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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节

      俯仰,闲忧。
    魏家祖父亲笔题写的?木楼名“俯仰”。“俯仰”二?字出?自两汉陈思王的?五言杂诗。“闲忧”二?字出?自其另一首五言诗。
    最后三个密字铜环,每个铜环上刻四字,细考究来,字字出?自陈思王曹子建的?诗作。
    【愿,为,南,风】
    【高,上,无,极】
    【顾,望,怀,愁】
    “六十四种可能,除去明显言意不通的?,比如说‘南极怀’,‘为无顾’,剩下约莫三十余种可能排列。其中寓意明显的?又有十余种可能。”他喃喃自语,“要配铜匙,一种种地试……”
    叶扶琉就在这时进屋。
    “已经雇好两辆大车,停在门外。三兄这里可收拾好了??箱笼搬上车,我们夜里走。”
    叶羡春连一个下午都不愿再多等,小?楠木箱递给叶扶琉,“我这里无甚好收拾的?。除了?钱塘带来的?包袱,桌上新打一半的?铜钥匙,还有我那毛驴带走,其他的?都留下。我们即刻便?走。”
    叶扶琉随手拨弄一下密字锁,七个铜环滴溜溜地转。
    “还需等等。等入夜后。”
    “当真?要从魏家扛走那两根楠木大柱?”
    叶羡春惊劝,“贵重是贵重,实在太扎眼。我们一路拖着木材走,容易被人盯上哪。”
    无论如何苦劝,叶扶琉只坚持说,“我们入夜了?再走。”
    叶家门外一字排开?两辆大车。镇子上最大的?太平车又被租来,四头大驴拉着长板车站在长街北尽头,骄傲昂首,恢恢高叫,气派十足。
    旁边是一辆载人的?大青驴车。不是乡郡常见的?两边木挡板的?制式,而是头顶加盖车篷,可以挡风遮雨的?大驴车。
    秦陇套好车,素秋抱来上好干草,挨个给五头大驴喂饱草料。
    众多细软箱笼放在庭院,秦陇挨个搬出?来往车上扔,边扔边和乡邻们打招呼:
    “今夜就要搬走了?。” “对,宅子卖给隔壁魏家。”“卖了?多少?贯钱?这个我可不知道,得问主家。”“以后回不回?五口镇有船坞,当然会回来。我听主家亲口说的?。”
    乡邻们七嘴八舌感慨了?半日,有细心的?问起,“素秋娘子怎么不说话?”
    旁边更为细心的?王家娘子悄声道,“别多嘴,看素秋娘子连眼眶都红了?。必然是临别前?不舍乡邻。”
    众人恍然大悟,“莫问了?,莫问了?。”
    素秋抓把干草,接着弯腰姿势,挡住发红的?眼眶。
    她已经当面和魏家告了?别。
    毕竟只是住得近的?乡邻。之前?几句口角,激得急鲁性子发作,骑马载她一程,虽说有违男女大防,归根到底又不算什么大事。
    就如秦陇说的?:临别在即,把心结解开?,不至于一直记挂在心里。以后回想起魏家,还是五口镇的?好邻居。
    魏大当面道声抱歉,她当面回了?句无妨。魏大还要啰嗦,她低眉轻声道了?句,“真?的?无妨。我虽然年纪未满双十,却已是嫁过一次的?妇人,并非未嫁之身?……不在意的?。”
    “箱笼让一让,有大物件摆上来。素秋!”秦陇隔门扯了?一嗓子,素秋从恍神中惊醒,把大车上的?箱笼堆起,腾开?空地。
    秦陇从门里扛出?两口薄长木匣,搁在太平车上,再拿茅草薄薄地覆盖一层。
    “好了?,上头还可以继续搁箱笼。”
    素秋惊问,“柴房里的?长木匣子也得带走?几块薄木料不值多少?钱罢?”
