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
顾七闻言默然,这话题只得打住不提。
莫心法师端起茶盏,往嘴里送了一口茶。
这时候菱月开了口,先谢过了莫心法师,然后才道:“七爷与大师许久不见,不若多叙一叙。妾身先去外头随便转转吧。”
顾七看看她,其实不大放心。
莫心法师却目光炯炯,闻言欣然道:“好久没与人对弈了,不若你我手谈一局,如何?”
顾七:“……”
莫心法师就是个臭棋篓子,偏偏瘾还特别大。
刚刚才请对方给算过命,顾七不好拒绝对方,没奈何,只得叫了一个小沙弥来,让小沙弥跟着菱月,以防万一。
菱月跟着小沙弥出去了,莫心法师转向顾七,笑道:“怎么样?我当年给你算的命准不准?当年我便算准你这时候要命犯桃花,我看八成就应在这位甄娘子身上了。”
莫心法师笑得有一点意味深长,半是调侃半是警告地道:“你可要当心了。”
顾七闻言微讶。
命犯桃花可作两种解释,一种是好桃花,也就是俗说的走桃花运,这是说有一段好的感情要降临了。另一种是坏桃花,又称桃花劫,或者桃花煞,这就是感情上的灾殃了。
听莫心法师的意思,他这是……后一种?
顾七失笑。
***
从禅室出来,菱月咀嚼着莫心法师的话,要说信,却又有荒诞不经的地方,要说不信,却又有可信之处。
出身不佳,这是显而易见的罢,一般好人家的女儿谁会轻易给人做妾呢?
命里不缺荣华富贵,越是往后,越是有大贵之象。
这是莫心法师的原话,其中“富”字倒也罢了,“贵”字又怎么说呢?她这般身份,这辈子该是与“贵”字不沾边的,莫心法师前头的话倒也罢了,这莫了一句未免荒诞可笑。
小沙弥带着菱月来到后山上,后山上果然枫树成林,目光所及之处俱是一片红飒飒,很有秋日冷冽的美感。
后山上颇有几条小径,菱月沿着小径走了走,周围因不见旁人,景致相当的清幽,菱月颇为悠闲地在枫树林里转了转,她闻到一种清清淡淡的香气,应该是枫叶的味道。
菱月素爱美景,她步履悠然,也不知在后山上转了多久,忽见来时的小径上走过来几个年轻男子。
菱月有心回避,想着枫树林里的小径约莫也是彼此相通的,菱月当即便岔到了别的小径上去。
刚走几步,只见那几个年轻男子中其中一人竟追了上来,他手里擎着一方绣帕,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这位娘子,我刚才拾到一方绣帕,许是娘子不小心掉在地上的?”
菱月蹙眉,此人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华贵的绸缎衣裳,也不知是哪家的纨绔子弟,竟这般孟浪,别说这方绣帕并不是菱月的,便真是,菱月也不能承认。
只是他们一伙人是好几个成年男子,人多势众,她身边只跟了一个小沙弥,人单势孤,菱月不想把人惹恼了,本想略周旋两句就走开的,刚张开嘴,忽然身后一道清冽的嗓音传过来:“那帕子不是她的。”
菱月听到这声音就松了口气,转头望去,不是七爷又是哪个。
顾七一边说着,一边很快地走到了近前,菱月往七爷身后站了站,顾七眼角瞥着这男子,那眼锋凉凉的:“崔十,你似乎对我的人很有兴趣啊。”
这被顾七称为“崔十”的年轻男子一副活见鬼的样子,他讪讪地收了绣帕,干笑道:“误会误会,都是误会,我之前不晓得这位娘子竟是顾姻兄的屋里人,都是误会。”
崔十说着,讪讪地与顾七搭起话来。
顾七素来懒得兜搭这些纨绔子弟,略应付了一两句,便带着菱月走开了。
他们岔到另一条小径上,七爷给了小沙弥一锭银子,打发走小沙弥,菱月对顾七笑道:“我刚才有一点害怕,幸好七爷来得及时。”
顾七凉凉地看她一眼:“就不该放你一个人出来。”
她这般年轻美貌,一放出来,真是什么狂蜂浪蝶都要往上扑的。
菱月嘟了嘟嘴,问道:“刚才那个人是二奶奶的娘家人?”
