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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节

      这时候,方起州才看到他的脚背上,包括脚侧,都有没好全的冻疮。

    方起州伸手抓着他的脚腕,他记得小虎只在自己捡到他那一年生过这东西,而后几年再也没长过冻疮了,结果这个他不在的冬天,小虎又是生病又是变瘦又是长冻疮的。方起州看得心疼,问他痒不痒疼不疼,小虎摇头。他揉了揉他的头发,沉默地帮小虎套上厚棉袜,接着慢慢帮他擦干头发。

    小虎太累了,脑袋一颠一颠的,他自己一个人时总是精神紧绷着,但是一旦方叔叔在旁边,他立马什么防备都不剩了,小虎垂着眼皮,静静地靠在他身上。等方起州察觉他睡着了,头发也干掉了,他悄悄动了动,想换个位置,结果这弹簧床动静特别大,小虎立马就醒了过来,他揉了揉眼睛,“叔叔。”

    “哎,”方起州应了一声,小弧度地弯起嘴角,“不叫我名字啦。”

    小虎摇摇头,他下了床,接了杯水,然后打开充当床头柜的木柜,拿了一小瓶药出来,倒了两颗在手心里,一仰头就吞了进去。

    “这什么药?”

    小虎说:“……维生素。”

    “拿给我看看。”方起州朝他伸手。

    小虎强调道:“真的是维生素!”但就是不肯给方叔叔看,他快速地拧上瓶盖,把药放进抽屉里,他过于着急,把抽屉推进去时,又发出剧烈的声响。

    方起州的手在空中顿了半秒,他沉默地注视着小虎有些慌张地把药藏好,他看见抽屉里,还有几个小药瓶,或许是别的药,或许是空药瓶。但那绝对不是什么维生素片,方起州看小虎表情就能断定,他不敢告诉自己那是什么药。

    他收回手掌,“好,维生素。”

    “是、是真的!”

    “嗯,我相信你。”方起州凝视他的眼睛。

    小虎听见他这么说,有些不自在地低头,似乎是因为撒谎而羞愧,而心里也因为方叔叔这么不问,也不追究,而松了口气。他特别不善于撒谎,对于骗人这件事,小虎十分不安,可他是不得已的,他不想告诉方叔叔那是什么东西。

    方起州坐起身来,把被子掀开了,柔声道:“床我给你暖好了,你进来睡吧。”他说到做到,是真不跟他挤,诚然方起州觉得挤一挤也没什么,因为是和小虎在一块儿,所以当成一个窄小的港湾,也是很快乐的。

    小虎“噢”了一声,抿了抿唇,把手上剩下那大半杯子水递给方叔叔,“喝水。”

    他不知道心里什么感觉,因为方叔叔的退让,一方面高兴,一方面又酸涩。他想不懂这些问题,所以很快把疑难抛到一边,小虎关了灯,给方叔叔铺的床就在他弹簧床的旁边,在黑暗里,小虎钻进温暖干燥的被窝,他头一次在进入被窝时有这么温暖的身体感触,但他知道,这种温暖过不了多久就会消失。因为给它提供体温的人,在另一个被窝里。

    小虎的睡意挥之而去,他睁着眼睛盯着什么也没有的天花板,然后偏头看方叔叔睡没有。

    他今天忘记了画画,忘记了写他的名字。因为方叔叔的存在,小虎怕吵到他,睡不着想翻身也不敢,但就是辗转难眠。而方叔叔那里毫无动静。

    小虎失眠了很久,最后大半夜里,他听见方叔叔起来了,就着窗户泄露的光进厕所放水,小虎听见厕所里的水声,接着水声停了,是很轻很轻的脚步声。小虎连忙闭上眼装睡,他感觉到,方叔叔似乎是把被子盖在了他身上,然后偷偷伸进来一只手,感受他被窝里的温度。

    他的睫毛不安地颤了颤。

    而方起州只不过是想确认他冷不冷而已,小虎维持着僵硬和平缓的呼吸,一动也不敢动。方起州在他床边安静地注视了他一会儿,他把被子全给小虎了,然后他走到窗户旁边,把脑袋伸出窗外点燃一杆烟。

    这里和他待过的所有地方都不一样,他从没体验过,在睡着的时候闻见鱼腥味是什么感受。小虎察觉到他走后,再次偷偷地睁开一点眼睛,他闻见烟味,还有点风,方叔叔的背影有点忧愁。

