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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5节

      后世有许多人演绎谢皇后与方昭云第一次见面如何的舅甥情深,如何的惊澜壮阔。但事实上,舅甥二人的第一次见面是很久的沉默。谢莫如不知要说些什么,方昭云似乎也无意开口。

    真是可笑又可悲,这位谢皇后唯一的在世的母族亲人,时隔四十年,彼此方是第一次见面。

    玉香炉里的冷梅香幽幽飘散,茶盅里的热茶开始冷却,窗外传来细碎的沙沙声,那是冬天风吹动雪花的声音,一株老梅将绽放的胭脂红色映着轩窗,如同一幅雪中老梅图。

    良久,还是方昭云先开口,“娘娘这些年,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谢莫如道,“都已经过去了,舅舅什么时候到的帝都?”很奇特的是,谢莫如做了皇后之后,并没有再提及方昭云,也没有要让方昭云来帝都的意思。方昭云也完全没有来帝都的意思,还是昭明帝派去的人多方劝说,方昭云才来的帝都。

    “前几天到的。”

    “舅舅去看过辅圣公主和我母亲了吗?”

    方昭云与谢莫如都不是情感外露之人,但这话问的,方昭云不禁眼眶微红,轻声道,“去过了。”

    谢莫如道,“我有一事,不大明白。”

    “娘娘请说。”

    “舅舅的那位女弟子,依我看,相貌并不与我母亲相似,先帝为何……”

    方昭云良久方道,“不是相貌,是性格,你母亲少时的性子,与子衿一模一样。”

    锥心之痛。

    谢莫如脸色一白,侧头吐了一口血。

    “娘娘!莫如!”方昭云连忙起身,扶住谢莫如一只手臂。

    “没事。”谢莫如只是脸色有些不大好,她拭去唇角沾染的一丝血迹,道,“无妨。”

    之后,谢莫如已经没什么谈兴了。

    方昭云却是明白她,轻声道,“所以,你不必觉着,你母亲是因你而自尽。她其实,是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她是因你才多活了这些年。如果没有你,她可能更早就选择往生。”

    谢莫如点点头。

    是的,如果是她,如果她少时过的是那种无忧无虑的日子,如果她曾经有过那样纯真的岁月,面对家族的巨变,亲人的离去,十年如一日的沉默。这样的痛苦,不是人人都能忍受的。

    她的母亲,在那一日,是终于解脱了吧。

    离开了这个肮脏、腐臭的世界。

    但,她,她不是她的母亲。

    她这一生,再艰难终会走下去,所以,她能看到对手最凄惶的下场。

    谢莫如道,“如果是我,我不会。”不会自尽。

    方昭云道,“所以,你才是莫如啊。”

    谢莫如看向方昭云,方昭云的眼中映入窗外的红梅,他温声道,“姐姐有孕时,母亲知道是个女孩儿,就为你取了这个名字。莫如莫如,天下莫能如。”

    ☆、第370章 皇后之十三

    舅甥二人相见后,方昭云便先行离开了。

    昭明帝还说呢,“怎么没留方舅舅吃饭?”

    谢莫如道,“陛下怎么也没提前与我说一声?”她对方昭云来帝都一事毫不知情。

    大雪初停,昭明帝挽住她手,并未让宫人侍卫跟随,二人一并在梅林中漫步。昭明帝的声音一如他的掌心温暖,“看你一直没提方舅舅的事,想是你顾虑颇多,怕朝中人有话说。这其实没什么好顾虑的,先帝都未杀方舅舅,可见先时种种不与方舅舅相干。英国公是英国公,方舅舅是方舅舅,方驸马既然尚主,方舅舅身为辅圣之子,自然也在赦免之列。你母族就这一个亲人了,虽说以前没见过,倘始终不见,未免憾事。”

    谢莫如眼睛有些发酸,却是什么都没说。

    昭明帝笑,“见到方家舅舅第一眼,也是把我吓一跳,他生得和父皇真像。”

    “听说先帝相貌肖似太祖皇帝,舅舅是太祖皇帝的外甥,外甥似舅,两人相貌略有相似也实属正常。”谢莫如道。

    夫妻二人接着说了些方昭云的安置问题,昭明帝道,“不若赐官,做个散秩大臣如何?”方昭云离开帝都已久,要说实权高官,并不合适。但也不好让他白身。

    谢莫如道,“听说他在蜀中出家为道,不若去道录司做个掌教。看他意思吧。”

    昭明帝点头。

    谢莫如先时从未想过要与方昭云相见,对方昭云的情况基本上没有问过。但既然人来了帝都,见也见了,谢莫如就会给方昭云一个拿得出手的身份。

    先是赐宅。

    帝后私产颇丰,昭明帝有时还会从内库里拿出银子补贴户部,给方昭云赐宅自然是小事。谢莫如选了帝都通济街上一处闹中取静的五进大宅给了方昭云,另外还有汤泉宫附近的别业,对了,方昭云现下跟老南安侯住在皇陵,谢莫如就又在皇陵附近赐他一所宅院。

    谢皇后一次性大手笔的赏赐三处宅院,再一打听所赐何人,整个权贵圈都震惊了!消息略灵通的还好,知道方昭云还活着。但,纵这些消息灵通的人也没料到方昭云还有活着重回帝都的一日啊!