二奶奶娘家正是姓崔,那个崔十又称呼七爷姻兄,故此菱月才有此一问。
顾七点点头:“他是二奶奶的胞弟。”
菱月“啊”了一声,原来还是二奶奶的同胞兄弟,菱月暗道这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一个个都让人喜欢不起来呢。
中午在普觉寺用了斋饭,下午走马观花地在各个庙宇里转了转,也略拜了拜,菱月主要是想看看各个庙宇里雕刻的神像有什么不同。
临走之前,菱月央着七爷又去了一趟后山,这一回,菱月摘下两片小小的枫叶,好带回去做个纪念。
顾七嘴角含笑,她这般有朝气,顾七是乐见她如此的。
回到顾府,一晃又是许多日子过去,七姑娘一直住在绿玉山庄陪着她母亲,七爷又几番请了太医去给七奶奶看病,到得今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落下的时候,菱月听说七奶奶的病情有所好转,似乎慢慢稳定了下来,这对西厢房来说是件大好事,绿波等人都松了一口气。
几场大雪过去,转眼就到年关,七奶奶身子既然没有大碍,按照惯例,还是要接回府里一家人团团圆圆一起过年的。
这一日,菱月进来正房,隔着屏风听见七爷在说话:“你去同大奶奶说一声,让她派人收拾出来一个院子,回头给七奶奶住。附近的翠风院不是空置着,我看那处院子就不错。如今院子里添了新人,也省得她回来住得不舒服。”
隆冬时节,就好像有人给菱月兜头来了一盆冷水似的,菱月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晴叶从屏风后转出来,见菱月在此处,晴叶不由惊诧,菱月未置一词,只举步朝屏风后头走去,顾七看到她似乎有一点惊讶,问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他是想知道他刚才的话有没有被她听见吧,菱月心里一哂。
屋子里生着地龙,暖和得很,菱月把外穿的大衣裳褪下来,她上头穿着一件绣花的比甲夹袄,边上一圈绒绒的白毛,又暖和又好看,下面是一件甘石粉的素裙,裙摆上错落着绣着枫叶的纹样,很是别致,让人想起秋日里两人去普觉寺后山上赏枫叶的情景。
顾七眸光柔和,他向来很喜欢她这种巧思。
菱月在顾七身边坐下来,柔声道:“妾身也是刚进来,正好听见七爷交代晴叶姐姐,让给奶奶新收拾一个院子来住。要论七爷的心,自然是好的,只是这法子怕是不妥当。七爷既担心奶奶住得不舒服,那要搬出去也是妾身搬出去住,岂有劳动奶奶的道理?奶奶好容易回到家里来,能和七爷夫妻团聚,若是不能回到自个儿原来的屋子里,反倒要去住别处,心里该是个什么样的滋味呢。依我看,这万万使不得。七爷无需考虑妾身,妾身住哪里都是一样的。只要七爷高兴,奶奶高兴,妾身也就心满意足了。”
顾七看着菱月。
她形容温柔,言辞得体而乖巧,神情间并不见勉强之色。
几次涉及七奶奶,她都是这般懂事,从不见她有一点醋意。
顾七眼中笑意渐淡,眉眼不觉冷了下来。
他冷淡道:“这件事我自有考量,你无需多言。”
他的神情和口吻一样冷漠,整个人忽然有种高高在上的距离感。
菱月都不记得他上次这般对她,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他一向待她温和,结果涉及到七奶奶,就突然这般么?
可是她又说什么了,她说的还不都是好话,他担心七奶奶受委屈,她就体人意地把地方让出来,省得她呆在此处,碍了七奶奶的眼,反正她本就是下人丫鬟的出身,七奶奶是千金贵体,又是他的发妻,论身份自与她不同,要有委屈,自然是她来受着。
她就是这样退让,却也不能让他满意么?