    小虎从没见过他抽烟,他以为方叔叔是不抽烟的。刮了胡子洗了澡,干净整洁的方叔叔又回来后,小虎发现了这个方叔叔还有些和他印象里对不上的地方。

    而方起州的烟是一根根的、不停顿地抽着,似乎是要把整包干完。他抬手看表,现在不过夜里一点钟,可是乡下,夜黑得不可思议,没有聒噪的汽笛,什么也没有,远处树叶和芦苇随风摆动,这个原野和别的原野,似乎没什么不同。方起州除了抽烟,就不知道干什么了,他想带小虎回家,可小虎不愿意,他捏了捏眉心,对此有些束手无策。他尊重小虎的每一个决定,所以不会强迫他,可小虎脑子里想法太倔强了,方起州有些说不动他。

    他叹了口气,掏出手机看了看,有许多未读短信,卫斯理说因为方义博现在知道了小虎是徐菁的孩子,但是不是自己的种,派人把三姨太从国外接了回来,但是方义博到底要怎么处置三姨太,卫斯理表示好多天了,都没见到过三姨太,消息也打听不到。所以他推测是不是已经死了。

    方起州看了一小会儿,手机电量告急,熄屏了。

    他更加无所适从了。

    小虎觉得身上盖着的被子太重了,他有些喘不过气了。断断续续飘到鼻间的烟味,小虎盯着方叔叔的背影良久,还听见他在叹气,终于忍不住出声喊他了。

    “……叔叔,你这样会感冒的。”

    方起州诧异地回头望他,“怎么醒了?”

    小虎说:“我……起来上厕所。”他又撒了个谎,身躯将弹簧床弄出老大的声响,那种刺耳,像是机器磨合一般的声音,网上说这种声波听多了会折寿的。小虎对他说:“你别抽烟了,对肺不好,你过来睡觉,休息不好,对肝也不好。”

    “好,”方起州笑了笑,灭了烟,“我不抽了。”

    “那你听我的,好好休息,”小虎望着他,出奇地有些咄咄逼人,“你把被子都给我了,你是不是不打算睡觉了?”

    “我不困的,这里空气好。”他也撒了个并不高明的谎言。空气再好,谁会不睡觉,大晚上凑窗户边吹冷风?再说这空气……其实也不那么好闻。

    小虎看了眼那有些干瘪的气垫床,林圆可能是买的打折地摊货,那户外用的气垫床,刚刚才充满的气体,现在就焉了。小虎的手指在被窝里互相纠缠了一会儿,他吸了口气,“叔叔……你过来睡吧,我这里暖的。”

    “你不嫌挤啊。”

    “不嫌……”小虎说,“你侧着,我也侧着,挤得下。”说着,他已经主动让出了位置。

    方起州挺怕委屈他的,明明床已经很小了,再多一个自己,小虎还要不要好好睡觉了?但他不知道,其实小虎一直就没睡着,或许拥挤着,拥抱取暖着,他会更容易进入梦乡,正如同方才给他擦头发那会儿,小虎很轻易就卸下心防,闭上眼两分钟就睡着了。

    但小虎这么说,方起州内心还很高兴的,知道他白天说“不好”“不要”其实全都是口是心非,是假的。

    于是他脱了外套就钻进小虎给自己留的那个空,他腿长,一进去腿还曲着就踩到底了,他不得已抬起一条腿,吩咐小虎道:“你把腿伸过来……”他说着用双臂搂紧小虎,把他脑袋往自己胸口揽,按着他的后脑勺。两人紧紧拥抱着,腿交叉着,还勉强能在这张床上凑合。小虎有点不能呼吸,但他只是照办,顺从地让方叔叔胸前的衣服昏天黑地地把他埋起来。最好永远都不得安宁——睡着的前一分钟,他脑海里只剩下了这个念头。

    第78章

    小虎调的闹铃在第二天早晨响了, 天还蒙蒙亮,他翻了下身, 半个身子差点掉出床外, 方起州反应极快地伸手一捞——小虎彻底醒了。

    床这么窄,方起州把他捞进怀里,低头像是准备要亲他, 小虎手忙脚乱地推开,“我要迟到啦……”

    方起州不说话, 他有点起床气,嗷呜一口把小虎的手指叼进嘴里, 用头顶在他脸颊和肩头蹭着,就是不让他离开。

    小虎没了办法,他只能在心里计算着时间, 任凭方叔叔像啃冰棍一样啃着自己手指头。

    而时间到了,小虎再心软也要推开他了, 把手指头抽出来, 小虎连忙下床去换衣服, 而方起州不依不挠地跟着他下去了, 从背后拥抱住他,身高差让他一低头就能亲到小虎的头顶, “不要走。”小虎一边扣着扣子, 一边挣脱开他去找鞋,头在方起州嘴边一拱一拱的,“唔, 叔叔你听话一点……等我中午回来,你不要粘我了……”

