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节
被冷水一激,阿南的思绪反倒清醒得可怕。
她潜在水中,向着公子所在的沙尾游去。她潜得那么深,水面上只有一条细不可见的波纹,一直向着那边延伸。
许久,她才冒出头换一口气,取下头上小钗,拧掉中间的精钢芯,将中空的钗身含在口中,然后再度没入水中,只以中空的管子吸气,无声无息地贴着水面潜泳。
下弦月照亮的细长沙洲之上,公子如雪白衣在风中微动,镀着一层冷月光华,如同姑射神人。
“方姑娘已经落入朝廷手中,我看你们要过去营救她,绝非易事。”即使沙尾四周辽阔平静,竺星河的声音依旧低低的,令水中的阿南听来,恍惚波动如在梦中。
对面人以青布裹头,显然是青莲宗的人,头领颇显老成,捻须沉吟道:“碧眠姑娘虽不会武艺,但一向机敏过人,而且此次行动还有公子护送,本应万无一失,怎的失手了?”
竺星河并未说话,而司霖道:“官兵狡诈,设下了圈套,方姑娘急于求成被擒住了。当时阁内重兵埋伏,我们若出手相救怕是也无法脱身,只能先行回来通知你们。”
看来,公子他并未向人提及是她作为,这让阿南心口的微痛又似得了一丝缓解。
老者急道:“方姑娘于我宗举足轻重,她既然出事,兄弟们无论如何也要将她救出来。她当初一力促成你我双方合作,对你们也是仗义,不知如今你们是否会助我们一臂之力?”
司霖道:“这个自然,否则我们公子为何连夜找你们商议?营救方姑娘之事越快越好,最好是趁今晚尚未交接及早下手,否则一旦她被交付押解,路上再营救便难上加难了。”
青莲宗众人纷纷赞成,开始商议营救事宜。
阿南平静地藏于温柔沙地之中,她早已洞悉许多,因此也并无太大反应,只是觉得心口像被针扎了般,微微刺痛。
他到蓬莱阁,不是来接她回去的。
他是护送方碧眠去杀人的,甚至把她从屋内引出也是为了让方碧眠动手,顺便,把任性的她带回去。
但,公子至少并未对青莲宗提及她揭发方碧眠的事情,他还是维护海客团体的,也是……维护她的吧。
沙尾之上,众人已经商定解救方碧眠事宜,如何趋近、如何脱离都制定好了路线。就在分头行动之际,青莲宗头领忽然问:“碧眠姑娘此次执行任务失手被擒,那个目标绮霞,如今怎么样了?”
水下的阿南气息骤然一滞,她赶紧屏息,竭力镇定下来,听到司霖冷哼一声:“被救下了。”
“苗永望死前只有她在,而且碧眠姑娘还曾在窗外听他们有过升官发财之类的对话,为防万一,我们决不能让她活着,毕竟,那件事若是泄露了……”
即使他们确定周围并无他人,但说到这里时,对方的声音还是压得极低,潜在水中的阿南无论如何也听不见他后面的话语。
审讯方碧眠时,公子亦在梁上听到了经过,知道苗永望临死之前,并未对绮霞说什么,因此他微一皱眉,沉吟道:“那个绮霞……”
阿南的话还在他耳畔回响,她说:“公子你知道吗,绮霞为了我,差点把命都葬送在监狱里了,所以今生今世,我一定要护她周全!”
她欢喜欣慰望着江白涟那艘船的侧面还在他的眼前,她红着眼圈讲述绮霞对她的情义,一切都清晰在目。
但,他终究开了口,语调平淡而清晰道:“她似乎与一个疍民关系非凡。”
似有冰冷的海水灌入额头,阿南瞬间浑身冰凉,从头至脚,周身所有的血似乎都停止了行走。
她死死地捏住自己的鼻子,让自己保持神志清醒,免于呛水。
只听青莲宗头目又说道:“多谢公子提供线索,区区一个弱质女流,既有了下落,收拾起来自是不费吹灰之力。”
“还是尽量小心些。”既然已经开口提示,竺星河干脆声音沉沉地再度开口,提醒道,“方姑娘的‘希声’已经落入她的手中,这东西能震荡耳膜令人身形不稳,到时候你们怕是得防备一二。”
青莲宗的人立即道:“行,那我们用布堵住耳朵再去杀她!”
