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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因果〉之一

      沛儿看着两人殞落在眼前,心头涌现了儿时在路边戏台看的一齣戏。第一齣时末上语气哀伤唱了一曲满江红。
    『今古情场,问谁箇,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诚不散,终成连理。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哪论生与死。笑人间儿女倀缘慳,无情耳。』
    这是戏的开场,也是戏的结语。末的悲呼一早就将戏终后观戏人的悵惘尽吐而出,可这些悵惘,终就是戏外人给的。
    于他们本身而言,说不定是可喜,说不定可悲,但都不是戏外人可以评断的。
    缘分让他们纠结一处,他们用性命来解。于奚夫人来说,何尝不是还却了夫妻之恩,也与她的葵郎精诚不散,终成连理。而于锦葵来说,他的真心到底成全了永生不离,两心哪论生与死,沉于同个梦境中,又得以同时相拥醒来,这又何尝不是一件美事。
    所以最后,锦葵对河神爹爹说的是:『你也要幸福,只是,不要像我一样……』既然是你『也』要幸福,就代表着锦葵已经得到幸福了,那句不要像我一样,只怕是嘲笑自己在他人眼中有些凄凉,希望河神爹爹不要走上他的后路。
    沛儿心情称不上好坏,只是闷闷的。既然他们是往自己心之所向走的,又何必替他们感伤。话虽如此,却也开心不起来。
    沛儿缓缓望向她的河神爹爹,绷着的、佯装的冷酷表情,渐渐成了盛怒,却又被一个忧伤凄楚的眼神压去了衝动的情绪。
    离去的人不知是忧是喜,不过留下来的人却是肯定的,肯定都不怎么好过。
    掌声响起来,听起来单薄又随兴。照例来说,戏幕一落,掌声如雷是必须的礼节,然而现场只有云雨有这般兴致。
    「好一对璧人,精彩、精彩!」他冰冷冷的声音在佯装热烈,却没有刻意掩盖他虚情假意的事实。「戏已终了,他们也无法从地狱爬回来谢幕了,我们这也都散了吧!只是河神大人,今日以后,还请莫忘您的承诺。」
    冷眼旁观,就像今天亲眼看挚友坠入黄泉那样,往后日子,对云雨所做的一切都袖手旁观。
    叔顗心中有气,却也明白把沛儿安全送回家为首要任务。锦葵何尝不是成全了他,所以才在他准备出手时阻止了他,要是一出手,叔顗处于弱势,说不定没人能逃的了,就算他拚搏得覡与契安寧都没了性命,却也难保沛儿不受战火殃及。如此,便是本末倒置了,沛儿的周全才是最紧要的。
    就算云雨不下逐客令,这里也不是人愿意待的。叔顗没有回应他的话,俊美的面孔只是对沛儿扬起温柔的笑脸,轻声地说:「沛儿我们回家吧!」
    沛儿面对着笼外的河神爹爹点了点头,不论那面容再怎么温柔,都无法将眼眸中的一抹愁绪剃除。
    「还有人要跳的吗?」云雨假意慈悲,谁知道鬼面具之下该是多诡譎的笑脸。
    他们这时才回过头来看着坑口边的村长大人,他愣愣看着坑底,困惑的歪着头,好似有什么东西他始终理解不了。
    最后他终于懂了,自顾自地击掌长呼一声:「哈哈!这什么幻术?雕虫小技,怎奈何的了我?」
    既是在幻境之中,多做些什么也是无益,奚扶燁凛然直起腰桿,盘腿而坐,静下心来,吐纳之间将自己内蕴运转几个小周天。
    河神与沛儿对望一眼,对于人类,叔顗无心援助,可这回终究是自己带他入局,扛着那样的责任心底也不得不存有一丝内疚……
    一道水流捲过奚扶燁,将他打晕带走。
    「不跳吗?真可惜。」云雨言语间尽是笑意。
