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去年逃荒的时候,我一天就从涅县走到了平县,官道就有一百二十里。”弈延答的认真,似乎自己回答没什么稀奇之处。
梁峰却知道,一天走上一百多里是个什么概念。据说红军那时急行军也才一天二百里,他一个逃荒的十来岁少年,能撑下来实属不易。微微颔首,梁峰冲绿竹问道:“绕庄子走上一圈,大约几里路?”
绿竹眨了眨眼睛,迟疑的答道:“总得有几里吧?”
小丫头可能对距离不大敏感,梁峰转而问道:“有查看时辰的东西吗?”
“郎君可是说漏壶?”这下绿竹倒是听懂了,连忙走到窗边的书案旁,费力拎了个铜质的圆筒过来,“用漏壶就能查看时辰了。”
梁峰打眼一看,就明白了这种“漏壶”的计时方式。跟沙漏差不多,依靠水滴流淌的速度来记录时间,上面还有不少刻度,估计是算时间的。他满意的点了点头,对弈延说道:“去绕着庄子跑一圈,全力以赴。”
这个命令,也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但是弈延毫无追问的意思,立刻拔腿跑出了主屋。梁峰对目瞪口呆的绿竹吩咐道:“记下时间,看他多久能回来。”
说完,他也不等绿竹弄明白是什么意思,就闭目心算起时间来。过了大概二十分钟,粗重的喘息和脚步声出现在门口,梁峰睁开了眼,只见弈延带着满头大汗跑了回来。他问道:“多久了?”
“一刻多些,不足两刻钟。”绿竹探头又确认了一遍时间,才答道。
梁峰转头看向弈延,问道:“能觉出你跑了多远吗?”
良好的距离感是一个合格军官的先决条件。梁峰之前没有提这个,就像是想看看这小子是单纯闷头跑,还是在跑的时候留意了环境。果真,弈延只是思索了片刻,就答道:“差不多十二里。”
六公里耗时二十分钟,难怪这小子会满头大汗。不过也侧面证明他的脚力确实不错,不知是因为年轻,还是这个时代的人脚力都比较强悍。有了这么个场子,倒是很方便训练。梁峰挑起了嘴角,对弈延吩咐道:“再去跑一圈,这次注意留存体力。刚刚跑时不必太快,等到接近终点了再加速就行。最好挑拣一下道路,控制在十里以内。”
跑完六公里,又是个五公里,体能再怎么好,也不可能保持之前的速度了。不过这也是梁峰需要的,五公里是新兵拉练的固定项目,如果这个教官都跑不下来,就白搭了。眼看弈延就要再跑出去,梁峰突然补充了一句:“用口鼻同时吸气,用口呼气。跟着步伐,两步一吸,一步一呼。快跑时改成一步一吸。试试看。”
这是长跑时的科学呼吸方法。不过良好的呼吸习惯不是一朝一夕能养成的,先看看这小子接受能力如何吧。
这话竟然让弈延的脚步打了个绊,像是被什么东西追一样,他一溜烟的跑了出去。
这会儿绿竹才反应过来,疑惑的问道:“郎君,为何要让他跑来跑去呢?”
“打仗先要学会跑才行。”梁峰笑笑,没有多解释,吩咐道,“去准备笔墨,我该抄写经书了。”
这下绿竹立刻警醒起来:“郎君,你已经操劳大半天了。姜太医也说了,你现在不能受累。”
“无妨。”梁峰还是比较清楚自己的状态的,明天姜太医估计就要告辞了,如果不及时抄写出来经文,怕是赶不上送信。
见梁峰没有改口的打算,绿竹咬了咬嘴唇,走到书案前张罗了起来。不一会儿,笔墨纸砚就准备齐当,她还捧出了一个错金博山炉,洒了一勺香料进去。袅袅青烟徐徐从炉峰飘出,清新宜人又提神醒脑,瞬时压住了墨臭。
梁峰勉强站起身,缓步走到了书案前。这书案也只有三尺高,这次没偷懒,他端端正正的跪坐下来。可能是身体原先养成的习惯,端正跪坐之后,比想象的要轻松一些。接过绿竹递上的毛笔,他轻轻捻了捻笔锋,应该是兔毫的,柔韧有致,品阶相当不错。纸当然不是宣纸,色白质密,看起来倒还不错。
用这样的纸笔,自己好多年没写过字了,可别出丑。梁峰深深吸了口气,提笔蘸墨,开始书写。重病后腕子虚浮无力,又长久不曾练过,下笔自然生疏的一塌糊涂。加之还没想起《金刚经》的全文,更是写写停停,跟画符差不了多少。
好不容易写完包含“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那句在内的最后一品。梁峰停下笔,重新打量了一遍,摇了摇头,提笔准备再写。这时,一个明显放缓了声音的脚步靠近了书案。他抬起头,发现弈延已经回来了。
连续跑了十一公里,弈延现在一脸通红,尘土满面,衣衫差不多湿透了,但是精神依旧不错。甚至比刚刚还要好些,应该是掌握了呼吸节奏。算算时间,估计能有二十分钟吧。梁峰微微一笑,没有问跑步的事情,反而道:“弈延,你会磨墨吗?”