菱月心里滋味难言,她扯着手里的帕子,眉眼垂下去,慢慢应了一声“是”。
第65章
西厢房的丫鬟们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好像不声不响的,自家姨娘和七爷就打起了冷战来,好几日了, 自家姨娘轻易地不到正房去, 七爷那头呢, 也不见使人到西厢房来叫姨娘。
绿波等人只有劝菱月的:“姨娘便是看着七爷平日里对姨娘的种种好处, 如今也不该这般。远的不说, 姨娘身上穿的这衣裳,用的这香料, 喝的这茶叶,还是这些文房四宝,哪一样不是七爷特特地使人送来的?年节礼也是早早地就给姨娘家里送去了。旁的院子里的姨娘,哪个能有这份待遇?姨娘便是光看这个,也不该和七爷置气了。这且不说,便是姨娘非要和七爷置气, 咱也得挑拣个好时候啊。如今七奶奶马上就要家来了,姨娘置气偏挑这时候, 一则容易让人看笑话, 二则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外人?姨娘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一簇水仙花插在花瓶子里, 菱月呆呆地望着它, 那神情惘惘的,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
又过两日,这一日用过早饭, 菱月便带着铃铛出了院子, 往不远处的翠风院而去。
七奶奶昨日到府, 安置在了七爷之前提及的翠风院。菱月自从进了梨白院的门,七奶奶就未曾露面, 如今七奶奶回府,菱月少不得要去请安。事实上,昨日菱月便去过一回,不过在正房外头被一位焦妈妈拦下了,说七奶奶一路劳乏,刚已经歇下了,不便见客。
昨日既没见成,今日少不得要再去请安的。
进了翠风院,菱月被安排在偏厅等候。
下头烧着地龙,偏厅里暖意融融,翠风院虽是临时收拾出来的,不过屋子里字画摆件、花瓶盆景,各种陈设,一应东西,都是应有尽有的,香薰炉里散出沉水的香气,香料名贵,也很称七奶奶的身份。
不多时,一个叫石榴的大丫鬟进来了,引着菱月主仆进了暖阁,菱月粗粗一眼看去,先看见了昨日那位焦妈妈,只见焦妈妈站在一位妇人身侧,这妇人坐在一张精致的玫瑰椅上,看衣着打扮,定是七奶奶无疑。
菱月垂下眉眼,规规矩矩地上前行礼:“妾身甄氏,给奶奶请安了。之前妾身虽有心,无奈一直见不到奶奶的金面,竟一直耽搁到如今,是妾身失礼了。奶奶勿怪。”
七奶奶说起话来有点中气不足的味道,但是很客气:“给甄姨娘看座。”
闻言,石榴手脚麻利地搬了个杌子过来,菱月想不到七奶奶会这样客气,菱月忙再三推辞了,后来见实在推辞不过,这才谢过了七奶奶,坐下了。
到了这会子,菱月才把七奶奶瞧了个清楚。
这暖阁里分外暖和,一般人在这屋子里便是穿单的也使得,可是七奶奶腿上却围着一张毛毯子,很是怕冷的样子,想是身子还需要将养吧,菱月在暖阁里闻到了一丝似有若无的药味。
七奶奶形容消瘦,是大病过一场后正在缓慢恢复的样子,因生病的缘故,她面色不佳,可是骨相在那里,依旧有着美貌的轮廓,菱月心想,再往前几年,七奶奶没生病的时候,想必有着十分的美貌罢。
这一刻,菱月想到了二奶奶的话,她说七奶奶当年人比花娇,和七爷站在一处,璧人一般。别的话不好说,可最起码在这件事上,二奶奶没有骗人。
菱月柔声细语地问候了七奶奶的身体。
七奶奶温言道:“多谢你想着。我如今已经好多了。现如今虽还得每日用药,但已经一日强似一日了。你很不用挂心。我这里人手也充足,且都是用惯了的人,要什么都有,没什么可担心的。你不用操心这里,把七爷服侍好就比什么都强了。”
顿了顿,又道:“这么多年了,我身子一直不好,一直没能做到一个做妻子的本分,想想也是十分惭愧。现在好了,你看上去就是个细致周全的人,听说之前还是在老太太身边服侍的,老太太调理出来的人,再是错不了的。以后有你这样一个人儿服侍在七爷身边,我也可以放心了。我现在最挂心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七姑娘,她还小,又养在太太身边,一时倒也罢了。再一个就是七爷,到得七爷这个年纪,膝下竟还没个儿子,是我这个做妻子的错处。不瞒你说,这个事儿就像个大石头一样,时时压在我心里头,我现在只盼着你早早给七爷生下个儿子,只有看到七爷后继有人,我心里这块大石头才能放下来。”