    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

    这个,这个见面怎么称呼啊!

    年轻的权贵不必烦恼此事,因为,他们根本不认识方昭云。年长的权贵们震惊过后,立刻使出见风使舵的看家本事,连曾偷盗过万梅宫梅树的赵国公都张罗着,“哎,方公子,哎,方公子这些年不见,该去拜访一二。”

    备礼!

    备厚礼!

    承恩公府谢家闻知方昭云此事,谢老太太一声长叹,与两个儿子道,“早在皇后娘娘册封之日起,你们父亲就料到这一日了。方家,方舅爷与前英国公方家并不是一码事,他是辅圣公主的儿子,当年年纪尚小,英国公再有不是,也与他无干。如今他能回到帝都,咱们也为他高兴的。听说他不见外人,可咱们既知道他回帝都的事,也当递去拜帖,倘方舅爷有心见一见故人也好,无心也罢,咱们与他到底是姻亲之家,如果朝中有什么事,你们兄弟还在孝期,阿芝你多留意些。”

    谢芝连正色应了。

    方昭云谁都未见,除了文康大长公主。

    说来,文康大长公主也是一奇人了。

    方昭云虽与她为表姐弟,但这点子血亲完全不能说明方昭云与文康长公主关系如何,毕竟,方昭云与穆元帝可是至死未见的。但,文康大长公主就能与方昭云相见。据说,文康大长公主上午过去,直到天黑才回城。

    方昭云就这么有些神秘的留在了帝都。

    他住在皇陵附近,与老南安侯做了邻居,并未接受朝廷所赐官职。

    谢莫如亦未强求,命人时时关照些罢了。

    其实,纵谢莫如并不如此吩咐,帝都也没人会唐突了方昭云去。

    连先英国公府的老仇家宁国公府唯一健在的女眷,靖南公柳扶风的祖母王老夫人,也未对方昭云来帝都一事有任何说辞。柳扶风自然更不会说什么。

    就是最爱挑刺的御史,也沉默了。皇帝陛下并未对方昭云赐官,至于赐宅,那是帝后私产,你们有意见吗?

    纵想邀名,也得摸摸脖子够不够硬了。

    方昭云那显赫又沉重的出身,并不是可以用来邀名的对象。

    皇子们也很为这位舅爷的出现吃惊,眼下倒没什么,只是眼瞅着就要新年了,要不要给舅爷送年礼什么的。还是谢莫如发了话,不必去打扰舅爷老人家的清静。

    皇子们就知道怎么做了。

    谢莫如没有这些烦恼,眼下冬至将至,冬至是吃饺子的时节,也是帝王祭天的时节,眼下,帝后已准备奉太皇太后回帝都了。

    这是昭明帝第二次以皇帝的身份主持年下祭礼,已是熟能生巧。

    谢莫如吩咐紫藤,“陛下爱吃冬笋肉馅的,大郎喜欢羊肉馅的,二郎偏爱三鲜,三郎今年在宫里,四郎五郎一个喜欢牛肉馅一个喜欢鸡肉馅,端宁与我吃香菇的。”

    昭明帝回宫时正听到妻子这一通吩咐,不由一乐,笑问,“儿媳妇们喜欢什么馅?”

    “这就不知道了,她们倒是会揣摩我喜欢什么馅。”

    倒是,冬至家宴一并吃饺子时又传来两个好消息,大郎媳妇吴氏与二郎媳妇赵氏肚子又有了喜信儿,昭明帝高兴之下,很是赏赐了一回。同时决定,明年开春就给四郎五郎办喜事。

    谢莫如也赏了两个儿媳妇很多好东西,吃的用的都有,还问她们,“什么时候诊出来的?”

    吴珍笑,“就是前几天,二弟妹说她那里有个厨子,做得一手好鱼蓉粥,味儿不错。我过去时,二弟妹叫厨子做了,我们闻着都觉着腥极了,就有些不大舒坦,宫人传了御医,结果是有了喜信儿。我们想着,这也快冬至了,不若冬至再说,也喜庆些。”

    谢莫如笑,“年下事多,你们都好生保养,不要过于劳累。”

    二人皆应了。

    三郎媳妇倒也巧,腊月三十产下一子,三郎笑道,“我儿子这生辰,明儿其实才两天,算起来就两岁了。”

