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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节

      知道她的大部分积蓄已经贡献给了风门,剩下的让她不知周济了哪个“弟弟”,这会子基本上算是个无产阶级。

    潘小园看他一眼,直接摸出几块金子,排在柜台上。

    “掌柜的,给称一下。”

    董蜈蚣直接傻了。大姐怀里藏着聚宝盆不成?

    当然不是她自己的金子。武松从大名府分来的“民脂民膏”,其中的金子,让她找人随便熔了下,眼下已经看不出“公款”的形状。

    那掌柜的见客户出手阔绰,也管不得顾虑她女人买房置地了,赶紧叫人取天平来。

    潘小园怀揣州桥黄金地段商铺地契,信步走出牙行。忍不住偷偷的笑。

    拿未婚夫的积蓄全款买房置地,还是只写她一个人名字,自己送自己一个大写的“渣”字。

    宋代流行厚嫁,嫁妆一般比彩礼还要丰厚,直接导致男女初婚年龄升高(女大约18岁,男的二三十)。嫁妆高低直接决定在夫家的地位。比如范仲淹曾规定,族中男女嫁娶,彩礼规格20贯,嫁妆规格30贯;苏轼曾经资助一个女性亲属200贯出嫁;秦桧老婆王氏出身名门(和李清照是姑表姐妹,但两家十分疏远基本上不往来),当年的嫁妆是二十万贯(!!)后来秦桧被金国人捉走,“逃”回宋境时想把老婆甩掉,王氏直接发飙,说老娘当年嫁妆二十万贯!秦桧没脾气。

    第184章 1.9

    王茶汤老汉家里娶媳妇,点心铺上上下下都接到了邀约。潘小园派了两个代表前去贺喜,包了一千钱大红包,挑了一担子点心,也算是风风光光地给自己的店铺打了次广告。

    再过几日,小王茶汤的州桥夜市摊儿顺利开业了。本本分分夫妻店,左边卖茶汤,右边卖豆腐花。潘小园抽空去光顾了下——主要是好奇那个会做豆腐花儿的小媳妇。

    这会子人见着了,围个旧围裳,眉淡眼小,相貌平平,人却泼辣利索,手底下的豆腐花儿看起来也是多年功力。尝一碗,赞不绝口:“娘子家里若是还有会做豆腐花儿的兄弟,不妨让他们来我店里帮厨,待遇从优。”

    豆腐花娘子知道她是点心铺管事的,也不羞怯,爽快一笑:“可惜我弟弟才十岁,等他长大了,定然给娘子送过去——还要多谢娘子照顾我公爹,这碗豆腐花算我们两口子请的,娘子别破费。”

    潘小园笑嘻嘻谢了:“对了,那个‘东京茶汤王’的牌儿,这里也可以挂一个,算是分号嘛,肯定会有慕名而来的。”

    小王茶汤在后面灶台上忙来忙去,见了她,脸一红,腼腼腆腆笑一笑。

    潘小园“赞助”夜市摊儿,给他们减免租金的事儿,亲家自然也知道,挺高兴,还连夸小王老王会办事,有人脉。

    小王茶汤摊位的租金,潘小园让他月底定期送到牙行去,等自己来取。毕竟这事要做得低调,不能成天坐在属于梁山的点心铺里,收着属于自己的租子吧。

    自此,每个月多了五贯属于自己的纯收入。再加上低价买到的州桥夜市的黄金摊位,算是跟王茶汤一家子双赢。

    “地契”收好,跟武松那点剩余的积蓄放一块儿,同时锁在小盒子里,想想回头怎么跟他解释。

    戴宗负着他的招牌大青背囊,又一次莅临了孙巧手点心铺,带来了老大们的新指示:第一,在不暴露暗桩的前提下,东京的生意可以适当扩大规模,积累金钱和产业,免得梁山每次派人来京行动,都得随身携带巨额现金,道上徒增风险。第二,梁山规矩,久驻在外的兄弟们,也得定期派人回山“述职”,重温替天行道的思想纲领,以免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腐化了。

    潘小园和燕青赶紧点头答应,心里同时闪过几个念头:第一,这是看点心铺经营有方,迅速提高了对他们的期望值;第二,梁山很可能会派其他人来东京办事,需要更多更安全的落脚之处。否则,光一个轻功卓绝的戴宗,就算满身挂着黄金,奔波在路上,黑道白道的兄弟们也未必追得上他。

    戴宗察言观色,一张中庸面孔上,一丝微微的坏笑。

    “还有一件事,好教嫂子得知,武松大哥这次,本来是打算跟兄弟一起来的……”

    潘小园冷不丁被他将一军,没机会搭建厚脸皮,耳根子一热,脸蛋迅速晕红起来,还不好瞪他,面孔转到一旁去。

    本来武松答应得好好的,下次定会再来,跟她一起解决西门庆。听说梁山又有人前来接头,她高兴得几乎一夜没睡。

    武松留在店里的些许杂物,让她用心给整理出来;上好的银瓶酒早就备了三五斗;他送来做“聘礼”的玩具小木刀,让她抓在手里睡了一觉;更别提,他喜欢的那件“点朱砂”,老早就拿出来洗干净,红着脸,叠枕头底下。