    河神头也不回的走了,沛儿在笼中却替着爹爹遥遥的凝望着那缓缓闭合的岩浆坑。那是他挚友埋葬的地方,说心里不起波澜是不行的,她这一行为多有替父哀悼之意。
    只是叔顗不愿意她看,他小小的姑娘不适合这年纪就懂得这些,白皙的大掌轻柔的摀住她在笼中的视线。云雨倒也守诺,一路上没有痴缠陷阱,离开之时就如同到来时那样顺利,可这来往之间,却一切都不同了……
    请走了一尊神,云雨的世界又回归一片死寂。
    他喜欢这样的死寂,也贪恋这样的死寂,遇见舒苍的那一刻,便是这样的死气沉沉,直到他一路踏来,枯败的桃花枝也跟着点上花苞,开怀怒放,花香浓郁一尽死亡气息。
    多久以前的事了,云雨已不敢细数。
    云雨移步到了契安寧面前,看着她的眉眼,确实与舒苍有几分神似。他皱了皱眉头,吹熄了红烛,拉下布帘。就让她好好睡吧!依照这副形势她大略还得醉上三天三夜。分明是同根生,兄妹俩也都这样易醉,契安寧是醉了也不管,继续纳山纳海的豪气灌下,舒苍则是啜饮一口,便满脸红晕,未必是真醉,却是放开了胆子,言谈间也真心了许多。
    说什么呢?他们之间压根儿不曾理解过,只见过匆匆一面,却像永别那样。
    「云大师。」一人低声轻唤,恭敬无比。
    也不突然,算一算该是时辰了,云雨往声音的方向望去,那人頎长的身子半隐在阴影之下,拱手垂首甚是恭谨,蓄了小鬚添了些成熟底蕴,不过在云雨眼中他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沉着恭谨,却总用罔若昂向日月繁星那样的眼神望着他。近些年就不这样了,越来越懂隐藏,收敛起那些不该存有的情绪。
    「你来了。」云雨只是如常的应着,淡淡的,冰冷的,硬是与刚刚面对那些人的态度相比,还算是软化了不少。
    他们齐步入了寝室,寝室不大,简单的配置,四周虽是冰晶凿成的墙壁,却也不冷,这里本就古怪,冰热相存也不化。
    男子替云雨脱靴,轻扶他缓缓躺入榻下,分明该是粗手粗脚的高大身版,对着云雨只是伏低,只是轻柔,只是小心翼翼的将手移向云雨的鬼面具,而后熟练地解了下来,于此之中,没有半点触碰到云雨的肌肤,彷彿那就是个神圣无比的神像,碰到了就会把人间烟火沾染上去,褻瀆至极。
    解下之后,依旧是那样的容顏。
    云雨轻轻闭着眼,没有看向他,于是他总得以贪恋的多看几眼。
    依旧是那样的容顏。
    这个依旧,是确确实实的依旧。云大师的面容自他会走会跑的时候便是这副模样,那时云大师的面容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眉眼之中满是轩昂霸气,既冰冷又不通人情的性格却总引的人臣服于他。
    儿时的他,就只当云大师是个必须尊敬的俊哥哥。然而他渐渐长大,成了少年,云大师样貌却是依旧。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他从同龄面貌一步步走向壮年,之后或许就是衰老,对于人类来说这是必经却永不回头的道路,而云大师却是佇立于半途中的人,冷眼看着世人朝终点奔驰过去。
    每次见到云大师的面貌,都不免再感叹几回。
    「不看了吗?」云雨平平的说,不似动气,不似戏謔,语气不以为意的宛若一点尘埃飘飘忽忽落在他的肩上,他不在意也不去拂,抖了抖自然就会掉了。
    「属下不敢。」意识到云大师就算不睁眼,也知晓他看着脸庞。男子连忙伏低磕了几个响头,他果然是褻瀆了。
    「我知道你喜欢看。」云雨青涩的面容没带什么表情,只是直起了身子,看着四周冰晶映着他们两人的身影,他的身影与舒苍却有几分神似,只是不该是这么卑微的模样。
    云雨不可觉察的皱了一下眉,下刻淡淡说道:「拿酒来。」
