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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节

      寨中人民不置床榻桌椅,只在地上铺了手织土布,司鹫躺在上面沉沉昏迷。不远处是盘腿静坐于窗前的竺星河。
    阿南一个箭步冲到司鹫身边,查看他的情况。
    他身上的伤口已经妥善包扎,但显然是伤到了要害经脉,绷带上还有斑斑血迹渗出来。
    阿南看向旁边魏乐安,魏乐安沉吟着,待竺星河点了一下头,才小心地将司鹫伤口的布解下,给她看了看伤处。
    虽然敷了伤药,但依旧可以辨认出,伤口薄而细,干脆利落地划过肌肤,显然是被极为薄透的武器所伤。
    因为切口既密且深,往往有两三行一起横划,又簇在一起,破碎的伤口挂不住皮肉,根本无法穿针缝补,只能用绷带缠紧按压,靠运气愈合。
    此时伤口经过冲洗又敷上药物,受伤的肌肤翻卷泛青,显得格外可怖。
    如此伤口,就算司鹫留得一条命,也是终身成了废人。
    阿南看着那伤口,神情震惊,久久不语。
    魏乐安道:“南姑娘,我看这个伤口,应当是由一种独特的武器造成。那武器……其薄如纸,其利如刀,可能类似于你的流光,但发射时十分密集,可能有数十片集聚流光的模样。”
    “是,我看得出来。”阿南艰难道。
    毕竟,这武器出自她的手中,又由她亲手送给了那个人。
    她转过头,看向竺星河,问:“事发之时,公子亲眼所见吗?”
    竺星河静静望着她,说:“司鹫出事时我们就在旁边,但我没看见出手的人。”
    庄叔在旁道:“当时我们正在对面山谷寻找路径,在崖边休息。司鹫带着葫芦到山泉取水,在接水时朝河谷对面看去,开心地对我们喊道,他看见你了。”
    说到这里时,庄叔看了公子一眼,竺星河淡淡接过了话:“我听司鹫这般说,便走到崖边,拿千里镜看去。你们一群人在山间穿行,林子稀疏处,你远远出现在河谷对面,穿着银红色的衫子,在林中隐约呈现。”
    阿南想起自己前天身上确实穿的是银红衫子,抿唇没说话。
    “司鹫问我要不要隔着河谷与你打个招呼,他总觉得喊几声你便能回来的。可我心知西南山区,望山跑死马,这是不可能之事,没有回答便转身离开了。谁知刚转过两棵树,便听到身后传来司鹫的惨叫声。我回头一看,只见林中无数道锋利旋转的光芒闪过,就如……那一日在敦煌城南的沙漠中,曾经笼罩住你的那道光芒一般。”
    阿南自然也记得那一日。
    玉门关黑暗沙漠中,如日晕月华降临在她身旁的,正是手持日月的朱聿恒。
    “我心知不好,立即回身去救司鹫,然而我当时已经走出了数丈距离,一时未能及时回护,眼看那无数道光芒转瞬即逝,随后便传来有人纵马离开的蹄声。等赶到司鹫身边时,他已经……”
    说着,他在昏迷的司鹫身边半跪下来,手掌微颤地按在他层层包扎的伤口上,眼中隐现愤懑之色。
    阿南立即道:“不可能!这次我们南下,阿琰根本没有来,他如今尚在应天忙碌,怎么可能在密林中偷袭司鹫?”
    “他没有来吗?”竺星河声音转冷,望着她的目光也变得微冷,“那么,这世上还有谁刚好有这样的武器,又刚好在司鹫发现你行踪时对你下手,造成了他这样的伤势?”
    “我说过了,阿琰没有来。而且你说司鹫当时看到我们也是远远隔着山谷,连我都不知道你们当时发现了我,他又如何不偏不倚刚好在附近,从而对你们下手呢?”阿南再看了司鹫一眼,站起身坚决道,“更何况,以阿琰的身份,何须亲自落单埋伏在后方,偷偷对司鹫下手?岂不是自降身份,匪夷所思。”
    竺星河听她的话语,眉宇间隐现些微不悦,冷冷问:“他的身份……你就如此看得起他的身份,看不起我们这些旧日的同伴?”
    “我自己也是海匪出身,我如何会看不起我自己?”阿南摇头道,“只是,我已经找到了自己的道路与方向,与大伙儿虽道不同不相为谋,但也绝不会就此翻脸成仇。此次我率队南下,到横断山脉是为破阵消灾,消弭当年关先生所布下的恶阵,为西南这边的百姓消弭祸患。我想公子一向心怀苍生,慈悲为怀,即使不会助我,想必也不至于阻拦我去办这件事。”
    “如果,我就是要阻拦呢?”竺星河直视她,事到如今,他已不再掩饰自己,开诚布公道,“当初在敦煌玉门关时,你不肯帮我启动阵法,我便知你的心已经完全偏向了朝廷那边,成了与我们对立的人。后来你果然帮助朝廷破解了阵法,也让我们借着动乱割据西北的设想全部落空。阿南,你知道你给我们造成了多大的麻烦吗?”
