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节
屋门闭合,屏风挡住了倏而灌进来的湿气,只有桌子上那张纸的一角微微掀了起来,连同那一个墨迹已干的“玥”字。
夜已经深了,大典前夜,部分朝臣被提前安置在长乐宫里,司徒吴淼所居的宫室就在离殿中尚书府不远的地方。吴玥报了名号,随后被人领进吴淼的房中。
吴淼一向笃定守静,此时正躺在一把躺椅上,却没有向平时那样闭目冥想。他睁着眼睛望着屋顶的房梁,显然有些心神不宁,听到吴玥的禀告后这才站了起来。
“吴副尉深夜来此,不知殿中尚书有何见教?”在宫内,即便是父子二人私下见面,吴淼也从来都是谨慎地先用官称。
今日吴玥也神色暗暗,犹豫片刻后才开口:“父亲。”
吴淼的眉眼倏而沉缓了下来,似乎有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也有一丝了然的味道。他回身坐在了躺椅上道:“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吴玥道:“陆尚书让我给父亲传一句话,殿中尚书府的权力陆尚书暂时还先不能放。另外,明日大典重臣集会前,陆尚书有要事需与司徒和中枢讨论。”
吴淼点了点头:“借你之口,陆尚书是要给自己办事啊。”不是因为信任你吴玥,而是我知道你是谁的人,我现在需要你来给那个人传达我的意思。
吴淼再度起身,在房间内沉默着踱着步子。
陆家与薛家及其背后人家最根本的矛盾,其实并不在于权力之争,而是道不同罢了。那些世家并非要借此置陆家于死地,他们不过还是希望维持一个门阀执政分享皇权的现状,仅此而已。至于国事如何,民生如何,如果能繁荣昌盛,他们也乐见其成。但如果这一目标必须要以某一方集权为代价,那么这些人也会展现最凶狠的反扑和最本能的挣扎。
是忠君吗?当然不,他们不过是在维护自己在权力中的一个位置而已。
吴淼慢慢推开窗,一轮明月入室:“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门阀执政的时代,或许很快就要过去了。去替我发几封手令吧。”
第281章 风口
本朝京畿防务, 单单算宿卫,正常情况下至少要有近四万的配员。而门阀执政下,一般宿卫也难以一家独大, 一般来讲会分为几个不同的掌兵者。历史上第二次王敦之乱,拱卫京畿的分别是左卫将军庾亮, 丹阳尹温峤, 都督从驾诸军事郗鉴,右卫将军赵胤,护军将军应詹, 领军将军纪瞻,中军将军卞壸, 骁骑将军李艾,骠骑将军南顿王司马宗, 镇军将军汝南王司马祐,最后司徒王导挂名一个总指挥。
单看成分, 卞壸、赵胤是与琅琊王氏交好的青徐侨门,纪瞻乃是江东首望, 庾亮乃是豫州世家, 温峤与庾亮世交,应詹、李艾其实是司马睿时期走的刘隗一方的路线,主要代表原关中力量, 两个司马宗室作为基本配置,另外一个重要人物郗鉴则是流民帅的领军人物。可以说每个派系俱有参与。
即便是本朝保太后与丞相执政时期,贺家虽然作为宿卫的主要掌控者, 但依旧有卫家、薛家、郑家、段家和渤海王参与其中。
如今时局, 陆家把控内外禁军,外加一个北海公元丕驻守灞上, 可以说短时间内打破了世家平衡。虽然禁军中也有各家子弟,但是能够担任正值的人家也并不多。原本可以有影响力的薛琰也被关陇世族这个自己人捅下了台。在太子归都之后,北海公元丕和陆归都会撤回本镇,陆家在宿卫上的势力必然会有一个衰弱期。
吴淼与儿子在窗下对坐,雨后清风徐徐入窗。
这是一个风口,有多少人想趁势而起,就会有多少人参与其中。
北军这个尴尬的配置之所以在现在被提起,是因为有人还没有加入到陆家目前的禁军体系中。这些人家不想等,也不愿意走陆家的人事路线,所以才要建立新的架构,引导皇帝去选择新的架构,并且在这段时间内,通过拉拢中间派,借用太子的势,来逐渐抹平两个架构之间的差距。而他,是那个中间派。
“北军掌管五营,每营千人至数千人不等,最多可充至近三万人。这是一股有巨大潜力的势力,虽然由舞阳侯秦轶暂时任北军中侯统领,但是对于每营的营校如何分配,都需要达成共识,绝不可能由一方说了算。陆尚书所说明日商议之事,应该也是围绕着人事来讨论。” 吴淼说着将一封密章打开,这些是当初众人提议设立北军的时候,他与司徒府一众掾属所受到的所有有关北军人事的上疏以及推荐人选,“陆尚书既然还要为任,便是要由她亲自出面去和舞阳侯打这个擂台。薛琬不是主导,也做不了这个主导。”
吴玥一面听父亲教诲,一面点头道:“陆尚书的确曾与我说,日后若有乱事,必然是以方镇为依托。薛家未之重镇,所以目前担不起这个北军的掌门人。如此反倒不如将这个位置让给执掌冀州的秦家,来日门阀制衡,靠近京畿的方镇还有荆州就需要让其他家来担任,而薛琬自然就是站在风口中的人。”
吴淼见吴玥明悟极快,也不由得欣慰地微笑点头,其实今日之事,他也有要带一带这个小儿子的意思。
“可是舞阳侯依托的是长公主这层关系,长公主是皇帝的亲姐姐,而陆家依托的却是外戚这层身份。”吴玥微微皱眉, “父亲,这其中亲疏应当有别吧?”
