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影三回想着陆展清买给他的糖蝴蝶,送给他的无痕,还有跟在他身后一起走过城里大街小巷的场景,用力地点了点头。
陆展清好似松了一口气,带了些许笑意:“那你别跟我回去了,就留在这里吧,等到有任务时,我再命人传信于你。”
影三睁大了双眼。
一直宝贝护在怀里的无痕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他慌张地跪下,连声乞求:“少阁主,是影三错了,影三不喜欢,不喜欢这里,您别,别生气,别舍弃我……”
他像个即将被遗弃的小狗,惊惶地跪爬到了床下,额头抵着陆展清放在床沿的手背,颤声请求宽恕。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惹得少阁主再次舍弃他,不住地求,神色愈发慌乱。
“影三。”
陆展清提高了声音。
影三身体一僵,紧紧地闭上了嘴。
这傻子。
陆展清用力地在他头上揉了一把,把人拉起来,让他挨着床沿坐下,看着他道:“我没有要舍弃你,只是……你现在不适合回到阁里。”
影三扬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他,摇了摇头。
“少、少阁主在哪,我在哪。”
执拗,不听话。
陆展清连日来的燥郁压不住。他闭了闭眼,语气冷了几分,道:“我没在跟你商量,这是命令。”
已然不悦的语气让影三低下了头,咬住下唇,避开他的视线,仍是摇了摇头。
陆展清气笑了。
“你就非要不听话,是吗?我让你别在师父面前出现,你不听,我让你别跟我回去,你也不听,是不是还打算要自立门户,将我取而代之了?”
这话重,影三脸上全无血色,重重地把头磕了下去,撞在硬实的床沿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他笨嘴拙舌地澄清:“我、我绝没有那样的心思……”
不管他怎么保证,怎么解释,陆展清的目光还是一点点地冷了下去。
影三毫无办法,只好扬起脖颈,将那段雪白纤细的脖颈送到他手中,恳切道:“少阁主…如果您不信,不信,请赐影三一死,影三绝无怨言。”
送到手中的脖颈沁出了细密的冷汗,陆展清略略收紧手掌,就能感觉到影三在细细的颤抖。
是同样的神情,同样的痛苦,唯一不同的是,一个求着自己别杀他,一个求着自己杀了他。
陆展清呼吸一滞,骤然加重了力度。
挥之不去的噩梦又席卷了他。
是九年前,九年无休止的折磨,那时,他才十岁。
他还记得,记得那个自己一进千巧阁就被林逸派来自己身边的那个小影卫,影十二。
那天,那夜,猩红的刀,惨白的脸。
影十二,被几名暗卫呈大字按在地上,衣衫尽褪,喉咙里尽是凄厉地呼喊与求救。
往事像浪潮一样席卷,陆展清呼吸急促,眼底骤然起了猩红。
是了,影十二在向自己求助,在向自己求得生的机会。
可——
一旁的林逸背着手站在一旁,冷漠地听着呼喊,冷漠地看着他。
“清儿不是今日才学了凌迟之刑吗,这么快就不记得了?需要为师再教你一次吗?”
林逸走到他身边,衣袍的下摆扇在他脸上。
“第一刀在哪里下刀才能最大程度的延长他的性命,清儿应当是记得的吧。”
年少的陆展清手抖得根本拿不住被强硬塞在手里的刀。
林逸神色毫无波澜,居高临下:“你是要违抗我吗?”
陆展清心脏闷痛,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在一片烧灼的恐惧与痛苦中,看到了被自己掐的脸色涨红的影三。
影三紧闭双眸,痛苦难当,却垂下了双手,半分也不反抗。
不,这不是影十二。
是他的影三,是他一个人的影三。
像是兜头一盆冷水急冲而下,陆展清猛地推开了他。
影三跌坐在地,蜷着身体,拼命平复着呼吸,颤颤地向上看去——
只看见一双过分幽深漆黑的眼睛。
压抑又疯狂。
像是没有温度却能将人焚烧殆尽的野火,像是万般寂静却能将人拆吞入腹的迷雾。
影三全身寒毛都立了起来。
“少阁主……”
陆展清后背靠着床头,胸膛剧烈起伏,呼吸急剧。
影三垂眸看着那抓着床沿,青筋暴起的手背,颤颤地伸出了手。
感觉到影三指尖温度时,陆展清呼吸都止住乐——
触碰自己的手微凉,像九年前的夜风,和他刀下失温的皮肉。
暴虐在摧毁理智。
陆展清一把抓住影三把他按在了床上,愠怒道:“你到底为什么,要在林逸面前露脸!?为什么,为什么不听我的命令?!”
影三的头重重地陷在床褥里,他流露出些许悲伤的神色,道:“我不能让您处在危险的境地。”
被抓住的双肩传来急促的疼痛,明知应该顺从,应该应承,可影三只是犹豫了一瞬,看着他,坦诚道:“如果有下次,影三还会这么做。”
陆展清怔愣了一瞬。
那股焦灼再难压制,他垂着雾沉沉的眸子,喑哑缓慢道:“好啊。”
那种明知道再往前走就是万劫不复的恐惧与担忧将他折磨的喘不过气,陆展清只要一闭眼,眼前就是淌着一地的血,与了无生机的影十二。
影三,影三。
他的影三,回去了以后,是不是马上就要变成下一个影十二了?
不。
绝不。
影三只能是他的,他的一切,都是自己的。
要如何,要如何才能完全独占他——
不够——还不够——
占有、担忧、怒意,种种情绪汇流成海,那肮脏的想法,阴暗的欲望,愈酿愈胜。
闭眼是气息全无,僵硬冰冷的影十二,睁眼是影三毫无防备,身心信服的眼神。
陆展清失控了。
他的气息炽热又急促。
影三只来得及压抑自己的痛呼,而后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是被迫卷入巨浪的小舟。
陆展清的目光落在他的腰侧,停了一瞬,低沉阴郁地问他:“回去以后,只会比现在疼百倍,千倍,你还要回去吗?”
“要。”
影三疼得只剩缥缈的气音:“您、您在哪,影三在哪。”
陆展清狠狠一闭眼。
冥顽不灵的残次品。
深夜寂静,悄无声息,只有霜一样的月光,淌在逼仄的一隅。
影三昏睡着,鬓边冷汗细密,红绳暖玉圈着那只伤痕交错的手腕,莹润异常。
陆展清沉沉地舒出一口气。
沉默让人心惊。
影十二当年也一样,到最后,寂寂无声。
指腹轻轻地划过影三苍白的脸,像笼着两人的月光一般,柔而凉。
他想起影三第一次给自己守夜的时候。
瘦削单薄的少年初次守夜,在屋檐上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合适的地方,听着屋内翻来覆去的声音,笨拙又小心翼翼地移开屋上的瓦片,让漫天的星月流泻。
皎白的月光顺着少年的目光落到辗转难眠的陆展清身上。
从来没有人敢这么放肆——
对上陆展清有些错愕又不耐烦的表情,年少的影三磕磕巴巴道:“我、我听少阁主一直没、没睡着,可能是屋里太黑了,您别怕,我把光,都、都给您。”
说罢,这个傻子把瓦片又朝一旁拨了拨。
当时自己是怎么说的来着——
“我怕什么?我有什么好怕的?”
而今,陆展清靠着墙,听着影三几不可闻的呼吸,沉郁难安。
“对不起。”
“我害怕了。”
陆展清的声音压得很低,像他触碰影三的指尖,轻而凉。
影三浸在噩梦中,无数次地低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