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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节

      贞姐快哭了,抹布捡起来,可怜巴巴地绞着,那表情就是刚刚考了不及格的小学生。

    “六、六姨……我一个女孩子,哪能、哪能认那么多字呢……”

    平权教育从娃娃抓起:“萧先生的私塾里也有女孩子,你就跟着柴进柴大官人的女儿一起好了。”

    山寨里的私塾是萧让义务办学,只为了充实一下百无聊赖的文职生活。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来的也都是些熟识的大哥的孩子,授课地点就在萧让代写文书的书房里。后来吴用知道了,连说这是好事,咱们虽然是强盗,但也要做有追求的强盗,就算自己是文盲,也不能让下一代输在起跑线上。

    于是划出个房间,作为校址;拨出一小笔公款,作为购买笔墨纸砚书本之资;聚义厅里搬来几副闲置的桌椅,就算开张了。第二天还在开全体大会的时候宣传了一下,并且大笔一挥,赠送匾额:梁山书院。

    既然是公费办学,那自然是不上白不上。有儿子的好汉自然紧着把儿子送来,期待着土匪窝里飞出个文曲星;生了女儿的,也不妨送来认几个字——万一能调教成个才女闺秀呢?强盗的女儿,生下来就愁嫁啊!

    还有些志怀高远的好汉们,小时候是安分良民,家贫上不起学,长大了落草为寇,山寨里居然开展了文化教育,便也厚着脸皮,来圆小时候的读书梦。

    譬如老实巴交的陶宗旺,每次都是捏着个笔杆子,坐在最后头,一脸懵逼地听着萧让在那里子曰诗云,一边拔自己的胡子。前面是一群调皮捣蛋的垂髫少年,个个比他学得快。遇上什么小考小测试,陶宗旺就借口下山打家劫舍,每次都提前溜之大吉。

    潘小园不容贞姐再退缩,桌子底下搬出两瓶酒,本来是留着讨鲁智深欢心的,交到小萝莉手里:“去吧,这就当是给萧先生的束脩之礼。放心,没人笑话你。”

    看贞姐还犹豫,收起笑容,脸一板,再鞭策一句:“既然来了,就听我的。你不读书不认字没本事,是想在这儿做个粗使丫头么?还是想回阳谷县……”

    贞姐小脸一白,身上一哆嗦,干脆利落地把那两瓶酒接了过去。

    潘小园心里踌躇满志。其实她自己也有心去萧让的私塾里报个名,也跟上时代的脚步,学学写诗填词、瘦金体书法什么的。但眼下工作忙成狗,只能等闲下来再说了。

    第二天吃过午饭,贞姐儿一步三回头的去上学了。潘小园决定亲自去送她。一是给小丫头壮胆,二是借机跟萧让道个谢。这位梁山第一笔杆子,算得上是她最初的福星。若不是他那一篇抓人眼球的“策论”,自己还真不一定能有后来的那么多机会。

    身前身后带着肘子肥肠两个小弟,一路走过来,遇上的小头目小喽啰,大都在断金亭校场里目睹过她的“英姿”,没见过的,也早就听人说过了。眼下见到真人,纷纷躬身行礼,眼皮子也不敢往上抬,跟遇到顾大嫂一样尊敬,仿佛是怕她口中突然吐出什么“武功秘籍”,像虐蒋敬一样把自己给秒了。

    潘小园表面维持着一个高冷的形象,心里头乐开了花,觉得自从上梁山来,走在路上,从没有这样扬眉吐气过。

    就连遇到的地位高的好汉,此时也不免多看她一眼,有那开朗的,还顺带打个招呼:“这不是精通算学的那位武家娘子吗!在下金大坚,这厢有礼了,哈哈,哈哈哈!”

    “武家娘子”几个字听得她心里头有点虚。潘小园脸一红,一住步,赶紧还礼,轻声细语地纠正:“奴家姓潘……”

    金大坚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捋着两撇鼠须,笑道:“原来如此。”

    梁山好汉们大多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面相清奇者有,满身杀气者有,块头惊人者有,总之都是与众不同,非常有存在感。倘若九个梁山好汉和一个路人并排站,让不明真相的群众来判断哪个不是梁山上的,正确率一定会非常高。

    但如果那九个梁山好汉中包括一个金大坚,那个不明真相的群众多半会指着他说:“是他,就是他,他肯定不是梁山好汉!”