吴淼捋着白须笑了笑:“单从亲情人伦来看,亲兄弟姐妹总是要比一群大舅子小舅子来的近一些,但是在外人的眼里呢?譬如在彭通的眼里,王谧、王谌甚、王峤的眼里,甚至在你我的眼里哪一个更值得作为一个追随的对象呢?”
“把控禁军并从中支持一个新君接位是一个风险极大的事情,千万双眼睛盯着长安,千万双手想要去摸一摸武库,不成功便成仁。如果成了,单论结果,这群舅子们一个个都是开元外戚,家中的女子不是太后就是皇后,这样的政治回报足矣使任何一个家族去押上全部的家底。由于所有的权力也都来自于皇权本身,跟随他们的人,自然不是中枢要职便是方伯之任。可是长公主和舞阳侯呢?其实莫说是他们,就算是皇帝的亲兄弟,太子的亲兄弟,顶破天就是封一个一字王。因有宗室这一层身份在,即便是成功,在所有皇帝的眼里都是另一个山头。任用上更会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生怕小宗侵占大宗。跟随他们的人,得到的回报又有多大呢?”
“先前别看北军闹得声势浩大,但其实不过是不平的人多一些。舞阳侯掌控北军,真正追随的人不会很多,但也会有不少人家看在薛琬的面子上加入其中。而皇帝谁都不信任,要的只是平衡。至此,明日至少有一件事可以预见,那就是薛琰的女儿薛无鸢会被指给太子作为侧妃,从而抹平薛秦势力在太子这一方上的差距。”
吴淼慢慢将密章推到了儿子面前,长舒一口气,而后道:“尽管为父是这个中间人,但上场的棋子却是你自己。”
吴玥静默地接过了这封密章,前半部分里是北军五营校尉人选与卫尉属的人选,越骑校尉下是一个空白,等待着一个名字。而下半部分则是未来殿中尚书府的人选,乃是给事中一职。去追随谁、效忠谁,吴玥从来都没有答案。他一直以来看到的只有择君不慎的悲哀以及君臣缘分已尽的陌路。他看到自己的父亲一心想帮助皇帝稳固权威,为国家秉执朝纲,一力打压那些在崔谅之乱中两头倒的墙头草们。他也看到世族对从逆者的包庇,表达着虚伪的人情味,一心只为门阀政治的续存。
吴玥不知道陆昭在想什么,但他觉得她和他们是不一样的。她团结门阀,巩固门阀的利益,却也在不断地肃清内部,操控一切。她的殿中尚书府加录尚书事,虽然有多家参与,但是效率极高,政令流动几乎毫无阻碍。
成为这个给事中,他似乎可以更明确的表明态度,也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她的目的。
吴玥手中的笔拿起复又放下,最终将密章推回了父亲的手中:“父亲,我仍想任现在的职位。”
丑时初刻,永宁殿的偏殿亮起了灯,戒严之后还有中严,中严文武百官俱列永宁殿不得出入,但是在此之前参与典礼的重臣仍可以在宫内活动,若有急事,甚至可以举行庭议。北军入宫是大事,长乐宫北阙亦发生了吵闹和争斗,针对这件事,殿中尚书发起庭议,司徒吴淼亦发起庭议,那么相关人等出席也就名正言顺。
参与者除了陆昭与吴淼,还有代表皇帝的绣衣御史汪晟、渤海国相王叡、中书监王峤、光禄勋韦宽、以及此事涉及的薛贵嫔之父度支尚书薛琬。
吴淼默默走在最前面,并没有流露出什么态度。薛琬的心里早存了提防,这件事他也是运作人之一,皇帝稳稳地坐在背后。这件事上皇帝是否会两边制衡,还是单方面责怪殿中尚书,他都有所准备。如果陆昭敢冲着自己来,他就会给陆皇后定为陆昭的后台,引到后宫乱政的方向上。这个世界是分阶级,但也分男女,这把刀一旦捅出来,就连陆昭也难以招架。
