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苏栖禾心神一凛,呼吸猝然乱了几分。
父亲惹出什么事了,是在那些乱七八糟的酒肆青楼里惹上的事情吗?
多大的案子,居然要闹到京城,被赵镇澜亲自传讯?
原本父亲单是沉迷享乐、不肯回家,就已经让母亲伤心成疾,受了半辈子的搓磨。
如果他闹出更严重的犯罪来,传到母亲的耳朵里,真不敢想她会有多难受,才刚有几分好转的病情会不会再次恶化。
所以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女孩瞬间屏住呼吸,两步跨到外面,还不忘轻轻掩上了门。
她做了个“麻烦小声一些”的手势,压低声音道:“不好意思,两位官人,请问是什么事?”
句子出口,才发觉自己全身都在轻微地哆嗦。
其实她也没有见过这种祸事,自然有些害怕,但又不得不勇敢地独自面对,独自承担未知的风险,这样才能保护母亲。
胖官差从随身的袋子里掏出刑部的公函,“喏,你看吧,好像是什么......科举舞弊案?”
苏栖禾双手接过那张纸,垂眸一眼,只觉心中“咯噔”一声,脑海中顿时炸出团团火花,滚烫,灼热,横冲直撞,将思绪燃尽,化作一团乱麻。
这字迹她很熟悉,在秦王府的书房里曾经见过很多这样的笔墨。
甚至,很巧合的是,就在刚刚,她放在桌上、反复看过的那份文牒,也是如斯字迹,一模一样。
只是一份刑部的公函,怎么可能会是江寻澈的字体?
她忍住逐渐急促的呼吸,又看了一遍,阅读内容之余,凝神细看,从笔锋独一无二的力度上确定,这绝对是秦王所写。
目光落在顿笔处一点清浅的余痕上,好像还能想象出王爷提笔写这句话时的模样:面沉如水,黑眸微敛,线条清晰流畅,好似一幅名家的工笔画。
过了片刻,她才缓缓回过神来,扬起唇角,含笑行礼。
“多谢两位官人通传,家父现在不在家,我马上去找,找到之后让他去官府驿馆里找您二位,麻烦了。”
女孩长得漂亮,微笑温柔,说话也客气,让赶了两天路的官差们都觉得心里舒畅了一些,不自觉地回以笑意。
瘦的那位摆手道:“没事,不急。”
转身走出两步,又想起什么,回头小声说:“对了,这案子捂得严实,但据说你父亲应该是受害者,所以对你们来说是好事,不用太过担心。”
其实苏栖禾从公函的措辞中就已经大致推测了出来。
虽然是传召苏承睿,但没有使用任何带惩戒性的词汇,反而选了非常温和的表述,话里话外给她的感觉就是:他们召父亲进京,是为了给他一个公道。
对考场舞弊案的受害者来说,公道自然是该有的成绩和名誉哪怕迟到了整整十五年。
回到屋内,刚关上门,骆灵问:“怎么啦?”
她把公函展开,小医女凑上来,还没读就先感叹了一句:“这字写得真好看啊。”
看完之后,她摸了摸鼻尖:“我怎么感觉,最后这句‘如有其他相关人员愿意陪同,也可一齐进京’好像与前文有点格格不入?”
“有点......暗戳戳地希望你也去的意思?”
就连很少读书写文的外人都能看出这点微妙的暧昧。
苏栖禾耳后微微一烫,赶紧侧过身遮掩。
她在秦王府里看过那么多奏折文书,怎么会不清楚公函的标准写法。
最后那一句话语焉不详,用意模糊,不太可能是刑部官员所拟,那么就是王爷自己加上去的。
再结合他亲自誊写了这份要发到她家来的公文,两者都像是在表达某种暗示:
希望她进京。
骆灵是学医的,并不清楚苏小姐与秦王在京城发生过的那些纠葛。
她只觉得,江寻澈能把骆止寒调遣过来,让太医亲自为阿萍治病,说明他对苏栖禾一定很好,以至于爱屋及乌。
思考片刻,小医女一拍手,得出结论:“所以是秦王殿下想你了,所以借此机会想要你也返京,是这样吗?”
只见面前的女孩幅度极轻地摇了摇头,垂下睫毛,神情不悲不喜。
如果是半个月前,江寻澈若是肯屈尊降贵地做出这种的小举动,足以让苏栖禾从脸颊到脖颈都染上羞赧的红色。
还会连着好几个晚上失眠,捧着心尖,呼吸起伏,反反复复地琢磨,小心翼翼地猜测殿下到底是什么意思,有没有可能对她有几分不同。
可现在,苏栖禾仅能感觉到几点轻微的、朦胧的触动。
没有脸红,没有辗转反侧,甚至没有打算深究已经想过太多,不愿再想了。
反正再怎么思前想后,秦王永远是高不可攀的无情的月亮。不管她是虔诚仰望,还是默默低头,月亮都不会放在心上。
女孩的目光从满纸俊秀的字迹上徐徐扫过,然后淡定地站起身,“我出去找父亲,待会母亲的第二顿参汤就麻烦你了。”
语气平静,了无波澜。
作者有话说:
短小是因为今天还会有一更~
第32章 等待
◎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加更)◎
从苏栖禾有记忆起, 这是唯一一次,她作为女儿,成功地把父亲从外面叫了回家。
不是因为哭着哀求, 也不是因为诉说家中母亲的重病,她只是手持那份公函,说“朝廷怀疑有人冒名顶替了你的卷子”,就足以让苏承睿当场手滑,摔碎酒杯。
酒液泼了一身,还溅到了身旁的老板娘,可男人完全没有顾及到,只是瞪大了眼睛,声音陡然拔高:“你说什么?”