七奶奶已经很久没有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了,说到此处,她捂着帕子咳嗽了两声,焦妈妈见状忙给她顺气,七奶奶放下帕子,喘了一口长气,复对菱月道:“我就不多留你了。我长年生病的人,素来爱个清净,以后每日里请安什么的就免了罢,没事儿你不用到我院子里来,只管好好服侍七爷就是了。石榴,你去送一送甄姨娘。”
整个会面至多一盏茶的工夫,菱月站起身来对七奶奶福了福身,主仆二人便跟着石榴出去了。
描金绣牡丹的软帘放下来,绸面微微晃动,撩动细碎的光影。
暖阁里,七奶奶一时出神地呆呆望着,过了一会儿方道:“妈妈,看到她,我就想起我年轻的时候了。”
焦妈妈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
甄姨娘固然有着十分的美貌,七奶奶当年却也不遑多让,走到哪里,都是个响当当的美人儿,且甄姨娘身份低微,难免要谨小慎微,七奶奶可是大家子的小姐,从小家里捧凤凰似的养大,若是拿花做比,若甄姨娘是那暗处生长的玉簪花,七奶奶就是那向阳而生的向日葵,美得张扬,美得热闹,美得耀眼,不是一般人可以比得的。
当年多少美好岁月,可惜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到得如今,也都不必再去说它了。
***
从翠风院出来,铃铛道:“七奶奶怪和气的。我之前还担心她摆起奶奶的谱来,又仗着她自己是个病人,让姨娘去她院子里前前后后地伺候她呢。果真如此,便是她在府里住不多久,只她住一日,姨娘就难免要被她折腾一日。如今倒好了,既然她发下话来,不要姨娘到她院子里去,且不论她是真心还是假意,咱们且先受用着就是了。”
菱月脸上惘惘的,完全是一副似听非听的样子。七奶奶竟然待她这般和气,委实出乎菱月的意料。七奶奶身子不好,又没有儿子傍身,如今丈夫又纳了妾,虽然有着主子奶奶的身份,可要说她处境多好,怕是也不能够。可即便如此,七奶奶竟一点不见尖酸刻薄之态,恰恰相反,她待她相当和气,竟然一心让她好好服侍七爷,一心盼着她能给七爷生儿子。她一点也不为自己考虑,一心只想着七爷,她为自己这些年亏了七爷而惭愧,一心念着让七爷后继有人,这般不徇私,所谓情到深处无怨尤,大概就是如此了罢。
其实也不是没可能七奶奶是在有意麻痹她,想让她放下戒心,好伺机对付她,只是一个人若是有心算计,神情举止间必然要露出端倪,菱月身为家生子,自小在顾府这个大宅院里长大,也算是看人无数,可是她并没有捕捉到这方面的蛛丝马迹。七奶奶看上去是真诚的。再说七奶奶年纪也并不多大,难道她竟有这样的城府,心里想着一套,脸上完全是另外一套吗?
菱月心里惘惘的。
她心想如今的七奶奶都能这般善性,未生病前还要加上如花的美貌,那时候的七奶奶一定是个很值得人爱的女子吧。
菱月捉摸不透自己的心思,七奶奶是个善性人,对她和气,这难道不好吗?难道非得横眉立目的一副母夜叉的模样,她得提着心随意准备应对七奶奶的寻衅,这样倒好了不成?她在期待什么呢?难道在期待着七奶奶也同二奶奶一般,是个尖酸刻薄心狠手辣不讨人爱的女子么?
菱月摇摇头,明明顺顺当当地从翠风院出来,没有挨上一句半句的刁难,她该松一口气才是,可是眼下心里却乱糟糟一片,让人分不出个丝缕来。
中午时候,晴叶过来西厢房,对菱月笑道:“这几日咱们爷脸上一直没个笑模样,今个儿好不容易心情好一些。依我说,姨娘有什么话过去跟七爷说开了也就是了,何必闷在肚子里?这几日咱们这些伺候的人个个都提着小心呢,生怕触了七爷的霉头,好姑娘,快随我来一趟吧,只当是看咱们这些人的面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