“今日太子凯旋,也是大喜啊。” 汪晟早早在门口等着,见吴淼等人的身影,远远拱起了手。
“大喜。”吴淼也是满脸堆笑。
“司徒当心。” 汪晟引着吴淼走上台阶,“陛下听闻乱事也是心中不安,大典的事那头还忙着,所以派我来听一听。这么早,天还没亮,辛苦司徒了。”
吴淼却摇了摇头:“哪里,都是为公。陛下既要顾全今日大殿,又要担忧国事,才是真的辛苦。若真是四海无乱,我也乐得告老还乡。”
汪晟摸不着吴淼的意思,只好一边将人请了进来一边恭维道:“司徒一向堪称笋质,遇风弥坚,再任十年都行。”
“再任十年?呵,再任十年只怕有人就要等不及了。”薛琬冷不丁地在后面摔出这句话,而后斜觑了一眼同样在身边的王峤等人。
王峤第一个把目光望向手中的笏板,其余人也都假装没有听见一般。
“这哪能够。”汪晟一笑便让人觉得格外谄媚,然而一双眼睛却冷冷地扫向身后的王峤、王谦。当所有人踏入殿门的那一刻,都颇有默契地噤声正色。此时,汪晟回到偏殿的正首方,立在一个空席的西侧,代表皇帝出场。随后他慢慢地向众人望了一眼:“昨天晚上闹出的动静,想必大家也都清楚了。皇帝陛下担心薛贵嫔的病情,也担心阖宫的安危。禁军和北军就算有什么纷争,今天看在皇帝的面上,看在太子的面上,能抹过去就尽量抹过去。”
汪晟打的这个招呼自然不是自己的意思,不过是想给这场庭议定调。大致方向要知道,别闹的太过分。
吴淼缓缓地点着头,随后与众人雁行大殿两侧,分别入席而坐:“既如此,那便开始议事吧。”
第282章 刚柔
吴淼位居东面上首, 西面上首则是中书监王峤,其次是王叡与王谦,而陆昭则与韦宽对坐, 最末是薛琬。吴淼慢慢翻开今日的议程,众人皆屏息凝神, 唯有站在御座旁的汪晟目光不经意地望向偏殿西侧通向主殿的那扇门。
通向主殿的甬道内, 新的内侍正监李福将一个绣墩移至背风处,随后魏帝走进了这片区域。雨夜湿寒,魏帝身披一件厚厚的棉袍, 待坐定后,李福将一块出锋的裘毯搭在了魏帝的膝盖上。这时, 汪晟才收回了目光,继续望着议事的台辅们。
“仰赖圣躬德泽, 皇太子英略,诸公忧勤, 京畿内外宫城内外几经战乱,如今承安继治, 王事政事也理应入轨合辙了。”吴淼的语速不紧不慢, 但下首已有几人注意到,这位司徒正悄悄绕过绣衣御史,重新给这场议事定了一个调子。何为入轨合辙?凡事依法理依流程, 那才是入轨合辙。北军本统长安城防,入宫执行宫防,本身就是悖法乱礼。
“从去年到现在, 宫内两次兵变, 一场大火,西北又有战事, 函谷关东也多有不安。宫内各项储备每月都要告急一次,坊间乱斗,明堂溅血,桩桩件件不可谓不触目惊心。所幸北海公、车骑将军发兵勤王,太子和殿中尚书率领义师夺回宫城,都中这场仗总算是胜了,不然我等也是要为大魏死节了。自然,这都是分内的,但是若无兵患,宫内还生乱事,只怕也不是殿中尚书一人引咎便能了事的。”说到这里,吴淼止住了,静静等待了片刻。
众人表情肃穆,司徒开始往外摘人了,而汪晟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西面。
魏帝坐在绣墩内,闭目倾听。吴淼再做切割,开场白已经将他这个皇帝与太子二人摘了出去,而后面所说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在重描此次收复京畿之功,将陆家、北海公和太子三人又重新捆绑在一起,也就是说陆家已经在被吴淼刻意从论罪的圈子里摘出来了。