    半秃头,油滑脸,三角眼,老鼠须,肥头大耳,绸缎长袍,怎么看怎么像是个大奸商,和劫富济贫的绿林好汉八竿子打不着——他自己就活脱脱是一个活该被劫的“富”。

    然而金大坚资历不凡。算起来,他是和萧让同一批上山的。萧让被忽悠上山,任务是伪造蔡京的假信,把宋江救出江州;而光有字体不行,信的末尾,总得盖个蔡京的图书印记,才算百分之百的造假成功。

    而金大坚,就是当时济州府内,数一数二的造假高手。

    当然,他对外宣传的正经生意,是刻字刻章,雕刻石碑,职业素养也很不错,人送外号“玉臂匠”,颇多回头客,生意兴隆。

    但私下里,他都接过什么生意,大家至今还不太清楚。有人传说他和盗门有瓜葛,有人说他本人就是个隐藏的老大,上梁山纯粹为了避仇家。当今圣上爱好收藏金石古玩,更有人说,东京大内里的藏品,有一小半其实都是出自金大坚之手,通过各种渠道流传全国。

    当然这些金大坚本人都一概不承认。自我介绍的时候总是十分低调谦虚,说自己不过是个刻印章的。武功么,也会那么一点儿,当初吴学究安排的梁山速成班——三脚猫的本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譬如现在,萧让私塾门口那个“梁山书院”的牌匾,就是金大坚帮忙镌刻制造的。萧让说,光有牌匾太过光秃,门边最好还得有副对联,才像个书院的样子。因此今日金大坚来,就是来测量门柱尺寸,回去刻对联的。

    潘小园对他丝毫不敢小觑。传说什么的,宁可信其有,就算不是真的,也得给对方一个面子——梁山上,关于自己的夸张传说,不是也不少吗?

    于是恭恭敬敬地跟金大坚道了万福:“见过金大哥,往后多有劳烦,还请大哥指教。”

    金大坚一双鼠眼将她打量一番,笑嘻嘻地说了些客套话,忙自己的去了。

    到了书院门口,潘小园不禁一怔。

    教室里门可罗雀,几乎没人!

    仔细想了想,今天是双日啊。若在往常,教室里面一定是热热闹闹,十几个年龄不等的小孩子在里面疯,萧让在七手八脚的维持秩序。教室最后一排坐着个陶宗旺,照例一边拔胡子,一边愁眉苦脸地补上次的功课。

    可今天呢,教室里只有空空荡荡的桌椅,上面歪歪斜斜的摆着书本、大字册、蝈蝈笼,说好的莘莘学子,眼下一个没有!

    只有角落里,萧让的一双儿女,此时正探头探脑的扒着窗户看,小辫子一晃一晃,那眼睛都快对上了,一副坐不住的模样。想来若不是摄于老爹严威,这俩小孩也是要往外跑的节奏。

    难道今天放假?不对,萧让正坐在教室里面,愁眉苦脸地朝外看呢。见到潘小园带着贞姐,眼睛一亮,小碎步迎了出来,感动得老泪纵横。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我就知道,还是有人来上课的!——潘六娘子,这位小姑娘是……”

    潘小园一头雾水,简略介绍了下,也忘记要跟萧让道谢的事儿,环顾着几乎荒无人烟的教室,问:“先生,今日这是……”

    萧让依然在捻须感慨:“唉,这年头,倒是闺女们都开始读书了,想当年……哎哎,刘家小姑娘,今天算是老夫给你开小灶,快找个地方坐,地方随便你挑……”

    潘小园依旧不解,问道:“难道山寨今日有什么大事?萧先生,孩子们都去哪儿了?”

    萧让痛心疾首,叹道:“世风不古……”

    倒是他那个七八岁的小儿子十分嘴快,嚷嚷着道:“潘姨你不知道啊?断金亭今天有大热闹——美人打架!大伙都去抢地盘啦,那些叔叔伯伯,分不开身的,就让我们小孩子去排队占地儿,这会子热闹着呢!爹,咱们再不去赶称,一会儿可看不着啦!”

