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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位倒霉的传旨官,正是宋琦。
    京城近几个月越来越乱,满朝文武对着定国侯那封字字嚣张大逆不道的信,从吵翻天逐渐众口一词。
    孔太傅眼珠一转:“把那些虚的东西都给他!公主追封而已,答应他!陛下能理解!”
    北平郡王不赞成如此取巧,毕竟剿匪是要救他儿子。
    “只给死人封号不给钱,太傅当定国侯是傻的吗?”
    “当然不只是死人的,活人的封号也要给!定国侯不是说他妹妹传旨连个虚衔也没有么,就给她一个!一个病恹恹的侯府小姐,给她个——”
    孔太傅和兵部侍郎耳语了几句,道:“就给她个左司阶,让她有个名头在军中陪伴定国侯!”
    ——就这么三两句话,就把圣旨的内容定了下来。
    可谁能想到呢?
    朱暄还能死而复生!
    朝廷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封了她这个曾经说一不二的监国公主为镇国公主!
    等太子即位,她就是镇国长公主!
    此刻再细究圣旨上写的是“追封”而不是“封”也晚了。
    他们今夜早有防备,把整个幽州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请到宴席上,眼下全成了圣旨的见证人。
    难道朝廷能把这些人都杀光吗?!
    以后……
    武将、封地、梁、幽二州在手的镇国长公主,怎么会把一个痴傻的幼儿皇帝放在眼里!
    这天下要乱了……彻底乱了……
    而宣旨的人,导致这乱世即将开始的人,是自己!
    宋琦瑟瑟发抖,越想越后悔。
    他真的很不想来跑这一趟的,回京后他足足装了两个月的病,才让全天下相信自己病入膏肓。
    然而鉴于他是到梁州传旨的几百人里唯一一个活着回到京城的,朝廷认为此项任务非他莫属,不由分说套上官袍,一脚踹出了京城。
    上次能活着回去是命大,这次……宋琦相信自己的好运气到头了。
    远处一行雪白丝鹭排成笔直的一条线飞来,在祭坛上空围着朱暄盘旋,啾啾齐鸣。
    人群里有人高呼:“是神鸟!快看神鸟!”
    “神鸟赐福镇国公主!公主大德!”
    “镇国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祥瑞骤现,满场人纷纷跪下,以三拜九叩的大礼拜见镇国公主。
    ——那是面圣的礼!不是拜见公主的礼!
    宋琦心里大叫。
    这祭坛也不是领圣旨的祭坛,而是朱暄引众人叩拜自己的祭坛!
    宋琦耳朵里嗡嗡作响,看着朱暄以势不可挡的姿态站在祭坛高处,双手平抬,嗓音里的威仪不容置疑:“诸位平身。”
    她说的真的不是众卿平身吗?
    定国侯率先站直,从宋琦的角度看去,定国侯似乎比以前壮硕了些,官袍穿得鼓鼓囊囊。
    看来朱暄这儿伙食不错,宋琦苦中作乐地想。
    “本宫有今日,全仰赖诸位追随,朝廷记得本宫,本宫也记得诸位,今日之功,本宫定会为诸君请赏!宴饮继续,今日不醉不归!”
    宋琦:快让我晕吧,我实在承受不住了。
    众人纷纷朝宴会大堂走回去,就在宋琦闭上眼的刹那,他听到场中尖叫,有人高呼:“镇国公主小心——”
    宋琦猛地睁大眼。
    花甲老者趁场中脚步正乱,突然袭击向身旁兵士,血光乍现。
    与此同时,舞男装束的男子摸出藏在发辫中的细长刀刃,以矫健到非人的速度向朱暄扑来。
    朱暄仿佛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睁大了眼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曹舟早已醉死过去,伸手在身边人脸上打着拍子唱歌。
    定国侯领旨时卸了兵器,此时手中空无一物,只能用劲儿踹开死死抱住自己腿的乔家大郎,飞身跃起,踩在梁柱上借力,毫不犹豫地挡在朱暄身前,一掌击中乔莲胸口。
    乔莲脸煞白,猛地喷出一口血。
    朱暄浑身一抖,心神俱裂,也跟着一口血吐了出来,她张了张唇,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莫文鸢?”
    莫文鸢朝后跌倒,毫无阻力地跌进她怀里,胸口插着一截两寸余长的无鞘断刃,血从朝服里往外渗出来,一股一股渗个不停,她双手湿透也止不住。
    朱暄扬起绣满龙纹的宽袍内染血的手,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含着从未有过的杀气:
    “——杀了他们。”
    这一日,来参加的宴席所有乔家人——不论是否姓乔、不论是否住在离岛上,只要勉强沾亲带故、受过乔家人恩惠的,全数被杀。
    定国侯被送入镇国公主房中,淳于衍也住了进来,只是长刀插入心脉,神医也救不了这样的外伤。
    刚打下来没几日的幽州城开始戒严。
    尽管宴席当日所有宾客都接到了封口的警告,然而在场之人实在太多,千防万防,仍是有不少小道消息顺着贩夫走卒的口传了出去。
    ·
    两百里之外的历州
    历州府尹大喜过望:“什么?定国侯重伤?!竟有这等好事!”
