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阿南打眼一看,简直都要气笑了——双梅花,他就这么随随便便摸到,还随随便便打了出来。
“你不怕我出双天牌?”她咬牙撇了牌,开下一条。
“不可能。你手中的牌,勉强凑一对杂七,一对铜锤,敢翻的话,我和你全赌。”
“不用翻了,我撤注。”阿南直接把牌给埋了,然后恼怒地问,“你是不是偷看了?”
“我只是按照几率来推算。”
“怎么推算?我下一局就能拿天牌,你也算得出来?”
他扫了一眼牌桌,说:“不能。你现在同时拿到两张天牌的几率,不到六千四百分之一。”
阿南不由敲了敲手中的牌,翻过来看了看。但以她的眼力都看不出暗记来,这个可能性大概没有。
这个人的算法,好像和她的不太一样。
幸好,二更已过,阿南算了算自己的输赢,只要稳住,在三更之前输得慢一些,反正多一文钱都是她赢。
为了拉慢节奏,阿南便和他开始闲扯淡:“你之前不玩骨牌,那都是玩什么?”
他看着牌桌,敷衍道:“下棋。”
“下棋?围棋?象棋?双陆?”
“围棋。”
“你看起来不像是能坐在那儿下一整天围棋的人。”
他顿了顿,说:“是。一般十几二十步左右,我会觉得那局棋已经结束了。”
阿南正想笑,但再想了想,又觉得头皮有点发麻,问:“你……的意思是,你已经知道了后面所有的棋步?那你下棋时最多能算几步?”
他淡淡道:“九步。”
阿南想了一想棋盘的样子,顿时头皮发麻。
十九路围棋,共有三百六十个可以下棋的点。他的九步,是指棋盘上所有能下的点,在九步之内,后续可能的所有变化。
所以他的算法是,三百六十个可能性乘以三五九乘以三五八……一直乘到三五二。
最可怕的是,看他游刃有余的样子,如果有可能,他也许能从九步之后再延伸九步,直至终盘。
她声音有点颤抖了:“算错过吗?”
“没有。”他毫不犹豫。
阿南只想掀翻面前的桌子,大喊一声“老娘不干了!”
这种怪物谁能玩得过?片刻间能进行恒河沙数计算的人,算面前这一百二十片骨牌不是跟玩儿似的吗?
而帘子那一边的朱聿恒,不咸不淡地提醒了她一句:“别拖延了,这一局后,我们的筹码就一样多了。”
阿南不服气地反问:“我获胜的几率是多少?”
“十一点。”他摊开手头的牌。
那不就是说,他获胜的可能性接近九十?简直是碾压嘛。
阿南悻悻丢了手中牌,洗了一轮之后,抬头看看月亮。
可惜,还有一刻多时间到三更,无论她怎么拖延,也够他们打完下一局的。
阿南咔咔叠好牌,又调转了几次,然后示意朱聿恒掷骰子。
骰子从他指尖滑落,他的手指比象牙还要温润,阿南忍不住就看了又看。
这双合乎自己所有理想的手,她怎样才能搞到手呢?
有点难。但目前她面前就摆着这个机会。
也许是,她唯一的机会。
阿南掷点比较大,先抓了一把,开出来不过是一些杂牌。
不过这一局就是如此平淡,朱聿恒也只拿到一些小牌。
眼看牌渐渐少下去,阿南扫了桌上的牌一眼,对剩下的牌已经心里有数。
她也不动声色,只笑嘻嘻问:“宋提督,你今天身上也很香呀,好像和上次在困楼里的不一样?”
他的手微微一颤,显然是想起了困楼中的那些暧昧。
“怎么样,这次的香,你知道配方吗?”她说着,趁着他心神紊乱,抬手就去抓剩下的那几张牌。
可惜他的手只顿了那一下,便隔帘伸来,握住了她的手腕:“还未掷点。”
和那晚在黑暗中一样有力而稳健的手,手指收紧时充满握力感,稳固得仿佛永不会失手。
“哦……对哦,说着说着我就忘记了。”阿南毫不羞愧,抽回自己的手,捏起那三颗骰子。
他又说:“上一条是我赢,所以,我该先掷。”
“一点都不肯让我?”阿南笑笑,把骰子丢给他,“好吧,看你能掷出多少点。”
月上中天,二更三刻早已打过,三更即将到来。
这纠缠了半夜的赌局,即将落下帷幕。最终的胜败,就在最后这一把牌上。
阿南的目光在旁边被推掉的牌上扫了扫,又将彼此打过的牌在脑中过了一遍,忽然开口说:“剩下的牌中,还有一对至尊宝。”
他没有回答。骰子掷出,尘埃落定,十七点。
三枚骰子,最大的数就是十八点。
“该你了。”他的声音,与刚刚的波澜不惊相比,更带上了一种尘埃落定的从容。
“你既然能记得所有牌的落点,所以,你当然知道,掷出较大点数的人,能拿到比较好的牌——也就是,那对至尊宝。”阿南抬手将那三枚骰子在手中抛了抛,笑着问,“所以你不肯让我抢先,一定要自己先拿牌,这样,就稳操胜券了?”