    小女儿也跟着喊:“就是!爹爹今天还不放假!”

    潘小园一愣:“断金亭?”

    萧让眉毛一竖,冲着儿子怒斥道:“什么美人打架!说话怎可如此粗鄙!谁教你的!站起来!”

    萧小公子委屈地一抽鼻子,慢慢起立,自觉贴墙罚站。

    贞姐在一旁早就听呆了,看看萧让,又看看潘小园,小心翼翼地说:“六姨,那今天,还上课吗……”

    萧让胡子一翘,喝道:“上!怎么不上!就算只有一个学生,老夫也照常开课!给我翻开书!今天讲《论语》!”见贞姐一脸茫然,又指了指,“哦,就是那本……”

    第96章 9.10

    潘小园如痴如醉地离开梁山书院,心里已经隐约明白了,问旁边的肥肠:“这么大个事儿,不跟我说?”

    这段时间忙着料理梁山的财政改革,几乎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连武松都少见。什么断金亭,居然就这么忘在脑后了。

    肥肠显然也冤枉:“娘子,这、这又不是钱财方面的事儿……”

    潘小园板起脸:“不是钱财的事儿,我就不感兴趣了?你们可真会做主啊。”

    肥肠忙道:“不,小的不是这个意思。那个……娘子方才也听到了,今天天的断金亭校场,是因为有美人儿出手比武,俺们这些大老爷们,这才挤着去瞧。娘子你……”

    潘小园扑哧一笑,改成和颜悦色的说话:“我还偏偏也喜欢看美人。走,咱们去断金亭瞧瞧。”

    还没走到半山,潘小园就已经被漫山遍野的人群惊呆了。梁山上何时刷出来这么多人!

    队伍一直排到了几乎一里之外。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些人甚至带着板凳、竹席、吃食和水,一看就是做好了长期作战的准备。那场景,简直像是灾民在疯领救济,或者像是现代的苹果手机发售现场。

    她也明白那些旷课的孩子们都去干什么了:都在队伍里,帮自家大人占地儿呢。

    占的是观众席上的好位置。前面的十几排自不必说,校场周围的几株大树的树枝上,眼下也让人铺了席子;悬崖边凸出来的一块石头上,让人放了一双鞋;就连断金亭本身的房檐上,也让人搭了几件衣服,宣告此地是我占,别人不许抢。

    不过那衣服随即被维持秩序的小喽啰清理走了,说是吴学究的命令,断金亭年久失修,屋顶上不能站人,以免安全隐患。周围一阵失望的骂娘声。

    潘小园挤不进去了,远远的手搭凉棚往前看,只见校场上空空荡荡,但已经架好了十八般兵器,裁判席也已经准备完毕,放上了几个藤椅。一个小喽啰拿着大扫把,正在清理场中央的落叶。另外两个小喽啰趴在地上,一寸寸的检查那地板有没有被做手脚,多出什么凸起或者空洞。

    一切都可以概括为八个字:万事俱备,只欠美人。

    排队占地的人等得无聊,八卦已经吹上天了。尤其是那些不明真相的家眷喽啰之类,眼珠子瞪着那没人的校场,仿佛下一刻,那上面就会现出个下凡的嫦娥来。

    “喂,听说没有,那个扈三娘,据说是扈家庄第一美人……”

    “什么扈家庄第一美人,你也忒没见识!扈家庄能有几个女的,能不能评出个一二三四?人家啊,是独龙岗第一美人!”

    “啐,独龙岗上能有几户人家,扈三娘那等人物,板上钉钉,那是郓城第一美人!”

    “要我说,是济州府第一美人!”

    “山东第一美人!”

    底下没人接话了。总不能说是大宋第一美人吧?再美,能美过皇后娘娘?——在这些粗人老百姓心里,皇后娘娘一定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天下最美啊。

    于是大家面面相觑,互相瞧不起:“切,你小子见过多少女人,也敢乱说?”

    无论如何,扈三娘的美貌已经是人所共知。虽然云山雾里的没见过,但眼下有个现成的参照物。

    “……你们说,会不会比上次那个能掐会算的潘六娘还漂亮?”

