内容颇有深意,饱含“忠君爱国”思想。

    桓大司马连连拊掌,道:“安石大才,文度大才,温自愧不如。”

    表面夸赞两人的诗才,细思之下,分明是在说:两位“忠君”,我不如啊。再深入一点:老子认真想造反,甭劝了,劝也没用。

    司马奕坐在蒲团上,捧着茶盏眼神放空,分毫不觉得情况有哪里不对。见桓温称赞谢安和王坦之的诗词,跟着拍手称赞,引来两位“保皇派”奇怪的一瞥。

    那眼神,怎么看都像是痛心疾首。

    大雨下了足足一个时辰。

    雨停时,天空碧蓝如洗。

    桓温拜谢天子厚赐,带着两辆装满的牛车离开台城。谢安和王坦之没急着离开,盯着天子下诏,一句一字的读过,才放宦者往青溪里宣读。

    “桓元子算是手下留情。”王坦之道。

    庾希被翻出旧事,坐实盗窃京口军需的罪名,注定要损失钱财。但归根结底没要人命。至于名声,如今的庾希在建康还有什么名声?

    “未必。”谢安摇摇头,眺望天边彩虹,袖摆随风起舞,愈发显得凤骨龙姿、潇洒飘逸。

    “安石可是想到了什么?”

    “或许。”

    今日的谢安格外惜字如金,王坦之皱眉。

    “且看吧。”谢安没有多言,向王坦之告辞,转身登上牛车。待车帘放下,闭目回忆宫中所见,不由得心头微沉,良久不得释然。

    以东晋的政治形态,天子未必要雄才大略,至少不能糊涂成这样!谢侍中真想掰开司马奕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

    庾希接到圣旨,得知要“赔偿”的数额,差点当场晕过去。他想到桓温会下手,却没料到会狠到如此地步,几乎要搬空庾氏在建康的库房!

    庾邈的日子同样不好过。

    接到兄长信件,唯恐儿子在途中出现意外,庾邈立即动身赶往吴郡。结果在郡内等候数日,迟迟没有等来庾攸之。正焦急时,忽听有人来报,建康来的马车已经抵达府前。

    “郎君何在?”

    “郎主,您、您还是亲自去看一看吧。”婢仆支支吾吾不敢多言。

    庾邈心存疑惑,快步穿过回廊,见到溅满泥水的马车和带伤的健仆,心中就是咯噔一下。上前推开车门,看到车厢内的情形,脑中顿时嗡的一声。

    庾攸之躺在车厢里,人已经瘦得脱了形。右臂自肩膀以下顿成几截,看似经过医治,仍扭曲得不成样子。

    “郎君怎会这个样子?!”

    “回郎主,我等在途中遇到劫匪,公子被劫匪所伤,改走水路又遇船匪……”

    听完健仆的讲述,庾邈脸色铁青,继而变得乌黑。

    运河之上哪里有这样胆大的凶匪,分明是府军!

    庾邈双眼赤红,双拳紧握,用力得关节发白。他只有一个儿子,平日里视如珍宝。如今废掉一臂,能否保住命都未可知道,如何能不痛彻心扉。

    谁有这么大的力量,偏还不要庾攸之的命,只废掉他惯常用的胳膊?

    无需深想就能明白!

    “桓元子,我同你不共戴天!”

    桓府中,桓容半点不知渣爹会为自己出气,正一心跟随郗超学习。

    记忆中,原身仅见过郗超一次,还是往会稽求学之前。

    此番再见,和记忆中的人影重合,桓容不得不感叹,时光真的很不公平。五年过去,从弱冠迈向而立,竟没有在郗超身上留下半点痕迹。

    为见公主,郗超特地换上蓝色深衣,头束葛巾,腰间一条帛带,坠青色玉环。

    “仆见过殿下。”

    两晋之时,世人自谦多称“仆”。

    南康公主对郗超还算客气,请人来教导儿子总不能冷面以对。

    “郗参军多礼。”

    立屏风后,南康公主一下一下拨动袖摆云纹,道明请郗超过府的原因。后者听罢没有拒绝,只言桓大司马下月返回姑孰,他必须跟随,充其量只有二十天时间。

    “如殿下不弃,仆愿为小公子解惑。”

    “善!”南康公主颔首,令桓容上前行拜师礼。

    郗超忙侧身避开,道:“小公子之师乃周氏大儒,仆万不敢受此礼。”

    南康公主没有强求,桓容退而求其次,拱手行晚辈礼。

    “请郗参军教导。”

    “郎君客气。”郗超还礼,仔细打量桓容,对这个印象不深的小公子颇感到好奇。

    桓祎是陪读身份,同样上前见礼。郗超对他比较熟悉,见到桓祎现在的身板,眉毛差点飞出发际线。

    “四公子甚是威武!”

    桓祎直起腰,嘴角咧开一抹憨笑。桓容捏捏手腕,深知“威武”两字永远与己无缘。

    时间不多,郗超当日便留在府内。桓容也不客气,直接提出要求:“我欲知北地高门,请郗参军教我。”

    “北地?”郗超现出几许惊讶,“郎君欲知哪几家?”

    “秦氏。”

    自收到李斯真迹,桓容便放在心上,其后与谢玄书信,得知“北地故人”姓秦,此次南下欲拜访桓大司马。意外的,引起了桓容不小的好奇心。

    “秦氏?”郗超沉吟片刻,道,“郎君所言可是西河郡的坞堡之主?”

    桓容眨眨眼,坞堡?

    “如果是这个秦氏,其家族渊源之深,尽二十日都讲不完。”

    见桓容实在好奇,郗超继续道:“北地汉家有言,西河秦氏有熊罴之旅,虓阚之将,令氐人和慕容鲜卑闻风丧胆。秦氏家主共有九子,行四者最为骁勇。传其颜比宋玉,勇比汉时冠军侯。”

    九个儿子?

    联系到桓大司马,桓容脑袋里突然冒出个诡异的念头:盖世豪杰是否都这么能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