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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鲜艳而热烈。
    去年宁姐姐新被二爷纳进府里的时候,菱月和几个相熟的姐妹结伴来给新晋的宁姨娘道喜,那时迈进这个院子,一抬头就是这样的景色。
    如今那一片茶花树早已卸去了春日的繁花似锦,只余一片交错的枝丫光秃秃地留在原地,那些枝丫裹着霜戴着雪,在料峭的冷风里,逼人的寒意。
    寒冬已至。
    一路行来,好几个丫鬟婆子跑过来跟她面前献殷勤。
    菱月是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又长得这副模样,便是她不认识人家,人家也认得她。
    菱月心里清楚,在宁姨娘的事上,这些丫鬟婆子未必做过什么好事。不过都是做下人的,菱月深知做下人的难处,并不仗着自己得宠于老太太,便肆意与这些人为难。
    西厢房。
    冬儿看到来人,又是欢喜又是感激,她一溜小跑地进了里屋,菱月听到她在里头小声唤人:“姨娘,姨娘,快醒醒,看看谁来了。”
    菱月昨日就听冬儿说过,知道宁姨娘病了。
    她和宁姐姐小时候比邻而居,一个床上睡觉的时候也尽有的,如今这景况,倒也无需见外,菱月绕过外头的屏风,跟着冬儿就进来了。
    一看见床上的人,饶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菱月心里也不由一阵酸楚。
    其实几个月前菱月来看望过宁姨娘的。
    那个时候顾二爷刚纳了新姨娘,菱月担心宁姨娘心里不受用,专门过来看望她的。
    当时宁姨娘虽然也是强打精神,但是人看着还好,并没有什么需要人特别担心的。
    说白了,顾二爷本就是个风流种子,之前便是待宁姨娘好,你还真能指望他从此转了性,就守着宁姨娘一个人过了不成?
    说得再明白一点,顾府这样的门第,爷们三妻四妾本是寻常事。
    顾府的这些姨娘,好不好的,府上总不会少了这些人的吃穿用度,她们高兴不高兴的,日子也只能这样平平静静地过下去。
    别的姨娘如此,这个道理放在宁姨娘身上也是一样的。
    菱月如何能想得到,这才多长时间,宁姨娘竟然病成了这个样子。
    宁姨娘原是个美人,不然也不能被顾二爷看上,娶进来做小。
    可是如今躺在床上的人瘦弱不堪,哪里还能看得出半分之前的美貌来?
    然而她还很年轻,还不到二十岁。
    宁姨娘都这个样子了,睁眼看见她,竟然露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很安详。
    “冬儿还是去找你了。我之前一直拦着她,不许她去的。不过,现在看到你来了,我又很高兴。你要常常来看我。我走之前,咱们姐妹多说说话。”
    说着宁姨娘又支使冬儿拿什么东西去。
    宁姨娘拉住菱月的手。
    菱月低头。
    拉住她的那手、那胳膊,细瘦伶仃的样子,让人心惊。
    就听宁姨娘说道:“你来得正好。我这里有些金首饰,我给分成了几份。一份是给你的。我本来想着过段时日再给你的。今个儿你既然来了,索性今儿就带了去。不然等我眼睛一闭,这些东西还不知道让谁翻了去。”
    一番话,把菱月的眼泪都要说下来了。
    菱月须得强忍着,才能勉强控制住自己。
    菱月在床边上坐下来,故作轻松道:“姐姐怎地说这样的丧气话。姐姐这病,本不是从身体上来的。我这趟过来,就是要和姐姐商量商量,看看怎么把姐姐从这个虎狼窝里头救出去。到时候姐姐只需要稍加调养,身子自然也就大好了。以后咱们姐妹相聚的日子,且有的是呢。”
    第3章
    宁姨娘听了只是笑。
    “月娘,人的命,天注定。这就是我的命。我自个儿知道。我呀,这条命攥在人家的手掌心里,翻不出去了。你不要为我难过。这场罪,我就快受到头了。我现在就想和姐妹们多聚一聚,说说心里的话。除了这个,我没有别的想头了。”
    宁姨娘这个样子,格外让人难过。
    菱月笑道:“姐姐这就是一时想窄了,才会说这些伤心话。姐姐这边的事,我从前不知道便罢,现在既知道了,万没有放任不管的道理。姐姐且等我几日,我必想出一个万全的主意来。到时候看姐姐怎么谢我。”
    菱月说话的时候,宁姨娘就拉着她的手,脸上带着一点笑模样。
    菱月看得出来,这话宁姨娘听见是听见了,可也只是白听着,实则并不往心里去。
    她既不指望她能想出什么办法来,也不相信她能有什么办法。
    只是听着罢了。
    只是最后享受着这为数不多的姐妹相聚的时光。
    菱月心里难过,脸上还不能带出来。
    她这趟过来,本意是要和宁姨娘一起商量个对策出来。可是现在看宁姨娘这个样子,心知宁姨娘这里是指望不上了。
