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节
狐主未计较二人调侃,只是平静道:“我的术法远不及先生精深, 驱用此镜所需的妖力要耗损更多。先前已叫府内轮值的将士们都出了一点,尚缺些许。几位都有大修为在身, 比之那些小妖事半功倍,省得再找旁人费事, 直接补足了吧。”
貔貅闻言心里顿时舒坦许多, 不是针对自己的就好。往手心割了一道口子, 放完血后想了想, 递给一旁的纪从宣。
赵鹤眠直接招招手。
纪从宣那点杯水车薪的妖力就别挥霍了。
纪从宣自知实力浅薄, 惭愧轻笑, 两手捧着,将镜子传给赵鹤眠。
貔貅用余光紧张地观察,直到亲眼看着赵鹤眠也将血滴进去,才一拍大腿破骂道:“林别叙那浓眉大眼的小子居然骗我!他——”
狐主当即冷冰冰地斜去一眼。
貔貅被他瞪他头皮发毛,张张嘴,没敢说什么放肆的话,但还是愤愤不平地放低了声音道:“林……白泽说只有大妖的血才能驱用这面镜子!”
赵鹤眠拿破布随意裹了下伤口,笑呵呵地道:“你别说,貔貅这样的上古瑞兽,不定有言出法随的神效。今日人族的血有用,明日可能就没用了。省得我老赵身上再添两道口子。”
他往怀里一摸,掏出包还温热的吃食,一面晒着太阳,一面悠悠地品尝。
许久没过过这么惬意的日子了。
貔貅环顾一圈,忽然发现在场众人,除了他先前瞧不上眼的纪从宣,没一个是好人。
纪从宣察觉到他视线,扭过头朝他颔首微笑。
……可能也不是个好人。一看就是会下软刀子的家伙。
貔貅内心哀嚎不已:怎么只有他一个正人君子流落在这危机四伏的魔窟?
心念电转间,被一少年中气十足的叫骂声给打断了。
镜子对面的人显然仗着两地相距过远,开口便是一句毫无顾忌的脏话:“大清早的扰人清梦,找你爹啊?!”
此话一出,厅内众人皆是沉默下来。
貔貅憋笑憋得脸颊发酸,抬手用力揉了揉,最后背过身去,用手指揩去挤出来的眼泪。
狐狸正睡得四仰八叉,从枕头下面摸出三相镜,抬手擦了擦脸上的口水,睁开一只眼睛往上面瞧。
还以为又是倾风,上次话没说完就叫林别叙给掐断了。刚准备不正经地调侃两句,却见是一张熟悉又不失威严的脸,吓得当场失声,从床上一跃而起,端正跪坐。
……十多年没挨过打老父的打,屁股有点隐隐作疼。
狐狸眼珠子乱转,两手老实放在膝盖上,讨好地说道:$1!!原来是我爹找我啊!”
貔貅放声大笑。
狐主眼帘低垂,面色沉冷道:“陈倾风被抓了。你速去知会先生。”
狐狸“哦”了一声,见镜子上的妖力已残存不多,顾不上穿好衣服,随意披了件宽袍,踩着鞋子就跑出门去。
被林间清新的山风一吹,脑子可算活络过来,装模作样地问道:“哪个先生啊?刑妖司上人人都是先生。”
他冒着挨打的风险,也要眉飞色舞地说出那一句:“你儿子我,现在也是一位很厉害的先生!”
狐主笑骂道:“就算你与陈倾风关系莫逆,也莫仗着这份交情在刑妖司里骄纵放肆。惹出什么祸来,我没那么大的面子。”
“我哪有啊!我凭的是自己的面子!”狐狸喊冤,又说,“先生闭关了,我去给你喊陈冀!”
他一路飞奔,冲向后殿,远远吼了几声。跑过长阶,见陈冀已经早起,正在殿前的空地上打拳。动若脱兔,加快速度冲了过去。
陈冀问:“怎么了?尿床啦?”
“我呸!”狐狸急停下来,挠了挠头,脑筋转了几圈,皱起张脸,苦兮兮地道,“陈冀,陈倾风被我爹给抓了,不知道是犯了什么事。我爹现下要找你谈话。可不怪我不通情面,那毕竟是我爹。”
他纠结万分,难以取舍,最后很讲道义地拍着胸口道:“这样吧,我不好直接替你说情,但是能帮你出点银子。反正我爹的家财以后也是我的。等把倾风赎回来,叫她慢慢还我。”
陈冀:“……??”啥玩意儿?
狐主:“……”
陈冀满头雾水地接过三相镜,狐主按着额头,神情疲倦地解释了一句:“陈倾风被禄折冲抓了。”
狐狸忙将自己的脑袋挤进来,夸张地叫道:“什么?!”