女儿又重复了一遍,他还是茫然地怔愣在原地,眨了眨眼,好像还没彻底反应过来。
直到酒馆的老板娘拍了拍他的手臂, 调笑道:“意思是, 你能考中啦。”
苏承睿这才如梦初醒,顾不上别的, 几步迈出酒馆的门, 直奔家中而去。
走在路上, 思绪终于后知后觉地开始运转。
他越走越快,脚下生风,唇角的笑意也逐渐扩大,扭过头问女儿:“你娘她知道了吗?”
苏栖禾点点头,心想现在这件事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没有必要再瞒着, 说不定还能让母亲今天的心情好一些。
毕竟等了这一刻十多年, 终于成真,应该会高兴的吧?
于是回到家中后,父亲径直进了卧室。
“阿萍,你听说了吗,京城来人要给我申冤了!”
“我之所以一直没有考中,是因为有人冒名顶替,不是我没有本事啊。”
只见卧在床上、背对着门的身影一动不动,听到这话也没有意外,大概是骆灵已经提前说过了。
苏承睿没见到阿萍想象中激动的反应,眉心一蹙,又继续补充道:“别人抢走的、我的那些功名利禄,你的那些幸福,也都可以拿回来。”
“当年与你的约定,到现在,终于能履行了......”
他对着阿萍的背影演了一出独角戏,无人回应,可情到深处,回忆起自己这些年的卑微和压力,他眼中竟还淌下几滴眼泪来。
“其实我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不是个东西。这些年来,对不起你和孩子。”
他轻轻咳嗽两声,“但是......”
大概是想说,但是接下来我就要有了别人的赏识,进入官场,终于能带着你们娘俩过好日子了。
就是他在过去每一年里,酒醉后经常幻想的那种“好日子”。
美好的愿景还没许下,就被阿萍的声音干脆利落地打断:“没有但是了。”
母亲在病床上吃力地翻了个身,将脸朝向门外。
这下丈夫和女儿都看清了她满面的泪水,眼睛红肿,却透出横下心来的那种决绝。
“苏承睿,等你从京城回来,我们就去和离吧。”
这话像一个火药桶扔进室内,重重砸在地上。
热浪翻滚,碎片横飞,伴随着巨大的爆炸声响。
不仅苏承睿愣住了,就连一旁的苏栖禾也猝然睁大了眼睛。
十五年来,父亲耽于青楼酒肆,从不补贴家用,只在没钱的时候才会回家,软磨硬泡、坑蒙拐骗地拿到母亲的嫁妆去变卖换钱,然后再次离开。
即便她是亲女儿,也不得不承认,父亲的行为非常过分。
可这么多年,唯一不肯看清、不肯承认这一点的,明明就是她的母亲。
哪怕卧病在床,神智模糊,还要支起耳朵仔细听门外的响动,抖抖索索地拉着女儿的手,徒劳而悲情地盼着丈夫归家。
苏栖禾过去经常会想,要有多深的感情,才愿意包容到这种地步。
可没想到,就在漫长等待终于即将看到曙光的时候,母亲却突然决心要割舍了。
苏承睿好像迎面挨了两记闷棍,表情停滞半晌之后,木然地开口。
“阿萍,你是认真的吗?”
声音开始颤抖:“我之前时运不济,今后终于要时来运转了,你、你不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好享福吗?”
“难道你”
大概想问的是:你不喜欢我了吗?
可这些年他浪迹风月之地,沾了一身污浊,实在不好意思再对家中的妻子说出“喜欢”二字。
母亲吃力地重新扭过头,好像压根不想再看见他,声音里带着疲惫和疏离:“对。”
就是不想再给你一次机会了,就是不再喜欢你了。
这次翻身好像碰到了某一处筋骨,她疼得轻轻“嘶”了一声。
于是女孩赶紧走到床边,垂下睫毛,帮她理顺静脉,柔和地抚摸着母亲干瘪皱缩的手。
母女俩都没有说话,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
远远地听见外面传来动静,是苏承睿走出卧室,打好进京的包袱,一言不发地摔门离开了。
进门的时候有多眉飞色舞,出门的时候脸色就有多臭。
母亲先开口打破了沉默:“栖禾,你是不是不理解娘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