    男子依言去了,心中却有异样情绪翻涌着,既是害怕这样的褻瀆坏了分际,又是有一种坦诚的舒畅。原来云大师一直都知道他这样看他,单单是知道这件事就让他感动万分,毕竟那是他无法吐露的心意,也不能承认的。
    自小就喜欢看着他,原本还以为可以这样一直到老,直到父亲对他说了,他也会老的,终究要有下一代继续侍奉着云大师,于是他娶妻,勉强生了一子,并视那孩子如命。因为将来是要把他一生挚爱交给他儿子来侍奉的。
    匆匆取完酒,男子为云大师斟了一杯,他接过就饮尽了,递了过去又斟了一杯。
    平日里云大师不太碰酒的,或许今日是朝目标迈向了一大步,所以开心,所以忧愁,所以将酒一点点饮下肚。
    既开心又哀愁,虽然难懂,但男子从未想过要弄懂,他要做的,就是静静陪在身边,不论悲喜,不论度过多少岁月依旧如故。
    云大师嫌慢了,抓了酒壶就灌,少年面孔被下肚的酒激得晕红,柔和了他眉目间横生的霸气,打散了一贯的从容神态。
    看他喝急了,男子忍不住要劝:「云大师,喝酒伤身。」
    「你倒是关心起我了。」云雨唇角勾着笑,却毫无笑意。「你知道我死不了。」
    对,这关心来得多馀又褻瀆。男子反省着自己,不自觉的姿态越来越低。
    「过来。」云雨的声音沉了沉,男子本是跪着双膝斟酒,听言竟是跪着双膝一点点移了过来。
    云雨一把抓住了他的下頦骨,醉眼里什么也看不清楚,那轮廓隐约是与舒苍相似的,云雨一把扣着他,拉他到榻上并肩而坐。
    仔细看着,良久、良久……
    最后只是放了开来,凄美的笑了笑,望着四周映照着他们的身影,又是悵惘的笑了笑。
    「或许我们都一样,追着一个遥不可及的目标。只是我勇敢又不服输,就算拉不了他下凡来,也要自己追上天去。而你懦弱,就算安守分际一辈子,也想要待在我的身边。」云雨仰头,又是把那壶酒饮尽。
    知道他是醉了,男子既没承认也没否认,或颤巍巍地跪下说什么:『属下不敢。』只是这一刻,男子静静地望着他。
    把他的神情尽收眼底,如获至宝般精心收藏着,每个姿态,每个除了冷漠外的表情,他都得小心收好。
    男子是懦弱没有错,懦弱的恰到好处,能在那么近的位置,终其一生的看着,这样的懦弱又怎么会是坏事。
    在地底没有窗,若是有窗,或许能看见如墨一般幽深的夜幕打亮的点点星空,因为这里不下雨,连云也少飘来几朵,数十年的夜空都是一般模样。
    舒苍这傢伙为了躲他,竟然连牺牲生灵的性命也在所不惜。他这个神既然心狠,他这个人当然也不必太留情面。这样想来,他也没做什么错事。
    云雨轻轻一笑,回过神来,男子就坐在他身侧,只是他终究不是那个他心心念念的神。
    「还有事吗?」云雨语气又冷了冷,明显是逐客令。
    男子连忙反应过来,离开了云大师的床榻,躬身垂首,本欲逕直退下,仔细回想起来确实有一事。
    「确有一事。」男子不敢抬头道。
    「说。」云雨回道。
    获得发语权,男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最后一次的物资商队就要出发,当初云大师曾许诺小犬让他跟行一次,纵有诺在先,可时日久远,特来请示。」
    「既然有诺,就让他去吧!」云雨点了头说。「也不怕他逃,就算他不在意你这个出卖他嗓子的爹,这里,也有他新的牵掛了。」
    深深戳到男子心中最痛的地方,云雨一抹坏笑掛在嘴上。他之所以要汾璱慷的声音,不就是要看看他捨不捨得吗?牺牲了他的心头肉,他还是这样深爱着他,可见云雨凌驾于一切之上。
    虽然不甚在意,也不是很重要。但这种感觉就是很好,他很喜欢。
    云雨伸出手,摸了摸男子的头,像在安抚宠物一般,然后冷漠说声:「歇下吧!明日起,是真的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