    “这是公子计谋的破灭,却是敦煌乃至西北百姓的幸事。幸好你们的设想没有成功,那里的百姓才能一直在那里好好生活,不至于因为水源干涸,从此永远失去家园。”阿南声音也转冷硬,道,“抱歉啊,公子,但我不会后悔。”
    “你会后悔的。”竺星河目光锐利地盯着她,道,“你如今春风得意,可等到朱聿恒死了,你失去了靠山,对朝廷也没有了利用的价值后,等待你的是什么下场,你考虑过吗?”
    ……第205章 宛丘之上(3)
    阿南自然知道。
    别说以后了,就是现在,皇帝也为了防止她引动皇太孙的山河社稷图,而派人阻击暗杀她。
    皇家,朝廷,站在权力最巅峰的人,将生杀予夺、冷血无情的手段展现得淋漓尽致。
    可这一切,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的目标、她行事的原因,本来就不是因为这些上位者。
    “我拼命要破这个阵法,只是为了阿琰、为了西南这一片的人民不至于遭受灭顶之灾,至于其他的,我从没有考虑过。对于我这种只身闯荡的人来说,荣华富贵反倒都是累赘,我所求的,不过是……”
    不过是回到无人打扰无忧无虑的地方,埋头钻研这世上最精深的技艺,攀上自己心中的最高峰。
    只可惜,她的人生中,已经多了一些再难放下的东西。
    叹了一口气,阿南也不对他解释,只对魏乐安道:“魏先生,我那边有些还不错的伤药,若司鹫需要的话,我给你送一些过来。”
    方碧眠在旁边冷冷道:“怕是要让南姑娘为难,你的新主子要杀的人,你却要送药过来,怕是不妥吧?”
    阿南瞥了她一眼,没有理会她,转身便要向外走去。
    竺星河抬手拦住她,说道:“阿南,我与朱聿恒之间,有一场二十年的恩怨终要了断。到时候,不知道你会站在哪一边,又要如何插手?”
    “我站在横断山、甚至天下所有百姓的这一边。”阿南毫不犹豫道,“二十年前争权夺利的战争,我当时尚未出生,与我又有什么关系?但我既然从海上回来了,看到了这里安宁生活的人们、交好了这里的朋友,我就不能对他们的覆灭视若无睹。”
    “看来,是一直以来没有受过太大挫折,使你对自己太自信了。”竺星河沉声道,“但是阿南,这次我招你回来,不仅仅是要向你戳穿朱聿恒的真面目,还想告诉你,这次的阵法,你挡不住的。别说你,就算是朝廷派遣了亿万人来,也只能是徒增伤亡,来得越多,死伤更多。”
    阿南心下微惊,竺星河如今与青莲宗合作,必定知晓这个机关的中心秘密所在,听起来,这应该是个人力无法阻挡的机关,而且,很可能极为凶险。
    她不动声色道:“可我有点不相信呢。横断山曲折难行,傅灵焰当年也没有听说大规模率领人手南下建阵的情况,以当时韩宋朝的力量,她如何能以一己之力,设下阻挡亿万人的庞大阵法?”
    “不需要阻挡,这是一个,足以吞噬所有生灵的死阵……”竺星河压低声音,缓缓说道。
    吞噬所有生灵……
    阿南心中,忽然闪过傅灵焰手札上描绘的,笼罩在雪山上的大团黑气,只觉背后微僵,一股冷气顺着脊背便蔓延了上来。
    她竖起耳朵,正等着竺星河吐出更多的线索之时,却听到旁边的方碧眠低声唤了一声:“公子。”
    竺星河哪能不知道她的意思,垂眼转变了话题,说道:“所以,阿南,任何人都挡不住的,包括我、也包括你。看在往日的情谊上,我给你一个忠告吧,不要接近阵法,现在,今晚就启程返回,不要踏足死亡之地,不要为了注定要死的人,白白牺牲。”
    “你怎么知道我不行?就算真的肯定性极低极低,我也会竭尽全力,将一切从深渊中拉回来!”阿南义无反顾,撂下最后几句话,便要下楼。
    竺星河在她身后冷冷问:“这么说,我们两人之间,你是选择站在他那边了?”
    阿南顿住脚步,却并没有回头。
    “你们的恩怨,我选择站在中间。但如果有可能波及到无辜的人,那我肯定站在我认为对的那一边。”
    听阿南的脚步声远去,方碧眠有点着急,走到竺星河身后,问:“公子,不拦住她吗?她如今率领朝廷这群人破阵,是我们最大的阻碍……”
    “那阵法,没人能破得了。”竺星河嗓音冰冷道,“既然她不肯听我的劝告,那么,我也无法救她,只能任由她去了。”
    一片沉默中,一直昏迷躺在地上的司鹫忽然动弹了起来。
    “阿南,阿南……”站在床边的方碧眠听到司鹫在昏迷中的喃喃声,赶紧过去轻抚他的心口,帮助他顺气:“司鹫,你感觉怎么样?”