“郎君!”绿竹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他会把磨墨的任务都交给这个羯人。
梁峰道:“怎么,害怕我不要你了?先让他学着,总有能用到的时候。”
绿竹可想不到什么时候会不带自己,带着个胡人伺候笔墨。然而弈延已经快走两步,跪在了案前,像是要接过磨墨的活计。绿竹恨的只想咬牙,小手牢牢抓住了墨锭,没有撒手的意思。
没有在意这两个小家伙的明争暗斗,梁峰收敛心神,再次提腕写了起来。有了适才的练习,熟悉感渐渐浮现。写毛笔字就跟游泳差不多,只要练上几年,自然而然就会形成肢体记忆,那些被爷爷拘在书房里习字的日子浮上心头,让梁峰下笔更加柔和、缓慢。
这一下,弈延僵住了身形,嘴巴闭的死紧,连大气都不敢喘。刚刚他不在屋里,没看到梁峰写字时的情形。然而此时此刻,日已西斜,柔和的春光透过窗户,散入屋中。那人端坐在书案之前,单手持笔,悬腕写着什么。那双闪亮的黑眸微垂,锐气不再,只剩下昳丽儒雅,就像他身后的香炉,无一处不精巧、无一处不细腻,华美的让人不敢触碰。
淡淡的清香萦绕在书案之间,纤细的手腕微微摇动,如同一支曼妙舞曲。弈延不受控制的把目光落在那白玉也似的手指上,那些指节如此长,如此细,轻柔的握着深紫色的笔杆,就像抓在了他的心上一样。
绿竹也渐渐屏住了呼吸,她常年伺候笔墨,也见过无数张字帖,但是从未见过如此优雅端庄的字形。郎君什么时候换字体了?可是这字,跟郎君又是如此契合,宛若风中劲竹、塘内莲支,让人见之难忘。
一口气写了四遍,梁峰才停了下笔,仔细打量纸上的墨迹。实在是重病未愈,他的手腕还有些抖,下笔绵软,未能尽柳体精髓。但是柳字素有柳骨之称,《金刚经》又是柳公权壮年之作,法度严谨,笔墨俊秀。如今书圣王羲之尚未出生,法帖应该以钟繇的字帖为主,楷体已然初成气候。这样的环境下,临摹柳体,想来会让人耳目一新。
这可是要寄给王汶的经文,且不说王汶的中正头衔,就凭太原王氏的身家,花再多心力,都不显多余。
放下笔,梁峰问道:“这经文,写的如何?”
“郎君的字变了……”绿竹喃喃说道,“变得好看了许多。”
“也只有这字体,才能配得上这经文。”梁峰笑了笑,转头看向弈延,“你识得字吗?觉得如何?”
弈延看着对方含笑的眸子,耳根突然腾的一下变的通红:“我……我……”
本来跑完步脸就够红了,现在连脖子都红成一片。梁峰没想到这小子脸皮如此薄,不由笑了出来:“不识字,以后慢慢学就好了。扶我起来吧。”
弈延刚刚其实根本没有听到梁峰说了什么,只是看着人,他就已经看傻了。如今听到对方要他搀扶,立刻把手心在衣服上蹭了蹭,把那些汗水和灰尘全部擦掉,才小心翼翼的扶起了梁峰。
跪坐的时间不短,这时梁峰才觉出腿脚无力,一个踉跄差点没有站起来。弈延却不敢贴的太近了。他刚刚跑完两圈,浑身就没有一处干爽的地方,万一沾到了主公的衣袍……刚刚已经红的不像话的耳朵,此刻变得更红艳了,弈延一声不吭,小心翼翼把梁峰搀扶到了榻边,立刻退后一步,悄悄底下头颅。
梁峰却没察觉到这些小小心思,对他说道:“从明日起,你就担任队长,帮我操练部曲吧。”
第15章 队正
弈延猛地抬起了头,像是不敢置信的眨了眨眼睛:“主公要让我当队正?”