    几个人煞有介事的讨论一番,众说纷纭。

    “不一定。据说那扈三娘从小习武,力大无穷……”还没说完,几个大男人心照不宣,瞧瞧自己身上虬结的肌肉,哈哈大笑起来。

    不过也有人表示反对:“这你们就不懂了,人家练的是内功……内功!我看哪,那潘六娘美则美矣,到底是出身市井,还嫁过人;扈三娘人家是大家闺秀,黄花闺女……”

    一群粗鄙大男人讨论美女,内容能高雅到哪里去,话题很快就歪了,大伙窃窃私语,轻轻笑起来。

    有人说: “嘘,那潘家娘子过来啦,小声点!人家现在是柴大官人手底下红人儿!”

    潘小园倒不太在乎别人怎么说自己,反正就算她没听见,该有的八卦也不会少,起码没有阳谷县的那些恶毒。倒是她自己,为了那个传说中的美人,心里五味杂陈,说不上来什么感觉。

    美人不仅要出手,还要连续三天,决战三场。只比武艺真功夫,不许用什么算学、书法之类的旁门左道。对于梁山上无数如狼似虎的糙老爷们来说,这无异于一场饕餮盛宴。

    扈三娘已经从小黑屋里被请出来,暂住在后军寨的客房里,几个小喽啰重重守护着。那小黑屋本来就是个“明板”,当初宋江鬼鬼祟祟的深夜拜访,用意无他,只不过是想阻止她作死。如今扈三娘一意孤行,义无反顾的作死,也就只好按照她的意愿,一切照梁山的规矩来。

    断金亭,校场内,三场比试,只要她能赢两场,就算赢了梁山,双方恩怨两清,大伙饶她性命,敲锣打鼓欢送她离开。这是宋江亲口允诺的。

    然而若是她输了呢……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一群身怀武艺的梁山好汉,正围着断金亭上的告示,上上下下瞅着名字和场次,指指点点。

    场次是拈阄决定的,公平合理,没人有意见。然而出场的那几个名字……

    “林教头,武都头,王矮虎……嘿嘿,今天是林教头上,我看赢面儿不大。”

    “明天也够呛……”

    “啧啧,可惜了。不过这婆娘与梁山作对,伤了咱们那么多兄弟,一刀剁了都是轻的。咱们还给她三次机会,也是让她心服口服,知道咱梁山不是好惹的。”

    同样是上断金亭单挑的,扈三娘和那个潘六娘,在众人眼里差了十万八千里。潘六娘到底是梁山上的“自己人”,身子板儿娇娇弱弱的也没什么威胁感,就算凭借旁门左道的本事,虐哭了神算子蒋敬,也只能算是梁山的内部矛盾,大伙一笑便罢;而扈三娘是梁山的江湖仇敌,就算她艳名在外,也是不属于梁山的艳名。就算一刀剁了她,也不过相当于打碎了不属于自己的珍品,顶多落个唏嘘。

    除了少数人在那里干着急。

    “别呀,别呀!”在旁边使劲踮脚上蹿下跳的,不用看脸,看身材就知道,准是那个王矮虎,此时一脸色迷迷,“剁了多浪费,不如,嘿嘿,不如干脆给了有功的兄弟……”

    围观的几个人哈哈大笑,有人是凑趣,有人是鄙夷。

    那鄙夷的道:“说得好听,咱们都是江湖上响当当好汉,哪能见了美色忘了仇,要是真饶了这娘们,咱们梁山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那凑趣的嘻嘻笑道:“说得也有道理,可惜那‘有功的兄弟’可不一定给你啊,哈哈哈,王大哥,到时候就算你怜香惜玉,未必不是给别人做嫁衣啊,嘿嘿!”

    王英眯眼笑笑,拖长了声音道:“是么?那可不一定。”

    一面说,一面活动活动肩膀,凸出手臂上的肌肉来,用意不言自明,引来一阵大笑。

    他也仰脖大笑,无意一转头,恰好看见方才议论过的那个潘六娘也在远远的瞧他,还恶狠狠瞪了一眼。

    王英浑身一哆嗦,身上挨过武松拳头的那几个部位瞬间僵硬,假装什么都没看见,目不斜视地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