“那没用。”竺星河抬起手,做了个手按耳孔与听会穴的动作。
青莲宗的人一看便知,这是得按住穴道,才能抵御那声波。
几人按照那手法依葫芦画瓢按了耳朵穴道,向他连连道谢。眼看天色不早,海水已侵漫上来,即将淹没整片沙洲,众人将小舟推下沙洲,准备离去。
却听哗啦一声,一条人影从海中跃出,漫身水花飞溅间,已经立在了青莲宗的船头。
冷月之下,只见她一身艳红水靠熠熠夺目,一头浓发湿漉漉地披卷于肩头,眼中倒映着冷冽波光,那临风而立的姿态攫人魂魄。
第116章 越陌度阡(2)
她足踏船头雕刻的青莲,取下口中叼着的精钢发钗,慢慢地将自己的湿发挽起,在月光背后俯视着船上的青莲宗众人,如同罗刹临世,杀气弥漫。
船上的人看着她,惊恐万状,不知这个忽如其来的凶神恶煞,是如何突然冒出来的。
而她慢慢地抬起手腕,臂环在月光下发着冷冷光华,对准了船舱中的头目老者。
仓促之间,青莲宗的人立即回防,挡在头目面前。
可惜他们防得住她的身影,却防不住那一线流光无孔不入,倏忽间穿透人墙缝隙,直取头目的眉心。
众人没想到她下手如此稳准且狠辣,正在反应不及之际,却见那新月光芒一闪之际,硬生生停滞在了距离头目双眼不到一尺之处。
是竺星河,他是最了解阿南的人,是以一见她动手便知道她的攻击方向,此时身影飘动,早已拦在人墙面前,手中春风如初初抽芽的蒹葭,莹光细长,那上面的花纹正卡住了新月,并反手一绞一挥,精钢丝缠绕于苇管之上,所有攻击力量立时消弭。
起起落落的潮水似永不停止,汹涌地拍击船身。立于船头青莲之上的阿南用力抬手挥斥,精钢丝立即从苇管之上松脱,新月倏然回转,一缕光华急缩回她的臂环之中。
一击被阻,阿南立即飞扑上前,跃上船舱,向众人直击。
然而,竺星河早已张开了双臂挡在青莲宗众面前,看着飞扑而下的她,声音既冷且急:“阿南,住手!”
她的流光即将正面射向他的胸膛,而他已经收了春风,并不与她相抗——因为他知道,面前这势如疯兽的女子,世间没有任何武器能收服她,即使是他的春风,也绝无可能。
因此他只袒露自己的胸口,任由她的攻击撞向自己。
十四年来对她的了然于心,让他敢于赌这一次。
那流光在他胸前破开了三寸长的口子,鲜血于白衣绽裂处涌出,他胸前印上一道鲜红血月。
但与此同时,那抹夺目的流光也硬生生地掠过了他的身躯,在空中虚妄飞舞着,奔赴回茫然恍惚的阿南臂环之中。
他赌对了。
只这一瞬间的错神,他已经欺近阿南,春风轻挥,点在了她的肩井穴上。
阿南的右手顿时麻痹,那臂环便再也抬不起来了。可她一身凶悍之气,哪是右手失控可以阻止的,身躯前倾便要直冲入面前青莲宗众中,腰间一紧,却已经被竺星河一把揽住。
那前冲的力道,被竺星河借力卸掉,顺势带着她后退,将她拽下了船,两个人一起落在了漫水的沙洲之上。
青莲宗见这个女煞星被擒,哪还敢多问,朝竺星河拱一拱手,立即抄起桨橹,向前飞也似地划去。
司霖在阿南手下吃亏甚多,见她这疯魔的样子,哪敢久留,对公子一点头,赶紧追上青莲宗离去。
阿南情知他们此去,不但要劫掠方碧眠,更要杀害绮霞,哪肯罢休。她咬一咬牙,一把甩开竺星河,大步趟水要追上去。
冷不防腰间一麻,是竺星河制住了她,在她瘫软倒下之际,他自身后抱住了她,带着她涉过浅水,将她放在了沙洲另一边自己的小船上。
阿南仰躺在小舟上,看见空中冷月黯淡,天河倒悬,汹涌的海水在耳边澎湃,整个天穹似被浪潮撕裂扭曲。
她睁大眼睛,看着面前这动荡的苍穹,也看着俯身望着她的竺星河,气息沉重急促,许久,却只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为什么?”
“我倒想问你为什么。”竺星河在她身旁坐下,抬手将她粘在脸颊上的乱发撩开,看着她因为激愤而通红的眼眶,眉头微皱,“我早告诉你,青莲宗如今与我们合作甚佳,你擅自动手,还痛下杀招,这是要置我、置兄弟们于何地?”
阿南死死盯着他,声音嘶哑地反问:“为什么要杀绮霞?你明知道……苗永望并未对她吐露任何秘密!”