他不置可否:“除非你掷出个最大点。”
阿南笑着瞄了那摞牌一眼,将手中的骰子吹了吹:“看来,只能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天命了。”
阿南将三颗骰子在手中转了转,对他一笑,然后将骰子直接丢在桌上。
“至尊宝的几率这么低都能碰上,看来我是天命所归!”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在桌子上滴溜溜打转的骰子,也咔嗒一下,停了下来。
三个六,正是十八点。
他那双搁在桌上的手猛然收紧,匀称的骨节因为太过用力,泛白中隐隐显出一种青色来。
“承让了。”阿南一笑,抓过前面两摞叠好的牌,在桌面上哗的一声摊开。
第一摞的第二张,幺二。
第二摞的第三张,二四。
黑红色的点数,在莹润的象牙骨牌上无比鲜明,清清楚楚。
远处的更楼上,三更鼓敲响,回荡在整个杭州城的上空。
阿南笑着站起身,问:“三更到了,胜负已分。我可以去领人了?”
他顿了片刻,抓起囡囡的卖身契丢给她,一言不发。
阿南把卖身契接过来,看了一遍,又问:“愿赌服输,不反悔?”
他呼吸急促了一两声,然后说:“不反悔。”
“那就好嘛。”她说着,将囡囡的卖身契妥帖地放入怀中,然后又说,“为了感谢你这么爽快,我告诉你一件事吧。”
她说着,笑眯眯地侧坐在桌沿上,凑近帘子:“你让胖子走得太早了。其实骨牌还有一个规矩,掷骰子输掉的一方,如果觉得有必要,可以指定赢家拿牌的顺序。所以刚刚其实你能让我从前面开始拿,也能让我从后面开始拿,还可以从中间拿——可惜啊可惜,你还是太嫩了。”
站在帘子后的人影,瞬间似有僵直。
阿南更加愉快了,便又说:“其实有件事我一直觉得挺不公平的。凭什么你对我的长相一清二楚,而你却一直隐在后面,不肯让我看到你的模样呢?”
他站在帘子后,目光定在她身上,却并未搭话。
“好歹也赌到了三更,咱们也算是有一夜露水缘分的人了,你说呢?”
“半夜聚赌,算什么缘分。”他冷冷道。
“说是这样说……”话音未落,她忽然一扬手,新月痕迹划出的弧线在他们中间一闪即逝,那道湘妃竹帘已经被她劈成两半,哗的一声掉落在赌桌上。
空气被搅动,水榭的灯也因此微微摇动,动荡的灯光与摇曳的波光一起,恍惚照亮了站在水榭那一端的人。
和她想象中的,阴鸷缺损的太监完全不同的模样。
先是一双光华锐利的眸子,深黑灼人地直刺入她的胸臆间,暗夜波光亦不如他的目光深邃。
然后,她才看清他的模样,在散乱光芒下自带凛冽气场,无匹矜贵,仿佛带着足以覆照万人的光华,令她一时不敢直视,怕多看一眼也是奢侈。
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起这样的一双手。
可惜,他的容貌足以令她倾倒,可这凌人的气势,通身的威压气场,令阿南那欣赏的心都淡了。甚至一时,她还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削掉那道帘子。
他合该站在九重台阁之上,离她这种惫懒凡人远一些。也合该隐在黑暗中,不要站在她面前。因为她担心自己会和此时的月光一样,臣服在他脚下,倾泻难收。
“长得这么好看,为什么要遮遮掩掩的?”她笑嘻嘻地问,完全是浪荡子调戏良家妇女的口吻,“敞开了让我们观赏观赏,造福我等姐妹,不好吗?”
他脸色上像罩了一层严霜,冷冷看着她,带着倨傲与薄怒。
她也无心多呆,一个翻身轻快地落地,做了个挥别的手势:“那就这样,愿赌服输的宋提督,告辞!”
“站住!”她才走了两步,身后就传来他失控的叫声。
阿南停下脚步,回身看他:“怎么,不是说了不反悔吗,想变卦吗?”
夜风徐来,烛火明灭不定,照得他的轮廓更为深邃,那神情也更为恍惚迷离。他以无比深黑的眸子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问:“再赌最后一把?”
“喔……不服气吗?”阿南眉眼清扬,虽然打了半夜的牌,可她的眼睛依然那么亮,像一只越夜越精神的猫,“你觉得,下一把你就会赢?”
“不钻漏洞,不使诈,一把定输赢。”他的目光中涌动着一种突如其来的火光,仿佛灼烧了他整个人的神智。
“是吗?你觉得如果我不使诈,你填补了规则漏洞,就能胜券在握?”阿南重新在桌前坐下,翘起脚靠在椅背上,依然还是那副没正行的模样,“那你跟我说说,你觉得自己胜率是多少?”
“九成九以上。”他一字一顿地说。
他能知道所有牌面,能掌控双方拿牌的顺序,不说十成十的把握,只不过不想把话说死。
“好啊。”阿南轻挑眉毛,“赌注呢?”
“你,或我……宋言纪的一年。”他点着桌上那份空白卖身契。灯光从斜后方照来,他脸上阴影浓重,晦暗深沉,如同暗夜笼罩的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