    “……我只是要给你戴围巾。”方起州无辜地把新买的围巾戴在他脖子上,绕了两圈,圈得很严实,把半张脸都挡住了。他觉得小虎现在说话很有条理了,也觉得自己怎么这么没出息,沦落到了让小虎叫自己听话一点的地步,而他的语气听起来简直就像是在哄一只不听话咬着主人的皮鞋不让他出门的宠物狗一般。

    小虎三分钟搞定洗漱,方起州就像个什么大型犬一般,靠在不远处注视着他。

    全部忙完后,小虎要出门了,方起州就提着焖烧壶在他屁股后头跟着,小虎让他听话一点,回家。方起州也说:“你听话点,跟我回家了。”

    小虎一听他那么一说,就不说话了,方起州只能转换话题,上前去牵着他的手,把焖烧壶盖子揭开,倒了一小杯小米粥给他,问道:“鱼塘里都有什么样的鱼,你都知道吗?”

    “知道啊!”小虎说起这个“专业知识”,很来劲,“……头很扁,胡须很粗很长的是鲶鱼,个头小,肚子偏红,刺多的是鲫鱼……细长一个,尾巴和鳍发黄的是裸鲤,”他说了一大堆方起州不怎么听得懂的,小虎这是为了这份工作特意学的知识,不然买鱼的人上这儿钓一条,问他什么鱼他答不上来怎么办?所以他说得头头是道,说到最后舔了舔嘴皮——鱼塘到了。小虎总结道:“最好吃的是武昌鱼……鲫鱼熬汤好喝。”

    方起州听了半晌,竖起拇指夸他厉害。小虎记忆力不怎么好,所以要记下这些,他是费了许多工夫的,但好在他每天都来,每天都温习,所以记忆很牢靠。

    这里家家户户都养鱼,一块方方正正的鱼塘挨着另一块方正的鱼塘,如同梯田一般。而雇佣小虎的是一对中年夫妇,他们早上会拉上一车鱼去城里卖,所以鱼塘就成了无人看管状态,而小虎的工作就是看管这里,帮一些来买鱼的,或是来进货的鱼贩子打捞鱼。有时候,他还得负责刮鱼鳞剥鱼肚的工作。但让他来干这个真的不太合适,因为鱼要扑腾,他要先把鱼在地上摔晕,或者直接按着鱼尾锤鱼头。结果那鱼因为疼痛而扑腾得厉害了,就让一时心软的小虎给放回池子里去了。

    买鱼的问他怎么这么不小心,重量都称好了,还得重新打一条。小虎心想,它那么疼,疼得都在叫了,你们都听不见吗。他每杀一条生,都要懊悔好久,蹲在塘边清理着血迹,嘴里念叨着对不起,也不知在跟谁道歉。

    上次有个人把他踹进池塘里,就是因为他把一条大鱼给放了回去,那人骂他假慈悲,接着一脚把他踹进鱼塘,说是让他好好感受一下,“你不是心疼那些鱼吗,你倒是和他们一起玩儿啊,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听得到鱼在说话?你看他们会救你吗!”

    小虎是不会游泳的,他差点出了人命,被路过的老乡救了,也因此大病了一场。

    病好后,他就继续回来工作,鱼塘生意差,小虎坐在小凳子上,百无聊赖地投喂鱼食。他今天带了方叔叔过来,所以有认识他的见着要问两句,小虎回答说:“亲戚。”

    随时可能走的亲戚。

    一上午时间,方起州坐在那里陪他聊天,把昨天买的巧克力剥开给他吃。没什么人买鱼,有鱼贩过来,都是大批量一网一网的买,小虎需要做的就是称重量,算钱,收钱,找钱。

    到了快正午,一辆大奔停在了不远处的路边,一个染紫毛的年轻人直直朝这里走过来,小虎见他就是一愣。

    “给我整条大的!”

    小虎抿着唇,说:“……我不卖你鱼。”

    “怎么?还记恨上了?!没长记性啊!没溺够水啊!”那紫毛有些矮,方起州和小虎都坐着,他看起来也矮得气势不足,还穿个吊裆裤,满脸我有钱我是你爸爸的讨打表情。“这是你家鱼塘么,你说不卖就不卖?快点儿的,整条最大的。”

    小虎有些动摇了,他不是记仇的人,可这个人总要他杀鱼,不杀还把他踹鱼塘。小虎的讨厌是言之于表的,方起州站了起来,光是身高身板就压人不止一头,“没听见吗,不卖给你。”

    “你谁啊,哪儿的口音,你管得着你爷爷吗!”那青年挺起胸膛,也不怵他,瞪着眼,“我告诉你啊,别逼我打你啊。”

    “你要打我?”方起州朝前一步,把你紫毛逼到了池边,他像尊大佛,一手把紫毛的领子拎起来,悬空在鱼塘上面。

    方起州臂力惊人,这么拎起一个人,就像拎个书包似得。

    紫毛一看自己的处境,就吓得蹬腿,“哎哟!你快放我下来,知道老子谁吗,你惹不起的人!你放我下来……”

    “行啊,”方起州乐了,微微松了松手,那紫毛哭天抢地的,一看底下水黑黑的,还有鱼儿跳起来的水迹,这水肯定冷得不得了了,他哭喊:“我不买鱼了,你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啊!”