    “别问我,主家刚刚吩咐下来的?。”秦陇不甚在意道,
    “主家还说,趁下午去歇歇,免得晚上犯乏。我们半夜子时准点赶路,天亮前?出?江县。”
    素秋:“……”这时间?选的?。知道是搬家,不知道的?还以为去偷家呢。
    忙活了?整个时辰,装载重物的?太平车被箱笼塞得满满当当,另一辆载人的?驴车也装满半车衣物细软。秦陇满意地盘算,他和叶郎君两个,一人驾一辆车,两位小?娘子坐车,叶家人手虽少?,用起来刚刚好!
    一只小?毛驴优哉游哉地晃来叶家门前?,路过几只拉车大驴时,好奇地停步抬头。“恢——”
    叶羡春从门里喜悦地迎出?去,把布褡裢挂在驴背上,“这是我的?驴。夜里我骑着它走。”
    秦陇懵了?。叶郎君骑毛驴,谁来驾车?
    叶扶琉就在这时从门里招呼,“素秋快来帮手,这边还有个大箱。”
    素秋快步过去,两人合力把大木箱从地上抬起,素秋掂了?掂分量,“瞧着大,怎么不重。”
    “里头是空的?。”叶扶琉边往外搬边说,“魏家允诺说今晚门户敞开?,随便?我们拿取。这箱笼晚上带去魏家。”
    素秋一怔,打量起眼前?的?木箱。
    魏家的?两根金丝楠木大柱高达一丈,手臂合抱粗细。这箱笼四尺宽,半人高,在木箱里算是极大件,但肯定装不下俩大木柱……
    秦陇过来帮忙,扛起大箱笼,往太平车上一扔,正?好搁在之前?两个薄长木匣的?上方。
    素秋倏然醒悟。她觉得自己猜出?娘子的?想法了?。
    难怪要从柴房取走两个木匣子。
    一丈长的?大木柱过于醒目,头尾稍微斩去一截,塞进八尺长木匣里,不就人不知鬼不觉了?吗!
    两头截下来的?楠木圆墩子也值钱,正?好塞进木箱里……
    素秋心里升起敬佩之情。娘子的?主意绝妙!
    连片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沿着长街一路往北,停在叶家面前?。众轻骑分开?,当中的?锦袍少?年郎居高临下问,
    “叶家当真?要搬?”
    声音似曾相识,众豪奴簇拥的?气势也似曾相识,秦陇本能地一抬头,嚯,果然是熟人!
    来人赫然是许久未见的?祁家世子。
    秦陇二?话不说,原地捋袖子提木棍,横挡在叶家门前?。
    “叶家确实要搬家。宅子都卖给邻居魏家了?。”
    素秋快步过来挡在门前?,声线满是警惕,“听闻祁世子八月底就离了?镇子。如今去而复返,究竟有何意?莫要纠缠我家娘子!”
    半个月未见,祁棠形貌乍看没有大变,人却消瘦不少?,圆润的?脸颊轮廓瘦削下去。
    祁棠的?脾气也不如从前?那么骄横,听见那句不客气的?“莫要纠缠”,甚至没发作,只对着叶家敞开?的?门喃喃自语,“怎么,我那位好表兄将我驱赶离去,他自己竟也未能得芳心,叶家还是要搬了??”
    对着叶家人警惕的?目光,祁棠摆手道,“莫误会,这次为了?公务而来,半路才听说叶家要搬。并非专程上门寻衅。”
    说着当真?拨转马头,去隔壁魏家门前?下马。祁棠从袖中取出?一卷火漆密封竹筒,郑重对门里道,“京城贵人来信,托送至江宁府,由祁家转呈魏三表兄亲启。另有口谕懿旨,需得当面转达。”
    片刻后,魏大把人迎了?进去。除了?祁棠,还有个白面无须的?陌生锦袍来客跟随进入魏家。
    叶家门前?,秦陇和素秋继续收拾箱笼,偶尔瞄一眼魏家,低声嘀咕,“太阳打西边出?来,祁世子突然转性子了??”
    “我不信。”
    “我也不信。”
    “刚才那个竹筒加封火漆,瞧着倒像真?有公务。”
    “就算不是专程上门寻衅,他来都来了?,多半顺路也会来叶家寻个衅。”
    “别惊动娘子,等祁世子从魏家出?来再看看。”
    祁棠进去魏家不过两刻钟便?出?门。
    在叶家两人六驴十几只眼睛的?瞪视下,祁棠转身?毫不迟疑直奔叶家而来,高声往门里喊,“叶小?娘子可在家中?故人登门拜访,只求临别前?再见一面!”