    时下孩子一下生就算一岁的,听三郎这话,大家都是一乐。因年三十儿得了皇孙,昭明帝甚是喜悦,觉着这是人丁兴旺的好兆头,遂给孙子取了个特土鳖的小名儿:进喜。

    小名儿先叫着,待以后孩子大些,再给取大号。

    三郎笑嘻嘻地替儿子谢了父亲的赐名,要知道,两个侄子都没得父亲给取过小名儿的,看他儿子,格外脸面大啊。回去跟妻子一说,褚氏亦是欢喜,直说这名儿取得好,正对孩子的生辰,也喜庆。

    褚氏得子,好比吃了一颗定心丸,整个人都舒展了。谢莫如过去看她时,她还道,“与殿下成亲这好几年,我总没动静,心下就觉着愧对殿下,如今养下喜哥儿,总算对得住殿下了。”

    谢莫如听这话就觉着,要都跟褚氏似的,合着她还对不住老穆家了。

    褚氏生了儿子,高兴的有些过头,一时也没防备。谢莫如亦不会计较这个,她明白褚氏的压力,没儿子时盼孩子盼的望眼欲穿,见着穆炎穆煜两个小家伙都移不开眼的人,这养下了儿子,自然高兴。

    谢莫如还鼓励了她一回,笑道,“往日我就说,孩子也是有早有晚的,你们都还年轻,这急什么。看你大嫂二嫂,如今不也又有了。喜哥儿这才只是个开头,待你养好身子,喜哥儿再大些,多少皇孙生不得呢。倒是别光顾着生皇孙,谁要是能生个皇孙女给我,我可是有重赏的。”

    吴珍笑道,“多有人重儿子多过女儿,母亲却是格外偏爱女孩儿的。”

    赵氏道,“不说母亲,就是我们,头一胎都盼着是儿子,可有了儿子,也都盼闺女了。”

    大家说说笑笑,待得大年初二,给进喜举办了洗三礼,因在年下,颇是热闹。

    小夫妻得了儿子,自然是极喜悦的,只是,褚氏还有事与丈夫商量,道,“年前年后的,殿下不与大殿下他们商议一二,不用去给方舅爷家拜年什么的吗?说来,方家小舅爷与咱们可不远呢。母亲就这一个舅舅,多年不见,心里定也是看重的。”

    三郎戳戳儿子正困觉的胖脸,道,“我们倒是想去,母亲说了,方舅爷是个清静的性子。现下帝都,想去给方舅爷拜年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吧。方舅爷一个都没见,就见了文康姑祖母。我们纵是去了,也是无趣。”

    “要不,就备份年礼,托李驸马给方舅爷捎去,殿下说,行不?”

    三郎摆摆手,“别去碰那个壁,要是方舅爷愿意见人,我们早去了。”这里头真不是妇道人家想的那点子走礼的事儿,三郎在朝也有些个年头儿了,前英国公方家毕竟是谋逆大罪,方舅爷因是辅圣之子免罪,但方舅爷这来帝都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有没有要为方家翻案的意思呢?

    三郎想事想的就多了,故此,并不急着如何与这位方舅爷取得联系,获得好感什么的。因为,一旦方舅爷真要为方家翻案,那么,在朝中必然引起轩然大波。

    三郎并不想蹚这趟浑水。

    三郎对事件的分析还是极靠谱的,待过了年,他爹昭明皇帝开笔开印后,第一天早朝便有人上书,说,前英国公之案或有隐情,请陛下允三司复查。

    这亏得年后方有人上此奏章,倘是年前有此上书,当真是叫人连年也不能过了的。

    昭明帝与妻子谈及此事,谢皇后长眉微蹙,道,“方家一案,乃辅圣公主钦定,绝不能重审!”谢莫如低声道,“陛下也知道里头的事儿,牵涉的人太多,难不成把先帝与薛帝师再牵涉进来!”

    昭明帝也不瞒妻子,他道,“你说,这事,方家舅舅知不知道?”

    “舅舅不似这种人,如果他真要给方家翻案,不会放着我不商量,反是叫什么微末小官儿上书试探。只是,如今舅舅既在帝都,这事提的时间又这么寸,定是冲着舅舅来的。”谢皇后叹道,“让舅舅上一道表章吧,他是方家仅存的男丁,如果他不支持重审英国公府的案子,想来朝中不会再有人废话!就是今天提重审的那人,好生查一查他,我总觉着,这事不简单。”

    昭明帝道,“方家舅舅那里,谁人合适去说呢?”

    谢皇后想了想,道,“让九江去吧。九江口才好,想来,舅舅亦是明理之人。前英国公之事,陛下与我只要在世,都不必再提。”

    昭明帝也不想重提英国公旧事,这里头的事,所牵涉不是一二家族,哪怕翻出来重审,能审出的也不过是些千疮百孔的恩怨情仇,这些事,有多少是能公之于众的,又有多少是要永远埋藏在地下的?而先英国公府当年之事,到底事实如何,恐怕也只有当事人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