    谁知来的只是戴宗一个。她一颗心提起来又掉下去,只得迅速调整到公事状态。

    眼下秘密会议即将结束,该说的正事说完了,该汇报的情况讲完了,想必是失望之情终于流露一二,让戴宗见了,这才出言解释。

    “你们和明教的来往,梁山这边也在跟进。宋大哥决定派人,直接去江南清溪帮源洞送信拜山头,算是试探,也算是示好。武松大哥是跟他们打过不少交道的,于是他自己请缨,连同公孙胜道长,一道启程南下了。这是误不得的山寨公事,他托兄弟带话,跟嫂子说声抱歉。”

    潘小园心里一酸,“嗯”了一声,表示理解。

    为着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虚无缥缈的愿景,一点一点的,把这座即将倾颓的大山撑起来。知道她定会支持的,因此做得毫不犹豫。

    一趟出使,看似微不足道,“启程南下”,说得简单,其中不知道蕴含了多少辛苦,或许还有无可预料的风险。

    她自我安慰地想,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公款旅游,身边跟着的不是自己,却是那个神神道道的江湖术士,倒也聊以解闷。

    可戴宗又打破了她这个幻想:“今年入春以来,南方气候无常,前一阵子旱,这一阵子雨,据说许多地方还颇有天灾。武松大哥这一路,应该不会行得太畅。”

    她一颗心又提起来。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吗?

    燕青在旁边一言不发,心头的筷子拿起来又放下,终于带着嘲意,问一句:“那他也没给嫂子带点东西来?”

    戴宗呵呵一笑:“那哪能呢,不过兄弟长途跋涉,眼下腹中饥饿,能不能先吃饱了,再分东西?”

    潘小园:“……”

    燕青最近痴迷于“攒人品”,每天出门做好事,扶老人施乞丐给外地人指路一样不少,坏气邪气已经收敛了许多,整个人焕发着些微的佛性,给他剃光了头,直接扔大相国寺去,没三五天不会被人看出来。

    所以眼下的点心铺里,数这个姓戴的最坏。

    还是耐心喂饱了戴宗,等他分发了一批梁山兄弟们的爱心礼物,满目期盼地轮到自己,戴宗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泛黄的小信封,递给潘小园,笑道:“嗯,这个……家书。”

    只一封轻飘飘的信么?

    潘小园觉得也挺好的,心意都在纸上呢不是?瞧着封皮上那一本正经的“潘氏六娘启”,是他那矫健又没什么章法的字体。

    眉花眼笑,赶紧接过了。左右看看,大家笑嘻嘻的,都等她拆开呢。

    本来梁山上的兄弟们不分你我,谁给谁写信,只要不是什么绝密军情文件,一般都是当着大伙的面念出来了,博个乐子。因着潘小园是妇道人家,说不定羞涩,此时大家没有抢着把这信撕开,已经算是很给她面子了。

    她也心急想看,便也不跟这些人矜持。小心拆开封皮,抽出里面几张纸,发现有字的一面冲着燕青,赶紧给转过来,凑到自己眼前,两个大大的:“如见。”

    还挺有礼貌,她刚笑一笑,就听旁边周通董蜈蚣迫不及待地问:“他写什么了?快说啊!”

    潘小园只好硬着头皮给他们往下读。一边动嘴皮子,一边眼睛往下飞快地扫,暂时没看到什么不该念出来的。

    “嗯,武二哥说,首先,我上次寄送的两样东西,他都收到了……”

    一张“西门庆已寻到”的纸条,一条带着手指印儿的腰带。他将那腰带也算作一样。说明他确实注意到了她那个关于史文恭的小哑谜。

    但他也知道这信未必只有她一个人读到,因此一个字都没明说。至于“保重”、“小心”这样廉价关心话,倒是可以省了,换成了一句更实用的:“让我多吃,多睡。”

    潘小园扑哧一笑,心里一暖,听着人家又催,继续读:“店内事务……”知道周通董蜈蚣都是不太识字的,贴心的直接给他们听大白话,“让我别太累着了,脏活累活就甩给你们干。”

    一阵轰然大笑,连戴宗都忍不住莞尔。

    明知道旁边大约会有人听信,还大摇大摆的把这句话往上写,潘小园觉得,眼下这房间里,戴宗倒也未必是最坏的一个。

    燕青笑道:“武二哥倒是不知,咱们现在已经雇了不少人手,脏活累活虽多,用不着亲力亲为了。”

    潘小园笑道:“可不是!回头你提醒我,回信的时候告诉他。”

    继续往下,第三件事:“梁山上一切如旧。你的居室闲置已久,现已征作他用。家什杂物,收在我处。”

    潘小园咬牙切齿念完这句话,哭笑不得。这是提前把她留在山上的那点“家产”收归己有,一点也不含糊。

    旁人却尽皆大笑:“好,反正以后也是一家,早晚要搬过去的嘛。”

    潘小园当然不生气,却忽然想起来不好,自己当初留在山上的,似乎……还有若干内衣裤什么的……

    眼睛往下一瞄,第三件事还没说完:“……只做保管,并未擅开箱笼,你放心。”

    这句话念不出来,脸刷的一红。直觉认为,他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然,叫她“放心”什么呢?