这些话都是在说给他听的。这是一场权斗,权斗挑起了事端上的矛盾,但却是为了解决利益上的矛盾。在解决之前谁都不要动刀,门阀间的内斗应该保持体面。
多少年的君臣相知,偏殿内吴淼早已知道魏帝就在某一个地方旁听。他继续调整着节奏:“昨日夜里,銮驾归都已近子时,但是在驰道戒严上却出了岔子,导致原本子时戒严,竟往后拖延了近一个时辰。殿中尚书。”吴淼转过头,向斜对着的陆昭道,“宫内禁军是你和冯将军在管,现下宫城戒严,冯将军需屯守司马门,不能来议事,昨夜的情况便请你单独为大家陈明吧。”
陆昭向左右各席拱了拱手,方才道:“昨夜,薛贵嫔乳母与北军一道入宫,经司马门解兵入宫禁,随后欲从长乐宫北阙入内宫,我没敢放人进来。”
“这就不对了。”薛琬虽然在末席,但是反应极快,“怎么冯将军放了人进来,殿中尚书反倒没有放人。是否是北军所执手令不具此效?”
坐在一旁的王峤先和王谦对视一眼,而后继续垂目凝思。汪晟和韦宽的目光却齐刷刷地落在了陆昭的身上。
陆昭仍然不疾不徐地回答:“冯将军驻守大司马门,通兵内外,北军所执皇帝诏令,入内自然无不妥。但是内宫行走除了皇帝诏令,领兵者还需执通行符印,但当时北军的人并没有拿出来,所以我们没敢放人入内。”
其实陆昭也明白,如果北军没有同行符印,过司马门也是极为困难的。但是冯谏毕竟是太子母家的人,太子归都之后,必然要面临着皇太子以巨功挟父执政的敏感局面,既然有皇帝手令,对方人数又不多,他也实在没有必要处处为难,触及双方的底线。
薛琬对这件事也有心理准备,当他接到这个计划的时候,知道刘炳是通行符最重要的一环。女儿的乳母在入宫后也将事情原委跟他说了,通行符乃是内通使,只有领营兵的三公和刘炳这样的正监才有,不可能流落在宫外北军的手里。当时冯谏已经质疑过一次,所以他们在北阙的时候已经不敢再用。
不过薛琬也清楚,陆昭并不知悉这些细节,因而目光紧紧地盯向了陆昭,虽然极力压着声音,但在大殿内仍洪亮得颇为突兀:“大司马门乃是静遏内外之重,地位诚不亚于殿中尚书府,内外本应一体,怎么却军行二法,政出两家?”
陆昭此时才回过头冷冷望向薛琬:“薛尚书,公车司马名属领军,脱胎于卫尉属,殿中尚书府则由皇帝直辖,其本源出自尚书府。况且各部宿卫军号各有不同,掌兵者各司其位,武库、司马门各宫卫皆独立,为的就是防止各属串通,此乃杂取之道。”陆昭声音平静如同子夜时大殿内的刻漏,但气势上却死死地压住了薛琬。
王峤知道,陆昭的话还没有说完,只是碍于曾出仕保太后不能说。而他又急于求取荆州,此时自然要为陆昭补全,因笑着道:“殿中尚书所言也是因前车之鉴,仅由一家把控内外,一旦出事,所害甚深。如今冯将军与陆尚书各自独立,譬如江河二纽,源有不同,却各屏南北,皆为国之藩篱啊。”
薛琬被陆昭和王峤二人一刚一柔说得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语气也变得更为情绪化:“即便是各自为政,那也不宜驳回皇帝本人的意见吧。殿中尚书既直属于皇帝,理应为皇帝之命是从。不知陆尚书是服从不料还是不愿意服从,今日不妨直言。受君之禄不能尽忠君之事,这……说不过去吧。”
此时韦宽在一旁开口道:“或是罢官免职,或是以罪罚处,陛下自有钧意,也不是我等能够置喙的,这种事理应入觐问讯陛下吧。”