公子眸光暗沉,静静看着她许久,才低低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渤海夜风寒冷,阿南想问绮霞有什么值得他们痛下杀手的地方时,脑门忽然冲上一片冰冷,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
阳关三叠。
绮霞可以帮助阿言解开进入水下城池的方法,是这世上,仅有几个知晓古法阳关三叠曲谱、掌握了那个水洞的钥匙的人。
所以,公子不允许她打开水城,让他们进入其中。
他要这天下动乱颠覆,要这灾祸成为他的可趁之机。
他非但不可能帮她制止即将到来的灾祸,连可以阻止灾祸的人,也要顺手清除掉。
一瞬间,那些以往经历过的、却未曾想明白的事情,全都涌到了她的眼前,似在猛然炸开。
老主人去世时,在悬崖上痛哭失声发誓复仇的公子。
蓟承明焚烧顺天、要以百万民众为殉时,潜入宫中冷眼观察动静的公子。
黄河决堤冲溃万里时,只命她一个人去观察地势的公子。
钱塘暴风雨中,眼看着灾祸发动摧垮城墙、阿言又必死无疑之时,才带着她离开的公子。
拉住年幼时的她,将她带上船的公子。
在她斩杀了敌首之后,微笑抬手轻抚她发丝的公子。
并肩看着海浪时,仔细倾听她对绮霞安排的公子……
毫不留情传授斩杀绮霞方法的公子……
所有一切如疾风骤雨,在她面前倾泻而下,整个天空的星辰都在剧烈动荡,扑头盖脸向她坠落,令她无法喘息。
她眼中大颗的眼泪扑簌簌顺着脸颊滑落进发间,胸口呼啸激荡的巨大血潮,让她无法控制地低吼出来:“你明知道……明知道绮霞如何豁命保护我,明知道我发誓要护她一生一世……”
“我知道,你一直很重感情,对我、对兄弟们,都可以豁出性命相交。”竺星河在她身旁坐下,仰望天空星辰,面容皎洁若冰雪,“可阿南,你能以情待人,却不能感情用事。诚然,绮霞可能对你很好,但这比得上我们兄弟并肩浴血奋战时的情谊吗?在生死关头,我们都可以毫不犹豫牺牲自己,保全战友,而你现在要为了她,弃我们多年来出生入死的感情而不顾,甚至要毁了兄弟们的前程吗?”
“前程……”阿南喃喃地念叨着,抬起勉强可以活动的酸软手臂,覆住了自己的双眼,“没有前程……公子,这条路走下去,只能是绝路……”
竺星河声音微寒:“少听这些挑拨离间的话,阿南,你在外面游荡太久,着魔了。”
“不,着魔的人不是我,是公子你。”或许是绝望了,阿南的声音反倒显得平静,她捂着眼睛不去看头顶的星空,也不去看面前曾令她千万次心旌摇曳的星河。
“抱歉啊,公子……我是个心思浅薄的女人,我本以为,我跟随您回归故土是落叶归根,哪怕最坏的打算,也不过是找准机会、豁出命替您刺杀谋朝篡位的那个大恶贼,哪怕就此身死,也是报了当年您救我的大恩。”她说到这里,神情惨淡地笑了笑,说道,“可公子您是有大抱负的人,我以为您的仇敌是皇宫里那一个,可谁知,却是整个朝廷和天下。”
“你错了,天下不是我的仇敌,是我要挽救的目标。”明月和波光从身后照来,竺星河的面容背对着所有光线,显得格外晦暗,他的声音也越显低沉,“阿南,这本是我父皇的天下,我无法眼睁睁看着它落入匪酋之手,自己却在海外逍遥自在!”
“所以……为了二十年前的恨,你可以拉顺天百万人陪葬,可以任由黄河泛滥,可以让渤海化为血海……为了这夺取天下的机会,你甚至可以结交匪类、任由生灵涂炭、滥杀无辜……包括我最好的姐妹!”
竺星河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逼视着仰躺在小舟上的她,眼神锋锐,阻止她再说下去:“阿南,你眼光放长远些。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一时动乱为的是万世安定!”
可阿南没听他在说什么。
她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目光中有悲怆有伤感,却再也没有了这十数年来对他的炽热憧憬。
那一直追逐着他的目光,已经冷却了。
波光摇曳,微寒的夜风带着海水气息从他们中间穿过,一切恍然如梦。
疲惫脱力的感觉忽然涌遍全身,竺星河慢慢放开了紧攥着她的手,默然跌坐在她的身旁。
海风鼓足小船风帆,海客们的小岛已遥遥在望。
阿南身上的酸麻渐退,她撑起身子,勉强坐了起来,又扶着船舱,慢慢站起了身,活动着身体。
竺星河默然望着她,向她伸出手:“走吧,回去好好睡一觉,想想清楚。”
阿南低头望着这双递到自己面前的手。
十四年前,她紧紧握住了这双手,从此获得了自己往后的人生,成为了如今的阿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