    司鹫却尚未从睡梦中醒来,他双唇一张一合,似乎在说着什么。
    方碧眠低头,仔细听去。
    却听司鹫口中吐出的是:“阿南,阿南……别被外面的人骗了,你回来啊,你马上要……过生辰了,我给你煮长寿面吃……”
    方碧眠默默听着,眼圈一红,愤恨地抿紧了双唇。
    旁边庄叔则问:“阿南的生日?”
    “嗯,就是我们遇见阿南的前几日。”竺星河淡淡道,“她母亲带她走那一天,就是给她过了五岁生日,然后告诉她不能再在海盗窝里呆下去了。所以后来被我们救出后,她计算了一下日子,才找到了那一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方碧眠的脑中突如一阵雷殛而过,她不敢置信地转头,看向阿南离去的方向。
    她想起自己在公子的身边看到的那份档案。他遣人从官府偷录了阿南父母资料卷宗,原本以为可以凭此掌握她的身世,从而或许能让她回心转意,回到海客们中间来。
    可最终,公子看了内容之后,却只脸色震惊难看,并且彻底打消了念头。
    这么说来,阿南的生日……她父母的行踪……
    方碧眠一时心下悸动,望着阿南消失的方向,一时不知是惊是喜。
    阿南回到彝寨,欢迎他们的篝火宴会正在高潮处。
    墨长泽诸葛嘉本是不喜热闹之人,也被围着一碗一碗灌酒,根本无法推拒盛情。而年轻人如廖素亭,早已被拉到篝火旁,与几个小伙子手牵着手,有模有样地跳起了舞。
    阿南正在看着,忽然寨子中的几个姑娘唱着歌来到她的身旁,拉住了她的手,将她往平台篝火边带去。
    阿南正值心情郁闷,她最不愿自己沉浸在低落中,在姑娘们欢乐的曲子与舞步中,干脆将一切思虑先抛在脑后,跟着她们转向了篝火边。
    她但生性奔放,身段又比谁都灵活,一下便学会了彝寨姑娘们的舞姿,旋身随着她们一起跳起了舞。
    姑娘们时而叉腰摆步,时而招手对脚,在火光下荡起宽大的裙摆,如一朵朵鲜花于风中旋转。
    火光与舞蹈让阿南的精神也逐渐高亢起来,摆脱了抑郁情绪,脸上开始显露笑容。
    她身段本就比别人高,身姿又格外柔软,跳着与彝寨姑娘们一样的舞步,衣袖招展,裙摆飘摇,被跳动的火光照得明亮的面容上笑意盛放,就如无数花朵中最为夺目的那一枝。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觉落在她的身上,而人群后方的黑暗中,有一道熟悉的目光,却比任何人的更为明亮灼目。
    阿南心有所觉,抬头看向彼方。
    跳动的篝火隐约照亮了他的身影,他沐浴着淡淡月华与烁烁火光,银白与金光跳动,映得他颀长身影似幻如真,比梦境还要飘忽。
    他凝望着她,目光中满是温柔光彩,微扬的唇角透露出他内心难掩的欢喜。
    阿琰……
    阿琰?!
    阿南扭动的腰肢与招展的手都不觉停顿了下来,错愕的情绪侵占了她的心口,脑中一时只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
    他来了。
    阿琰真的来了。
    就在半刻前,她还信誓旦旦对公子与海客们说,司鹫绝不可能是阿琰下的手,因为他根本就不在这里。
    可他却……真的过来了。
    重逢的欢喜被错愕冲淡,她一时跳错了拍子,手臂也打到了旁边的一个姑娘。
    那个姑娘以为她是不熟悉,笑着将她的手挽住,旁边的姑娘们也纷纷上来,带着她一起旋转招手。
    葫芦笙与月琴声音高亢,高台之上重回喧闹欢乐的歌舞。
    朱聿恒带着一众侍卫穿过人群,走到台边。墨长泽与诸葛嘉看见他到来,都是错愕不已,忙向土司介绍他。
    “这是……我们提督大人。”
    土司知道提督是很大的职位了,料定他身份必定非同小可,忙将他迎到主位。
    土司夫人带着儿女们给他斟酒劝酒,他不拂好意,略喝了几口,目光却一直在篝火边的阿南身上。
    火光耀目,她镀着一层金红色的光彩,在稀薄夜色之中,飞旋的身影在姑娘们中间来去,招手舞蹈,旋转如风。
    每次她旋身转头,他便看到她脸上的灿烂火光,她在跳跃着,火光也在她身上跳跃着。
    黑夜时而吞噬了她,时而呈现出她,在清晰与模糊中无序切换的身姿,令他胸口沸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