    “还打我吗?”

    “不、不打了,我错了!你放过我吧……”

    “那我放你下去。”方起州说着就松了手,人砸进池子里,砸出老大的水花了,紫毛扑腾着,头发黏在脸上,狼狈至极,“你知道老子是谁吗!你竟然这样对我杨宝顺!我们杨家不是你惹得起的!”

    方起州寒着脸,看着他扑腾,没有救人的意思,淹死也罢,他也不管,说:“你这么厉害,自己抓条鱼游上来?”

    小虎不肯卖鱼给这个人,加上他说的话,让方起州猜到,这就是那个把小虎推下鱼塘的人。而且并不像是失手,反倒就是在玩弄小虎,买鱼上哪儿不能买?这人偏偏喜欢上这里,仗着有钱干伤天害理的事。

    方起州眼睁睁看着他有些快脱力的迹象,他拉起小虎准备走了,“走吧,我们去吃饭。”

    “叔叔,我们不救他吗……他会不会死?”小虎有点怕。

    “不会死,他会游泳,”方起州回头看了一眼,杨宝顺的确会游泳,就是技术不行,因为穿得多和水冷而游得颇为吃力。但他一想到小虎这么个不会水的,被人恶意推下水池,要不是来了人救,小虎岂不是会淹死在鱼塘里?

    这鱼塘也不深,就一米八不到,只不过杨宝顺矮,不然换方起州,站直就成了。

    他们走出去后,方起州对旁边看守鱼塘的老伯说,“那边池子里有人溺水了。”

    这里空旷,闹出个什么动静来,没人路过死个人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事,而方起州还不想让小虎良心不安。他走出这条小路,回头看了看,杨宝顺已经得救了。小虎有些懊恼,觉得自己又干了坏事。

    方起州说:“人是我扔的,和你没关系。”

    “怎么能没关系呢!”小虎看得很明白,方叔叔把那个人扔下去是为了自己。因为他骂人,叔叔才教训他的。小虎想想才有些后怕,要是出事了岂不是要坐牢了?小虎心里想着自己要是去牢里,方叔叔会不会来看自己。

    方起州哪里知道他想这么远去了,安慰着他,“别担心了,他这不是没事吗,你忘记自己上次怎么病的吗?”

    小虎愣住了,“……你怎么、怎么知道我病了?”

    方起州把他的头发捋向耳后,“我什么都知道。”他顿了顿,“幸好你没事。”

    他们绕了另一条路回去,穿过数不清的麦田和菜地,有些人家还弄成了农家乐,打着“x记鱼庄”的招牌。这是这个地方的旅游项目,平时也会有城里的人来感受乡下生活。他们还路过小河边的花田,小虎说:“秋天向日葵开花的时候,好多人来看。”

    穿过这个花田,就从另一条路,到镇上了。今天赶集日,而且还是小年,所以人多,可主要还是因为地方不大,从这条街走到那条街,走完也才十来分钟,方起州问小虎想吃什么,他说他请客,但是一看街边一整条街,就觉得大概除了鱼还是鱼吧。

    最后他们在超市买了饺子回去煮,午睡都没来得及顾上,小虎换身衣服又要去修车铺了。

    方起州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小虎有事做了,但方起州觉得他并不开心。

    下午,他取了笔钱,放在袋子里,送给林圆,“小虎说你对他很好,这些钱是感谢你的,你……等下去给他说,说快过年了不用他干了,然后给他多拿点工资。”

    林圆拉开袋子一看,吓得眼珠子都要掉了,她立马攥上塑料袋,生怕让人看见她一夜暴富了。“那啥……大哥啊……你这,不是……黑钱吧?”

    “不是,刚上银行取的。”

    林圆挠挠头,觉得自己不应该拿这么多,但是她不拿吧,又觉得可惜,做了一番思想斗争,她还是把钱收了,忐忑不安道:“那啥……你以后不会来找我还吧?”

    “不会,”方起州说,“对了,他平时是不是会买一些药,你知道是什么药吗?”

    “药啊……”林圆想了想,“虎子每个月都要去城里一趟,他说他去看病的,他好像记忆力有问题,好像挺贵的,我上次不小心看到了药单,四位数呢。”但是药单上都是她看不懂的东西,所以她从没深究过。

    方起州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