    心猿意马一刻,才听见燕青笑着催:“表姐若是不方便再念下面的,我们也只好不听了。”

    潘小园匆匆扫了一眼底下。第四件事:“我托管在你处的金珠宝贝,若有需要,可以随意使用。”

    和上一句“并未擅开箱笼”交相辉映,摆明了这人给自己脸上贴金,显得他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多么豁达大度。

    第五件事:“我不喜青菜。整日口淡。”

    潘小园琢磨一刻,才不知不觉笑出声来,几乎能脑补出他那任性带着点儿委屈的语气。不就是提醒他要多吃蔬菜水果,这是跟她诉苦来了!

    不过也等于转弯抹角告诉她,他确实“谨遵教诲”,听话了,等夸。

    潘小园决定在回信里给他夸出个天花乱坠。翻一页,看到第六件事。

    大家都没什么隐私的概念,见她卡壳不念,几个脑袋已经凑上来了。

    她赶紧把信抢出来,“我念,我念,那个……武二哥说,上次他托戴宗大哥带来的小木刀,听说我喜欢,这次又带来了一些,都是他晚间闲暇时做的……”

    越读越不对劲。那不是他的童年玩具吗?旧物不值钱,难得的是上面寄托的情怀。

    难道他以为……她喜欢的是这玩具本身?舞刀弄枪、排兵布阵?

    果然,抬起头,只见戴宗三两下解开他那个大背囊,指着里面,淡淡道:“嫂子,这次你得给我准备几双鞋。兄弟的包袱都让武松大哥装满了。”

    说话的神情无比委屈,显然是当时敢怒不敢言。

    潘小园看着那包裹散开,铺出来的一地东西,懵了。

    头一次,戴宗的背囊里,装了如此之多的鞋子以外的物件。丰富杂乱,简直闪瞎眼。

    木头削的小刀,小枪,小弓,小棍,小方天画戟,边缘切口新鲜,都像是近期产物。使用的木料各不相同,说不定是让鲁智深即兴从院子里□□的。有的成品粗糙变形,有的却精致美观,显然代表了武松在艺术探索过程中的不断进步。

    潘小园拈起一张小木弓,比了比,和自己小臂差不多长,拴上跟牛皮绳,怕是真的能打下只鸟雀来。又拿起一柄小木枪,枪头下面栓了一道非常真实的红缨,乃是红色丝线绕成的一团。那红丝线,潘小园直觉认为,是从自己留在梁山的箱笼里面,挑旧衣服拆下来的。

    再低头看看其他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了……

    武二哥每晚点灯夜战,挥汗如雨,一刀一刀的给她削玩具!

    你不是喜欢吗?我拿玩具淹死你。

    他肯定是这么想的。想这些的时候,肯定得意非凡,感觉自己要上天。

    潘小园听到周围窸窸窣窣的,几声压抑的窃笑。她自己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先安抚戴宗:“大哥带了这许多东西,十分辛苦,奴家感激不尽。这些玩意儿……嗯,想必武二哥另有深意,待我放回房间,细细琢磨。”

    燕青十分配合地说:“我来帮表姐搬。”

    潘小园眼看着一样样“军火”围成一圈,摆在了自己卧室床头,忽然忍不住惭愧。这一阵子,自己虽然思念二哥,可却没像他这样付诸实践,譬如一针一线,夜以继日的给他缝个什么东西——反正她也不会。

    回信写出来——无非是汇报现状,嘱咐他保重,再加上大篇幅的鼓励夸奖,让他再接再厉,多吃青菜。最后托戴宗带回去的,不过是一封信,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

    戴宗看到她的“快递”,感动得眼泪都快下来了。要是武二嫂子也“礼尚往来”,来一次玩具总动员,他这一路回程可有罪受了。

    “不敢动问,这盒子里装的……”

    见潘小园笑而不答,他也就明智不问。跟暗桩小队各人话别。

    潘小园眼看着戴宗的身影迅速消失,心中酸酸甜甜的。武松这次出远差,想必没三两个月回不来,她的信件和礼物,他也就急切间收不到。但愿他回到梁山的时候,马上就能见到她的小惊喜。

    小盒子里是一本钉好了的小纸册子,从正月十七开始,每页上写着一个日期;纸页中夹着的,是晾干了的、形状各异的小小柳树叶儿。

    每天从院子里的大柳树上掐一片叶子。

    开始还是枯枝一片,后来看那柳树慢慢抽芽儿,嫩嫩的叶子尖儿,绿中带着葱黄,逐渐便成深翠。

    每一天的叶片,看起来都和前一天的无甚分别。然而十天、二十天,排在一起,便描绘出了东京城里的春意渐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