“怎么,不敢当吗?”梁峰接过绿竹递来的茶盏,轻轻抿了口水,“部曲需要人操练,我的身体不行,自然要有个人帮忙代劳。”
其实操练部曲从不是家主的任务,自有偏将代劳。不过弈延并不清楚这点,他只觉得浑身的血都要烧起来了。主公信任他!愿把手下私兵全都交给他操练!心脏都快跃出了腔子,他大声答道:“愿为主公效死!”
一旁绿竹吓的一个哆嗦,梁峰倒是很有大笑的冲动。不敢说别的,当刑警这么多年,他看人的眼光相当不错,这小子心肠不坏,有血气有勇力,又实打实想要跟着他干的。而且这小子才十七岁,没有接受过任何正统教育,只要培育得当,完全能够成为自己想要的良才。足够的忠诚,足够的强大,这才是自己最需要的尖刀利刃。
梁峰收敛面上表情,郑重说道:“从明日起,你就要开始学习如何带兵操练。我要不是一群只会厮杀的村夫愚勇,而是击鼓进,鸣金退,能够保护身后家园的强兵。所以你肩上的任务很重,甚至要比手下那些兵卒更为辛苦。”
“我能做到!”弈延大声答道。待到明日,主公就会教他如何带兵!这可不是一个奴仆应该学的!只为了这个,不论主公吩咐什么,他都会竭力做到!
看着对方神采奕奕的样子,梁峰眼中也有了些笑意。他没指望这群人能够快速练成什么三才阵、鸳鸯阵,但是基本的阵型整齐必须做到。这是行军的基本功,也是现代军队锤炼了许久的定式,重要性自然不言而喻。
说实在的,他也挺好奇,这个小子能学会几分带兵的本事。
“郎君,该用药了。”绿竹见缝插针,把熬好的药端了进来。
这倒不是她刻意打搅两人谈话,而是怕郎君太过操劳,累坏了身体。
又是对付田裳,又是鼓励部曲,梁峰此刻确实有些累了。没有拒绝绿竹的好意,他接过了药碗。应该是姜太医新开的方子,别说药效如何,这味道,可比之前刺激多了!用力闭了闭气,他仰头把那碗药喝了个干净,强烈的恶心感瞬间翻涌而上,憋的他脸都有些发青。
好不容易压下呕吐的冲动,梁峰一扭头,只见身边面前两个小家伙都紧张无比的盯着自己,绿竹已经捧来了蜜饯匣,急急道:“郎君,快含块杏脯……”
梁峰无力的摆了摆手:“不必了。”
蜂蜜腌出来的果脯,甜度实在差强人意,杏子又特别的酸,一冲恐怕药都要吐出来了。兴许药里掺了些安神催眠的成分,虽然恶心的要命,但是困倦也渐渐涌上。梁峰在绿竹的服侍下脱掉了外袍,倚在榻上,本来只是准备迷瞪片刻,谁想一会儿就沉沉睡了过去。
这正是绿竹希望的。仔细给郎君掖好了被褥,她扭头才发现那个羯奴居然还没走。嫌弃的看了弈延一眼,她低声说道:“还不退下?”
弈延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以同样低的声调反驳道:“主公让我给他守夜。”
“就你这一身,污了郎君的卧房!”绿竹忍不住小声抱怨道。
后知后觉,弈延才发现自己一身泥汗还没处理。一想到这副模样在主公面前待了这么久时辰,他的脸立刻腾的一下红成一片,拔腿向外跑去。
绿竹都被弄的一愣,气哼哼跺了跺脚,开始收拾书案上东西。又在博山炉里添了些助眠的香料,做完这一切,外面的房门突然吱呀一声,又响了起来。只见弈延换了身干净衣服,顶着颗湿漉漉的脑袋跑了回来。
“我洗过了。”弈延这次可没退却的意思,牢牢杵在门口,“我要给主公守夜!”
绿竹险些被气了个倒仰,哼了一声,她低声道:“那你就在外面守着吧!”
看了眼床榻上睡的正沉的男人,弈延这次倒是没有反驳,硬邦邦的站在了门口。成功捍卫了自己值夜的特权,绿竹开始专心整理手头的事情,然而没过半个时辰,屋外又传来低低的争吵声。
“小郎君是来请安的……”
“主公已经睡下了!”
“小郎君可是郎君的独子……”
“主公已经睡下了!”