陆昭略带惊异地看了看韦宽,韦宽这句话看似在反对薛琬,实则把自己的任免权直接交给了皇帝。光禄勋西汉时列为九卿,掌宫殿宿卫,领羽林、五官、左右中郎将,乃是重臣。但是自前朝以降,便只掌宫殿门户名籍。譬如外官遭劾禁入宫省,则通知光禄勋废止门籍。就连官署都被搬到宫禁之外,虽然羽林、五官、左、右中郎将这些宿卫仍在,但光禄勋署已罢,在人事上也无选举之任。这部分禁卫军改由领军典掌,而羽林等将官渐为御前侍从武官之职,无宿卫宫门之责,也就转到了殿中尚书府下。韦宽去接薛琬曾任的这个光禄勋,想来也是有意做一个禁军方面的主官,但被架空的太厉害。
没办法,陆昭不喜欢有人和她在禁军一把手上平起平坐,也不喜欢有人夺权。对手得意失意,她也没有精力去照顾。既然韦宽有不平,又在这种场合下隐隐透露了不平,那么在陆昭的心里已经可以被抹去了。
“韦光禄。”吴淼缓慢而有压迫感的声音投向了这片末席,“皇帝陛下几日操劳国事,昨夜子时之后方才入眠,如今要忙着礼仪,又有旧伤,即便有空也
应该休息保养。”
偏殿西侧,刚刚离开绣墩的魏帝听到这句话,只得慢慢坐了回去。吴淼都这么说了,他这样出去算怎么回事?告诉大家皇帝其实在隔墙偷听?汪晟心里也暗暗叹了一口气,此时他越发感受到司徒那股引而不发的绵力。不知什么时候,议事的节奏竟被吴淼全然掌控了。
汪晟有些慌张,也赶紧做出补救,希望让皇帝的存在感和影响更多一些:“司徒说得不错,这件事谁有责,谁有错,要分清楚说清楚,不要动不动就提什么罢官免职的事情。陛下此时还歇着,且不说是否有这份精力听大家闹情绪,就算是要升要贬,也得等陛下休息好了之后,再下圣断。光禄勋所虑是秉中直言,只是失于情了。薛尚书如果还有需要回禀的便继续说吧。”
薛琬见能顺利接过话柄,便继续道:“昨夜陛下下诏,我事后听说,也了解了一些内情。薛贵嫔昨夜突发恶疾,急需太医诊治。陛下担忧贵嫔身体,护军府又有明日大典的要务帮不上忙,陛下这才下令让北军出面,携贵嫔乳母入宫请太医出来。但没想到殿中尚书却拒绝了这个要求,并且将人往外赶,这才造成了驰道堵塞,圣驾不能在戒严之前回宫。”
“这件事殿中尚书怎么说?”吴淼问着话,但目光没有看任何人,只默默望着西侧的那扇门。
陆昭的目光亦看向那扇门,随后回禀道:“此事我也有疑问,若只为寻医,遣贵嫔乳母并两三侍卫入宫即可,何须大动干戈请北军之众邀情于阙下?此外,戒严立栅殿中尚书府早在陛下回宫一个时辰前就已经布置好,所有人等俱应回避。且太医早已遣出,北军众人竟冲撞戒严线一个时辰之久。”
“哈,大家可都听见了。陛下请兵,你却说大动干戈。”薛琬忽然站起,戟指道,“殿中尚书,你这是在质疑陛下令谕!这是违逆!”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第283章 周公
西侧的回廊内, 魏帝闭目倾听,此时已有几名内侍入内为皇帝更换礼服。魏帝闭上了双眼。
静谧,惊恐, 那扇木门背后,是朝臣们的机锋言辞, 木门前方是皇帝的僵硬姿态, 作为门阀们的傀儡,他的胸臆间掠过一丝悲凉。在那片恍惚的记忆中,易储之变的前夜, 就在此地,就在此时, 甚或就在这片与木门相去五步的绣墩上,他聆听了贺祎与薛琬、卫遐与蒋弘济、吴淼与秦轶一番番的争论, 一番番的试探,彼此确定着利益的边界——那是他们的边界。那一刻, 他的乳母贺氏的手掌落在他的肩上,挟持着门阀世族不动声色沉重压迫, 将因好奇心旺盛而趋于那扇门的身体重重压下。而从那以后, 他悟出了一个道理:百战百胜,不如一忍;万言万当,不如一默。需要他表态吗?他的表态有意义吗?他有资格表态吗?解释不多余吗?意见被正视吗?当他走向那个居于大殿正中的坐席时, 会被人期待吗?