狐主也觉自己儿子欠揍,全当看不见他,说:“烦请叨扰一下先生,有一事需向先生禀明。耽误不得。”
陈冀肃穆点头,立即带着镜子赶往后山。让狐狸帮忙喊上几位师叔,一同赶来商讨要事。
白泽的闭关之地在大殿背后的一处石洞。路上狐主将这几日的经过简明扼要地叙述了一遍。
陈冀听得心惊肉跳,又不敢轻易打断,心中暗恼倾风莽撞,到别人的地头仍不肯老老实实安分几日,将天都捅破了一块。
狐主说完,知他担忧,放缓了语气宽慰道:“妖境无人知晓禄折冲的来历,我也是赵先生告知才获悉这桩隐秘。天下其实有两位禄折冲。一位身在少元山下,是与龙脉灵智共生的那株巨木化身。另一位行走世间,以傀儡之身践行大道。这回妖王是想将倾风与林先生拉入他的妖域再行困杀,可因傀儡身毁反噬,被少元山的那位抢先一步。倾风该无大碍。”
陈冀面色稍霁,又担忧道:“禄折冲不是会轻易罢休的性情。此计不成,还有一众听凭差遣的妖兵妖将……”
狐主笑说:“他此番强行调用少元山妖力,已是冲风之末,力不能漂鸿毛。知晓我几人暗中联手,身在都城的那尊傀儡亦不敢轻举妄动。何况,这背后还有些别的考量,纵是他有万胜的把握,也不会在此时大兴兵难。陈先生且宽心。”
貔貅“啧啧”称奇,敲着扶手道:“早听说禄折冲擅制傀儡,坐镇妖境都城的那位多半也不是他的真身。可看他多年来龟缩不出,怕死得很,还以为只是别无凭据的揣测。原来传闻不虚。”
他笑着笑着回过味来,扭头看一圈众人。
赵鹤眠自不必说,谢引晖也是一脸的习以为常。想他二人都是人族,先后为依北城的城主,暗中互通款曲才是正常。
只剩下一个他,听得津津有味,无知得仿佛是狐主第二个憨傻的好大儿。
“感情你们一直在悄悄密谋,只是不带我?”貔貅豁然起身,没好气道,“只有要出血的时候才能想得到我?好在我薅白泽羊毛薅得快,主动把自己送上贼船,否则岂不是连口热乎的都吃不上?”
赵鹤眠朝他一笑,捂着胸口,装作虚软无力的样子道:“主要是我与映蔚城主不熟啊,更不知城主品行,哪里敢将这样的大事轻易告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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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 千峰似剑
(三百年前两境尚是一家)
陈冀步履匆匆地走到石洞前, 季酌泉正抱着长剑守在门边护道,见他出现,躬身一礼。抬手在雕着复杂纹样的巨石上轻叩三次。
陈冀喘着粗气点了点头, 摆正手中的万生三相镜,询问道:“狐主有何事要请教先生?”
貔貅与赵鹤眠当即停下各自胡侃的鬼话,便听狐主恭顺开口道:“听闻先生十七年前,曾冒险启用窥天罗盘测问天机,请问先生卜算是为何物?”
众人静静注视着石门。不久后,磐石发出轻微的震颤, 传来一阵闷雷似的响声。
季酌泉担心镜子里的人听不清,代为复述了一遍:“先生说,测算的是龙脉的生机。”
她面上闪过犹豫,担心对方开口询问卦象的结果。因此问牵连莫大因果,不能对外传告,连刑妖司的长老都不知晓各种细节。
瞥了眼镜中人,到底还是没有提醒。
狐主端正行了一礼,没有马上出声,低着头静思片刻, 试探着问道:“请问先生,弟子若遣十万兵将至少元山, 开道修路,栽培灵植, 引水源造河湖, 再以妖力反哺, 可行否?”
白泽:“善。”
季酌泉松了口气:“先生说可以。”
说完这句, 石洞内再次恢复寂然, 隐隐连风声都隔绝开去。
季酌泉侧耳听了会儿, 说:“先生睡了。”
狐主恭敬道:“谢先生指点。”
陈冀听得若有所思。
狐主站直身,斟酌片刻,止不住苍凉一叹,怅然说道:“当年先生剑分两界,虽说是重伤龙脉,可也由此放缓了煞气蔓延,反为少元山的崩陨拖延出三百年之期。三百年来,妖境土地一直受煞气浸染,各方苦求消解之道……”
陈冀神色微动,低声问:“有吗?”