    梁州日渐富起来的这几年,早成了洞庭湖周边众所周知的一块肥肉,只是有定国侯这尊大佛镇着,又有环绕的天险,才没人来攻。
    但心思,谁都可以动一动。
    梁州出征的消息传出去的时候,蠢蠢欲动的不止幽州,还有更下游的历州。
    历州府尹早不是皇帝认命的那一位,那一位上任不到半年就被幽州乔家砍了——同在洞庭湖沿岸,乔家想要像梁州那样,做历州的商船借道“生意”,而历州府尹自认手里有十来艘坚船,足有一战的能力,不肯白白让乔家水匪占便宜。
    因而在睡梦中被砍掉了脑袋。
    如今的历州府尹是当年那位的师爷,府尹的一应文书、官印官袍都在他手里——自然,历州府衙的后院钥匙也在他手里,有了这把钥匙,才方便水匪上门砍府尹大人的人头。
    府尹死后,师爷就直接冒名顶了上去,历州有意见的不少,可奈何不住假府尹随身带着二十来个凶悍的乔家水匪,谁不服就砍过去,时日久了,竟也被他坐稳了位子。
    假府尹刚当上府尹的时候肯对乔家做小伏低,可等坐热了椅子,他也不甘心起来——凭什么商船只是过一下幽州,就要给三成银子?这银子本该进入他自己的口袋!
    可他终究比前任府尹更识时务,没露出半点不满。
    ——直到现在。
    “是,定国侯打下了幽州,谁知乔家人不肯低头,在宴席上刺伤了定国侯!此事真真的,几百人亲眼所见!”
    幕僚激动道:“老爷当时没趁乱去打梁州真是明智!打梁州必要惊动中途的幽州,在洞庭湖上和他们遇上,更是讨不到好处!眼下梁州和幽州两败俱伤,正是好时机!”
    假府尹心动得简直想把痒痒挠塞进心里去止一止痒,嗓子颤抖着问幕僚:“那依先生说,咱们应该打幽州,还是打梁州?”
    幕僚双眸晶亮:“——都打。”
    ·
    莫文渊在马上疾驰。
    他骑术本就不算好,再加上要假扮成女子窝缩在家里,渐渐荒废。
    没想到心急激发出了体内潜力,疾行数日,大腿内侧被磨破皮又愈合再次磨破多次,他终于能像个熟练的骑手般上马奔驰。
    天渐渐黑了,今夜又要宿在野外。
    黑夜中点起一团篝火,一只喷香扑鼻的烤兔子出现在眼前。
    “吃吧。”白羽简短道。
    第一次见识到白羽熟练地野外抓野兔扒皮烤肉时,莫文渊是震惊的,或者说,白羽肯主动请缨随自己走这一趟幽州,他就已经在震惊了。
    他问出口,白羽面上淡淡:“定国侯杀光了梁山寨的山匪,我很感激。”
    莫文渊不信,加之累得浑身酸疼,忘了自己是个大家闺秀。
    “那你在梁州鬼扯什么不敢高攀侯爷之类的屁话?”
    火光映得白羽脸有些红。
    “……那是因为,他总是缠着我!我是个男人,不是断袖!不喜欢别人总是盯着我的屁股!”
    “……”
    半晌后,莫文渊按着额头,长长地“噢”了一声。
    白羽又狐疑地看着他,“你不是侯府小姐吗?怎么张嘴就是’鬼扯’、’屁话’?你们府里应该有教养嬷嬷之类的吧,不管你吗?”
    莫文渊一脸菜色,曾经是有那东西,但是管谁呢?
    管那个泥地里打滚的,还是管自己这个脖子上长喉结的?
    想到信上说妹妹危在旦夕,莫文渊忧心忡忡,烤兔子都没了胃口,只吃了两口就放在一边。
    白羽看在眼里,道:“连吃了好几天兔子,明日给你换个花样。你不知道,我在山里长大,最熟的就是打野物,前些年没被梁山寨抓的时候,我还打过熊呢。”
    莫文渊惊叹:“熊你都敢打!”
    白羽摇头:“不好打,那个冬天太冷了,山里没多少活物,好不容易瞄上一头鹿,设好陷阱看它掉进去,刚要去捞,谁知那熊突然跳出来!它也看上了我的鹿——我饿了三天了,能让给它吗?”
    莫文渊笑:“那当然不能!”
    二人说了一会儿山里的故事,渐渐有了睡意,各自在地上挖好的浅坑里躺好。
    闭上眼之前,心里都转过一个奇怪的念头。
    白羽:【定国侯的妹妹穿上男装,又长路跋涉蹭脏了脸,怎么看着跟真男人似的……】
    莫文渊:【白羽不说我还没发现,他屁股是挺翘的,怪不得妹妹盯着看……】
    他们一路还算顺利,想必强盗知道附近在动刀兵,都躲得远,况且旧衣烂衫,看着不像有财物傍身的样子。
    然而好运气就到此为止了。
    幽州城外五十里的一处破庙中,莫文渊和白羽刚刚阖眼睡下,十来个人轻手轻脚地围了上来。
    白羽在山里和走兽一起长大,耳力极好,破庙门吱嘎一响他就睁开了眼,猛地扑了过去。
    莫文渊紧跟着醒了过来,他没什么拳脚功夫,拾起地上的枯草蒙头盖脸地朝着强盗扔,一边扔一边喊:“包袱里有二十两银子,你们拿了银子快走!不要伤人!”
    强盗理也不理,暗骂一声,绕到莫文渊身后,一棍子打在他的后脑。
    莫文渊眼前一黑。
    闭上眼的瞬间,他看见白羽被几个人死死按在地上。
    脸上一疼,强盗用袖子抹干净,仔细辨认了几遍,压低嗓音道:“抓到人了,带走!”
    莫文渊心里重重一沉。
    他们不是强盗。
    这伙人是专门冲着他来的。
    ·
    与此同时。
    幽州城外响起了攻城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