后来的每一天,他都带着这样的疑问与他的保姆坐在这里。那扇门还在,绣墩还在, 偏殿中的御座也还在, 只是那片坐席上的人已经换了。再后来,他的保姆也不在了, 保太后贺氏这个新的身份出现在了偏殿之内。而绣墩上安坐的他,更加安静,更加成熟,那片目光也更加冰冷。然而渐渐地,他发现了这里的好。
他永远是神秘的,他不再如履薄冰,反而那扇门后面的群臣们会如履薄冰。所有的争论只会局限于那扇门背后的空间内,让中书监去争取,让尚书台去博弈,让三公九卿们提出纲领,让方镇重臣们躬身执行,矛盾永远不会上升到他身上,他仍拥有着一个未曾表态的价值。
这一点点心得,他运用自如至今,同样心照不宣的,还有那位给他提供全盘计划的谋臣。
陆昭安静地目视着薛琬,仿佛看着一只疯狂攀咬的恶犬在吠叫。他此行所用只有一招,他此行的目的也只有一个。所有事尽可往皇帝身上拉扯,反对便是忤逆,驳回就是犯上,因为薛琬太清楚,要拔掉北军就不能牵涉到皇帝,牵涉到了皇帝就无法拔掉北军,因为皇帝是世家共有,是所有门阀权力的源头。如果她执意于此,只会加重自己的跋扈和专权。若连皇帝的意见都能够没有缘由地驳回,确切的说,罔顾大家利益地驳回,那么每个人只会担心自己权力的来源是否已岌岌可危了。
此时吴淼也抬起头望着陆昭,如今已经到了最微妙的时刻,阴极而阳动,盛极而必衰。陆昭若往后退一步,那么局面会重新回到门阀执政的原点上。内朝各家争据朝廷势要,一起控制皇权,在一次次借以皇权发号施令的过程中,互相推手,此消彼长。外朝则竞据形胜方镇,以外制内。如果陆昭更进一步,便会趁着陆氏把守宫城内外时继续巩固权柄,即便陆归回到秦州,陆家也会在内朝外朝都占据极大的优势。如此一来,就会出现门阀政治中一家独大的眼中局面,这是世家们所不能允许的,陆家也会因此遭受更大的反噬。
面对薛琬对她的攻讦,陆昭的语气也不乏严肃的提醒:“薛尚书,此乃庭议,何故大声喧哗?我身为殿中尚书,把守宫禁,皇帝陛下未居禁中,我理应对来源不详的诏令提出质疑。北军是否有挟君之嫌,是否有矫诏之疑?北军自己能向殿中尚书府说清楚即可,无需度支尚书动气。”
薛琬愣住了。陆昭一句话撇了自己的罪,一句话说明了殿中尚书府的职事,一句话说明了北军的所有行径并非不可置疑,同时又不涉及皇帝,可谓句句在理,无从反驳。
在场之人但凡与陆昭亲近者,神色也不由得为之一振,陆昭这是已经亮剑,准备与北军势重彻底决战了。吴淼神色复杂地看着王峤与王谦叔侄。陆昭表态决战北军,正如陆昭昨夜在雨中严拒北军入宫一样,这是陆昭在身担魁首之责,为背后的利益集团扛住压力。这样的首领是值得追随的,但是之后当陆家势位达到一个顶点的时候,他也真不知道这两位会不会是第一个背后出刀的人。
“既然如此,那涉事北军理应先入廷尉,接受审讯。中书、仆射。”吴淼抢先定下了调子后,把头转向王峤和王谦,“此事事关重大,我记得典礼中也有北军的人参与吧。”
王峤点头,王谦躬身道:“正是。”
吴淼点头后拱了拱手:“劳烦中书与仆射代拟一诏,稍后送入御前,陛下批过后即办即发,令护军府与太尉暂时将北军余众围入东外郭瓮城看守。在这件事情有定论前,不能允许治安再出差池。”
王峤和王谦纷纷应下。
眼见事态转急,薛琬急中生智忽然质问道:“皇帝陛下就在永宁殿,是否是挟君,是否是矫诏,完全可以请询钧意。司徒与殿中尚书何故非要审讯,是否意在绕过陛下?你们如此做,谁才是挟君?谁才是矫诏?怎么,你们敢做还不敢当么!”
王峤和王谦的动作双双一滞。吴淼没有接言。韦宽看得眼热。王叡则一直处于沉默之中。汪晟小心翼翼地将头微微抬高了些,看着眼前的局势,立马低下了头,这回的场子他也接不住了。
陆昭却镇定地笑了笑:“那么请问度支尚书,那封诏书有没有写明出兵的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