“你,你这刁奴……”
只是几句话,就听得绿竹头上冒出一片黑云 ,连忙拉开房门,对外面的人说道:“莫要争吵,郎君刚用了药,才睡着。”
外面那个女子看到了绿竹,就像见了救星一样,连忙说道:“绿竹妹妹,还请你通融一下……”
这时绿竹也看到低着头任乳母牵着的梁荣,咬了咬嘴唇,她小声答道:“朝雨姊姊,还是等明日吧。今天郎君已经操劳了一整日。太医也说了,郎君大病初愈,受不得累。”
朝雨眼中滑过一抹遗憾,被她牵着的梁荣却扯了扯对方手,低声答道:“父亲睡下了,我明日再来就好。”
绿竹心底有些不忍,不过她在梁丰身边伺候的时间也不短了,倒是很清楚家里这些事情。好不容易父子两人的关系不是那么难堪,万一惹恼了郎君,又要生出乱子。想到这里,她柔声道:“小郎君放心,待主公醒来之后,我就把你来探望的事情禀明郎君。他心底一定欢喜。”
梁荣却执拗了摇了摇头:“我明日再来。”
说完这句话,这小人儿扯了扯乳母的手臂,一副想要离开的模样。朝雨不忍的在他头顶抚了一抚,才对绿竹道:“那就多谢妹妹了。”
说完,她牵着梁荣的手,缓步离开了主宅。
绿竹待两人消失在院门外后,才扭头看向弈延。这小子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笔挺的站在门口。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那可是郎君的独子,你就不怕被郎君责怪吗?”
“主公已经睡下了,谁都不能打搅。”弈延的声音不大,语气倒是十分死硬。
绿竹不禁有些哭笑不得。虽然这羯人长的有些丑怪,忠心倒还算有些的。轻哼了一声,她没再说什么,轻手轻脚的关上了房门。透过门扉,隐隐还能看到屋内的情景。弈延只是看了一眼那人熟睡的身影,就收回了视线,牢牢守在大门之外。
※
田裳怒气冲冲的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偏院中,刚进院门,一个中年妇人便迎了上来:“夫君,家主可许了你重掌内院?”
田裳一甩衣袖:“什么家主?!我看那小子就是被山匪吓破了胆,一回来就要练兵!哼~~谁家没有几个私兵,但是真正堪用的部曲,是那么容易练出来的吗?还不是白花钱粮!”
田家娘子一怔:“家主要重建部曲了?”
“可不是!免了不少人的田赋,估计还要给那些部曲甜头呢。也不看看梁府的境况,光是支撑他父子二人的生活都捉襟见肘了,还能养得起兵?”在梁峰面前吃了瘪,田裳简直一肚子火气,恨恨说道。
这可出乎意料,田家娘子还以为燕生死后,她家男人就能挑大梁呢。不过怎么说也是老主母的陪嫁丫头,她脑子相当活泛,立刻说道:“我听阿良说,家主让他招募些庄户和护院,一同加入部曲。要不跟王家兄弟知会一声?”
王虎、王豹兄弟俩都是庄上护卫,平素就不安分,最爱喝酒赌钱。上面的大人物不晓得,田裳怎么会不清楚。他立刻明白了娘子的意思,这是要给那部曲里添些刺头啊!
面上露出笑容,田裳拍了拍对方的手臂:“阿媛此话有理。还有江吴两位匠头那边,也要做些准备才行……”
梁府当初封侯时得的一百户里,除了渔猎农耕的农户之外,会手艺的几家渐渐成了匠坊。有织坊、铁坊、陶坊、木坊四大坊,其中木坊的匠头清贫愚钝,铁坊的匠头顽固守旧,唯有陶、织二坊油水最丰,两位匠头更是暗自里偷偷经营着自己的买卖。连续两代家主都暗弱无能,他们不知已经赚了多少私产,就连内院的管事,也不敢轻易得罪这些家伙。
现在梁府即将发生巨变,恐怕这四坊也要翻天覆地了。如果在交出的账薄上埋下伏笔,再威逼利诱一番,不怕引不到这两人上钩!
这年头,找个能拿刀槍的容易,找个会用算筹的,却难上加难。既然那梁子熙想要让他交账,就别怪他从中作梗,生些事端了。到时候,看他要如何收场!
第16章 指点
隔日。
可能是昨晚睡的太多,梁峰醒的很早,天刚蒙蒙亮就睁开眼睛。喉咙干渴的难受,他费力想要坐起身,一个身影却抢前一步,扶住了他的身体。
梁峰愣了一下,这才发现弈延正站在榻边,不由问道:“你怎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