    只能自己想法子。
    这时候,冬儿也抹着眼泪过来央求菱月,求她救救宁姨娘。
    宁姨娘有气无力地喝止她:“还不快住嘴。”
    又跟菱月说话:“别听她胡说。月娘,你的心意我都明白。可是人家是什么身份,你我又是什么身份?咱们拿什么跟人家斗?我也不是没有讨好过二奶奶,可是我再怎么伏小做低也是无用。这都是命,都是我的命。我现在就希望能和姐妹们多聚一聚。别的,再没有了。我知道我日子不多了,你记着常常来看看我,陪我说说话,也就不枉咱们好了这一场了。”
    菱月反握住宁姨娘瘦弱的手,说道:“凭他是哪个,我也不能坐视他这样往死了欺负姐姐。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姐姐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出了这样的事情还让人瞒着我。早早地打发人告诉我,无论如何也到不了今天这个地步。姐姐这事,我是万不能撒手不管的。姐姐只管听我的消息就是。”
    菱月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
    冬儿听着看着,好像看到了无限的希望,欢喜得直掉眼泪。
    宁姨娘也流泪了,那是一种很安静的泪水,她现在连哭泣都是安静无声的。
    她没有多余的气力,流着泪,只是摇头不语。
    宁姨娘并不相信菱月能有什么办法。
    就连菱月自己,心里其实也并没有底。
    面上的积极乐观,说到底是做给宁姨娘和冬儿两个人看的。
    寒夜中前行的人,只要能看到前头的一丝光亮,就能坚持下去。
    若是毫无指望,就会一下子垮下来。
    菱月给她们主仆二人留下一大包咸甜糕点,是今早上拿了银子给小丫鬟,让小丫鬟打发二门上的婆子出去现买的。
    糕点虽然不能替代饭菜,胜在能搁上一段时日,肚子饿了就可以垫一垫。
    眼下也只得如此。
    冬儿把菱月送到西厢房门口,菱月让她回去照顾宁姨娘,不许她再送。
    冬儿只得回去。
    厚棉毡子撩下来,里头“吱呀”一声,闭紧了屋门。
    菱月拢了拢大毛衣裳,暗叹一口气。
    大冬天的,连下人都有取暖的炭火可用,宁姨娘这里,却冷得跟个冰窖一样,一点火星子都见不着。
    宁姨娘已经瘦成那样,再这样下去,如何熬得住。
    ***
    西厢房。
    冬儿正和宁姨娘分着吃糕点。
    宁姨娘一块糕点慢慢地吃着,冬儿比她胃口要好得多。
    等冬儿吃得差不多了,宁姨娘才说道:“以后月娘来看我,你要再像刚才那样,我就生气了。”
    冬儿不解。
    宁姨娘和她讲道理。
    “冬儿,你看月娘在老太太跟前得宠,就以为她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了么?说到底,她和咱们一样,身家性命都捏在人家手里。她做不了自己的主,更做不了咱们的主。我如今这样,之前多少姐妹都疏远了,她还能不避嫌疑地来看我,我已经很满足了。”
    “冬儿,你不能看月娘待我真心,就口口声声地让她想法子救我。你这样,岂不是成了心地在难为她?连我也没有脸面见她了。”
    冬儿听着,刚刚浮现的希望好像一下子又被现实的寒冷驱散了。
    冬儿捂着脸哭起来。
    ***
    从西厢房出来,菱月没有就走,她略一思忖,反而顺着廊檐一路往正房而去。
    有穿着厚实的小丫头在耳房里守着,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看到菱月过来,小丫头一个激灵醒过来了,她殷勤地迎上来问:“不知道姐姐有什么吩咐?”
    菱月笑道:“我想给你们奶奶请个安。不知道这会子你们奶奶午觉醒了没有?”
    这个小丫头还小呢,才刚刚留头,闻言道:“我们奶奶一向不睡午觉的,说是中午睡了晚上更睡不着了。”
    小丫头说着,把菱月引到耳房里稍事等待,她小跑着进去通报了。
    不一会儿,一个屋里伺候的二等丫鬟过来了,菱月跟随她进了正房。
    一屋子的人。
    顾二奶奶高居正座。
    顾二奶奶三十许人,发髻盘得高高的,上面好插着有六七只发簪,每支发簪上都镶着金嵌着玉,端的是富贵逼人。
    身上是名贵的绸缎衣裳。
    一张白白的、团团的脸,是常见的富贵人家女眷的模样。
    左右各两个丫鬟伺候着,有拿羽扇的,有端果盘的,有伺候茶水的,旁边还陪坐着一个很富态的老妈妈。
    屋子里熏着香,燃着炭火,暖香袭人。
    比起冰窖似的西厢房,俨然换了一个天地。
    菱月顿了顿。
    上前给二奶奶行了礼,问了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