“一直都有。最简明的大道啊,可惜无人能做。”狐主双手拢袖,苦笑道,“总有各种开解不去的恩怨纠葛,在刀林剑雨的残墟之上往复厮杀。他们能看见仇人架在自己脖颈上的刀,却看不见自己刺入胸口的剑啊。而今五座大城各自分地管辖,已是近百年来难得的安定之年了。”
陈冀发出一声了然的低吟:“嗯……”
狐主聊及此处,想要自己目睹过的岁月变迁,难免百感交集,感慨片晌,旋而道:“少元山受两族生气蕴养而生出灵智,又因两族屠戮而遭煞气反噬。归根究底,能撼其根本的,一直是山脉附近的生意。大灾过后,山脚通往四方的水源被凿断,断口处的林木连绵枯萎,火灾频发,煞气不绝,少元山仅余的生机,全靠那棵与他相伴而生的古木来延续。一群大妖自愿居于山底,为其镇守最后一丝理智,不过也是杯水车薪罢了。”
狐主语气低沉,气势跌入谷底,苦涩道:“少元山寂灭之日,虽说两境都难逃灾祸,可终归是有轻、重、缓、急之分。禄折冲百年谋划,主要是为两件事。一是举兵攻伐人境,以打退人境国运。二是直接盗取人境国运,叫两境处境调转。届时哪怕龙脉衰亡,灾祸也会先从人境兴起。禄折冲能为妖境谋得更多喘息之机,以等待天道收回惩戒。”
狐主目光虚望向远处,摇着头道:“或许这便是天命吧……禄折冲天衣无缝的计谋,前者两次消亡于陈冀与陈驭空这对兄弟旷古绝伦的一剑。后者又毁于倾风的横空出世。呵,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谁人能料啊。”
他转过脸,正了正神色,眸中凝出一道精光,两手高举,行礼道:“而今是妖境式微,本不该图求人境不计前嫌,舍命相助。可黎庶苍生到底无辜,三百年前两境尚是一家。先生既说‘善’,有可为之机,我族会派遣全部修士、妖族前往少元山,誓与少元山共存亡。只是而今之势,非天下齐心不能力及。若陈先生与刑妖司的诸位义士,愿冰释前嫌,施以援手,胡某在此拜谢大恩。”
陈冀抬手虚扶,摸了个空,举起镜子往边上一斜,郑重道:“狐主言重了!我辈刑妖司弟子从未忘却先人遗志。如狐主所说,三百年前哪分两境?皆是一家。妖境百姓亦是同胞,而今有难,我等岂能袖手?”
他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坚定的声音:“弟子愿往。”
陈冀回头望去,只见谢绝尘昂首阔步地走来,右手长袖一甩,深一鞠躬,字正腔圆地说道:“少元山上煞气未除,而今先生闭关,唯有我能勉力为众弟子清瘴。弟子愿往!”
“好!”谢引晖出声赞道,“绝尘,你长大了。”
谢绝尘抬起头,望向镜子中的人,身形僵了一瞬,嘴唇肌肉抽动,酝酿良久,声线发紧地说出一句:“大哥。下次见你,我想抽你一巴掌。”
谢引晖面无表情地发出笑声:“哈哈。那得看看你而今的本事了。”
不远处的梁柱后头,狐狸耳朵动了动,悄悄缩回脑袋。他着其余弟子前去知会主事的长老,自己率先跑回来偷听,只听到了首尾一半,用袖口擦着眼睛,转身朝山下溜去。
山腰的一间三层楼阁里,柳随月坐在桌案后面打着算盘,清点着即将下发给弟子的奉银。前来交接的柳望松死活不肯接收,将装满了银钱的托盘往前一推,无赖地说:“你再数一遍,我方才没看清。”
边上两位随行的同门只能立在一侧互相干笑,看着这两位亲兄妹又开始撕咬。
柳随月一拍桌子,火冒三丈道:“我已经数过一遍了!难不成再数一遍还能多出银钱不成?”
柳望松没骨头似地靠在桌边,用长笛拨弄着原本摆放整齐的大钱,笑道:“那不一定啊,毕竟你可是三足金蟾嘛。何况师叔再三与你嘱托,过账要仔细,多数一遍怎么了?”
柳随月喷着灼热的鼻子,怒容皱起,压着邪火又清点一遍,居然还真多出了五两的碎银。
她心下一惊,不动声色地将钱揣进袖口,以免这厮借机与她纠缠个没完,将托盘往前一推,拍上一份名册,凶道:“看吧,刚好!赶紧拿了给我滚开,少来烦我!”
柳望松摸了摸袖子,奇怪道:“咦?可是我刚刚在桌上放的五两银子不见了。好像被你收走了。那你岂不是少了五两?!”
柳随月心知被戏弄,暴怒道:“柳阿财——我打死你这祸害!”
她抄起边上的长棍,直接跳上桌子,要给柳望松的脑壳来上一棒,叫他见识一下什么叫三足金蟾的威能。刚追着人冲出大门,就听高处飘来的风声里裹着狐狸清亮的嗓音。
“喂——!”
狐狸简单系了下衣袍,一对长袖被风鼓荡起来,在身后一甩一甩,疾驰而下的身姿肖似个圆球从山上滚来。
柳望松举起笛子吹了个短促的音节,助他将身形定下,揶揄道:“你赶着投胎呢?狐狸先生。”
狐狸就着趋势一屁股坐下,抬手正了正衣冠,发现簪子不知何时跑丢了,满头披散的乱发,囫囵扎了一把,也不在意自己邋遢的形象,神秘兮兮地道:“我听见了个大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