    素秋:“……呸!”
    叶扶琉正?收拾箱笼,听到有个似曾相识的?嗓音高喊“故人拜访”,随意拿衣袖擦了?擦便?出?门来。“谁喊我?”
    两边远远打了?个照面,叶扶琉当即脚一顿,“你啊。”
    下一刻,她敏锐发觉祁棠的?穿着衣冠和之前?似有少?许差异。曾经是束发加簪的?富贵少?年郎装扮,如今头戴小?冠,腰间?加配一柄佩剑。
    叶扶琉起了?点兴趣,走近门边。“半个月没见,祁世子还真?回家去了?。——回江宁府加冠了??”
    祁棠抿着唇点点头。
    他来五口镇的?半路上听闻了?叶家即将搬走的?消息,当即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生怕中途耽搁时辰,误了?临别一面。
    当真?见了?面,却又想不起说什么。
    他张着嘴说不出?话,叶扶琉更不会主动寒暄什么,客气点了?下头,“即将搬家,家中事忙。恕不远送。”转身?往回走。
    祁棠在背后叫住她,“离开?镇子,打算搬去何处?”
    叶扶琉翘起唇角,人在门边一靠,白生生的?手指头随意盘弄着,摆出?一个“你尽管问,反正?我不说”的?姿势。
    祁棠自嘲地闭嘴。
    他又不是傻子,早看出?来,叶扶琉当真?看不上自己。
    从前?的?他还会满心不忿,心心念念都是“本世子难道还配不上一个商户女?”
    但八月镇子外银杏林的?一场比试,彻底打碎了?他被人吹捧多年的?自信。“文不成武不就”六个字,撕下泥佛外表的?光鲜金身?,显露出?光鲜衣冠之下原原本本的?那个他。他寝食难安。夜里开?始失眠。
    八月底加冠,九月初家中开?始议亲。
    父母喜笑颜开?,父亲念叨着这次巡查江南征税的?监察事办得好,要趁热打铁,给他在提举常平司[1]谋个好职位。母亲啐道:仓司虽然肥差多,但人辛苦,爱儿在外头都跑黑跑瘦了?,还是在江宁府谋个不必整日往外跑的?安稳差事妥当。父亲点头称是。
    他这回格外留意,三言两语间?便?听出?父母于他的?期许。
    给他谋个留在江宁府的?清闲差事。国公府出?身?的?郎君,不缺那点俸禄。
    就在江宁府里寻个门户登对的?人家,一年内议亲完婚。
    两三年内抱个大胖孙。
    先?娶妻,后纳妾,多子多福,为国公府开?枝散叶。
    祁棠站在向来慈爱的?父母高堂面前?,踌躇良久,咬牙问出?一句,“父亲母亲可曾听过……‘溺爱无生良才’?”
    父亲一怔。母亲轻轻拍了?祁棠一巴掌。
    “别说傻话。我儿好好的?,远好过什么‘成才’。”
    母亲絮絮念叨着:“城东建武侯当年不就是指望独子成才?早早地把孩儿送去京城读书。他儿子倒是成才了?,战死大同?,追封了?个‘忠勇侯’的?风光谥号,呸,人都没了?,建武侯一把年纪还要吃丹丸再拼个儿子,落得满城笑柄。咱们家只愿人好好的?,就在江宁城里待着,不要什么成才。”
    分明是温柔慈爱的?言语,寄托父母最美好的?愿望期嘱,于祁棠来说,却成三尺温柔穿肠刀,剖得他冷汗淋漓。
    祁棠从记忆里惊醒,眉眼间?的?消沉褪去,重新显出?振奋。
    对着面前?歪头打量他神色的?小?娘子,他郑重道,“我决意要去京城。寻觅良师,结交益友,精习文武,总之,要闯出?一番新天地,莫蹉跎了?此生。今日特?来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