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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敲打

      小舞的哭声在林凤梧的安抚下渐渐微不可闻。林凤梧心生疑窦,据他观察,小舞并不是一个爱哭的孩子。相反地,她经常笑,这也使得她能轻而易举地讨得别人的欢心。
    她刚出生时,正逢爸爸商谈一个大项目,一旦成功就会拥有大多数家庭几十辈子都无法累积的财富。原本此项目已然陷入无法逆转的下行走势中,以一日千里的速度。
    爸爸清瘦的面庞在摇曳的烛火中忽明忽暗,地板上散落着好几个烟头,几不可察的叹息声在万籁俱寂的冬夜被无声无息的扬声器捕捉住,放大了绝望的情绪。
    从小家境优渥的妈妈并没有因为爸爸的生意失败而困扰,只是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哼唱着摇篮曲期待小舞的到来。
    她作为大户家庭的独生女,从小没经历过什么挫折,长久被外公用精致的物件娇生惯养着,并不在乎这个倾注了所有心血的项目如果付诸东流对无所倚靠的丈夫将是怎样沉痛的打击。
    假使她的丈夫真的如自己刚见到他时空有皮相,她也不会在乎。毕竟外公的财产已经数年如一日地有增无减,娇花头顶的大树还是如此得健壮,将会恒久地拥有毫无保留的庇护。
    爸爸相较于她出身低微,是在家族族长的一再引荐下,才有了在外公工厂做学徒的机会。这个小伙子因为吃苦耐劳、成稳持重、聪敏好学而很快就在一众工人中崭露头角,得到了外公的另眼相待,委以重任。
    不久后,又因为不错的皮囊被妈妈这个娇养的小姐一眼看中,从此妈妈走入了一厢情愿的困局中。
    爸爸此时已经有了心上人,她与妈妈这个深闺小姐完全不同。
    她是爸爸师傅家的女儿,虽同当时的大多数女子一样没有多大文化,但却有着一双令人羡慕的巧手。
    她十分擅长针线活,能做出十里八乡都道好看的成衣来,也能做出便宜耐穿的鞋子来,手帕上绣的花样也千种万种,但无不精美非常。
    她同爸爸一样将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候全用来讨生活,没有妈妈那样多的时间来装扮自己,少了俏丽多姿的容貌,多了因为贤惠持家而留下的粗糙厚茧。
    她是最普通却又最优质的中国女性,勤劳善良、爱老慈幼。她与爸爸都是贫苦的孩子,两人门当户对,惺惺相惜。如果没有妈妈横插一脚,合该有情人终成眷属。
    当时他们准备做工攒够了钱就给她开一家裁缝铺,两人这辈子就守着这个铺子生活,因此丝毫不敢在工作中有所懈怠。
    这出色的工作能力本只应用来糊口,用来与她成一对佳偶,偏偏天意弄人,被外公早早地收尽眼底。最后外公在他与妈妈的婚姻上推波助澜,他就这样生生地同她作别,同他生命中的大部分作别。
    这段感情对她虽不至于刻骨铭心,但却是她这辈子对一个男人唯一付出真心。在爸爸同她分手的那个寒风凛冽的冬日,她并没有多少惋惜遗憾的感觉,更多的是一种相反的本不应该出现的情绪。她竟然生出些高兴来,一种由衷地为爸爸从悲苦的境况中解脱的高兴。
    她了解爸爸的报负,知道他并非池中物。开裁缝铺是她的梦想,但绝不是他的。当时的世道不好,她见到太多郁郁不得志的人,他们未得命运垂青,白白蹉跎一生,最后在时光已逝的无奈中草草结束自己平庸的生命。
    她既然早早知悉他是珍珠,就不能心安理得地让他再与自己这样风吹就散的沙砾为伍。余生都与自己心爱的男人作伴固然是一种可遇而不可得的好事,但她并不愿意爸爸在柴米油盐中消耗了对她的爱意。
    如今登云梯已来,斩断牵绊就是势在必行的事。她需为他做此生最后的一件事,所幸它并不难,自己力所能及也无可推脱。
    外公见到妈妈因为爸爸拒绝了她而郁郁寡欢,只得像之前的很多次一样使出不为妈妈知晓的雷霆手段,来使得他的宝贝再展笑颜。外公以奶奶的性命来威胁爸爸,并且许诺将自己所有的产业都作为妈妈的陪嫁,要求爸爸娶了妈妈。
    外公出马,鲜少有办不成的事。在一个月后,爸爸虽不情愿,但仍礼节周到地求娶妈妈。
    出乎意料的是爸爸并没有要外公的产业,这打破了外公对人性的认知。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商海沉浮数十载,此生第一次见到了不见钱眼开的人,这使得外公对爸爸更添赏识。
    两人成婚后,爸爸虽一心打拼,但仍不曾对妈妈疏于关心。妈妈被爸爸的体贴周全感动,沉溺在虚无缥缈的“爱情”中,但单纯如她,哪会知道爸爸心中挂念着另一个人。
    一年后,妈妈生下了林凤梧,可惜的是同小舞一样,他也不是两情相悦的产物。在妈妈生子后,爸爸实在忍受不住思念的折磨,还是去找了她。
    但尚且稚嫩的爸爸还是低估了心思老成的外公,不知道爱女如命的外公为了妈妈的幸福自然是要赶尽杀绝的。
    比起一个步步为营的商人,外公更擅长做一个滴水不漏的父亲,一个在未经风雨的女儿面前戴上善良面具的父亲。至于旁人的情情爱爱,外公向来不放在眼里,毕竟有些人命都值不了一两钱。
    那天爸爸失魂落魄,醉酒的他歪歪扭扭地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明亮的路灯将他本就颀长的身形拉得更长了,似乎要向外延伸到不知名的她家的去处,将两人的心再次毫无嫌隙地连接起来,在梦里,他们是一对夫妻。
    从此以后,爸爸本就稀少的笑容变得几乎没有了。但此时他已在波云诡谲的商场上有了一番成绩,面无喜色反而成了他谈判的利器。别人哪知他情场失意,只当他是心思深沉。
    但他对妈妈依然事无巨细,在妈妈眼里,他是一个好好丈夫。但在旁人眼里,爸爸并不像满含爱意的情郎,倒像是毕恭毕敬的仆人。
    在很多人眼里,爸爸并不是白手起家的青年才俊,而是依靠外公成事的楞头小子,大家表面对他尊重有加,背后却无一不认为他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
    外公纵横商场很多年,对这些风言风语早就知悉。他明知事实如何,但不仅不加以阻拦,还在爸爸得势时对其大肆渲染。爸爸不再像之前那样天真,他自然知道外公是在敲打他。不回应,不应对,他就这样力求自己不出错地过了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