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节
“空山君被强娶之前在这里住了一年,进连墓岛后,娄朗不知何时来此下了禁制,待杭家发现时,已无人能进。时日渐长禁制松动后,我才得以进来。”
两人都是心思剔透之人,不必多说,心中都已明了——娄朗不惜灵力下此强悍的禁制,只能是因为空山君。
贺嫣的判断是,空山君被强娶前一年,应是娄朗和空山君牵扯很多的一年,别苑大约对娄朗有特殊意义,娄朗才会在锁了空山君在岛上后还特意来此封了杭家别苑。大抵,这个别苑对空山君也有些特殊的意义,否则无法解释当时还在世掌家的临渊尊会对突然被封的杭家别苑放任不管。
贺嫣想,换作是自己,若有娄朗的能耐,也会把对自己有纪念意义的地方给封了,就像他无次数希望林昀能把他在梁家的房间分毫不动的保留下来一样。
贺嫣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们现在躺的地方,会不会是曾经娄朗和空山君躺过的地方?
这个可能性让他呼吸陡然一重,旁边的杭澈听到了,问道:“嫣儿?”
贺嫣还未答他,杭澈便缓缓道:“屋子我仔细清扫过,被褥是新换的,好几代辅君都住过这里,无妨。”
贺嫣:“……”
变成杭澈的林昀,对他简直了如指掌。
贺嫣一时不知说何是好,在两人的关系中,洞察内情的他要装得不明就里,这本来就是考验;加上这一世两人尴尬的“夫妻”关系,更让贺嫣整颗心都七上八下。
可尽管心跳得很窘迫,思绪也乱七八糟,但的内心却无比安宁。某种他一直寻寻觅觅的东西,愈发的清晰;某此前世毫无道理对林昀的愤怒和“讨厌”冒出了全新的解释。
也感到自己躺着的地方不是床,而像置身云端,周身是洁白的云朵和轻盈的彩霞,美好得让他有些眩晕。
同衾之下,杭澈身上的梅墨冷香捂在温暖的衾间,规律而悠长的呼吸就在贺嫣耳边,旁边的人睡的十分规矩,贺嫣的身体渐渐放松,莫名安宁,不知何时沉入梦乡。
一条暗香书院里下山的路,解惊雁独自沉默走向尽头的山门。十九岁的少年已是成年人的轮廓,夜色下他孤傲的身影在杭家每隔几丈便有一盏的风灯下忽明忽暗。
他头也不回地走着,步调倔强而毫不停顿,走到山门时,守门的杭家子弟向他问好,他想了想,往月黄昏的方向望了眼,留下一句话:“跟我小师哥和小师兄说,我出去走走便会回来。”
甫出山门,送归剑呼啸高鸣,“條”的一飞冲天,“送归剑”加上“纵逝御剑术”,解惊雁孑然一人,飞得毫无顾忌,快如闪电。
夜还有一半,他却飞得很急。
他飞出很远,可一直没有看到长安令的金光,渐渐放慢了速度,耐心地低空飞行,一眼不错地察看,仍是一无所获。
解惊雁这才意识到,以前的每一次,均是严朔或主动或刻意出现,严朔在暗他在明,严朔找他轻而易举,而他要找严朔却如大海捞针。
天亮时,他已经把所有严朔出现过的地方都找过了,一点踪迹都没有。
他茫然地停在那次的山洞口,当时染在石壁上的血渍已经干涸,有的血块已经脱落,糊了层薄血的地方也模糊不清,地上某个位置有一小摊红,是严朔那一处滴血留下的。
解惊雁凝视着那些血迹,表情阴晴不定。
比这更多的血他也见过,然而这些斑驳的血迹却莫名触目惊心,在他眼瞳里印下一片惨红。
又看清了这些痕迹没有经人清理过的迹象,也就是说,那日起半个多月严朔皆没有来过。
解惊雁想起被严朔抛弃的金冠,降下石崖去找,未能找到。
回到洞口,他与阴暗的石洞僵持了一会,终于肯进到石洞里,见里面干草被褥一应俱全,石桌上还有一盏满油的灯。
扬手点灯,被精心布置过的石洞一览无遗,解惊雁脸上闪过不可名状神色——严朔是故意的。
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懊恼,他感到自己似乎被玩弄了,然而那些血迹又在狰狞地提醒他,吃亏的是严朔。
他真想一把姓严的拎起来,锁在无良谷,拷问姓严的到底在想什么?
“我一定要把他带回谷里。”解惊雁御起送归,重新踏上了寻找某个的妖孽的道路。
清晨醒来,床上只剩下贺嫣。
他昨天夜里前半段一直睡的不好,隐隐约约总有个梦境,梦境里也是这间西厢房,摆设也一样,点的灯也是两盏,只是房里却不是他与杭澈。
隐隐绰绰有一位青白儒装的男子,僵直地坐在对着房门的桌边,点着一盏灯,像是在等人。
他一直想过去看看,却无论如何动弹不了。沉沉浮浮了大半宿,直到手上传来温热的体温,掌心被人温柔地握住,某个意识的缺口才被填满,总算安稳无梦。
贺嫣才起身,便见屋外转进来杭澈,递过来一杯温水,贺嫣接着喝了,一抬头,便见杭澈坐在床边静静地望着自己。
这一眼,无比安宁。
贺嫣想:“若前世能有这样的一天该多好。”
然后,微笑着回应杭澈。
早饭是杭澈做的,屋子是杭澈收拾的,贺嫣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闲适地跟在杭澈背后晃来晃去,有时候还坏心眼地打乱杭澈刚整理好的东西,杭澈也不生气,一句怨言都没有,认命地重头归置整齐。
如此几次,贺嫣总算有了自己碍手碍脚净添乱的觉悟,才肯悠闲地靠着门框袖手而立,他像看着什么特别美好的事情一样,笑眼弯弯,难得安静了一会,又忍不住逗道:“杭遥弦,你可真贤惠。”
便见杭澈原本有条不紊的动作一滞,僵硬原地,过了小半晌才艰难地向他转身看来。
第46章 四十六 何嫣么
贺嫣就等着杭澈的目光,前世混迹欢场多年的荒淫由内而外散发,他整个人透着股慵懒入骨的骄奢淫逸,十分欠调教地挑眉,道:“你可真是个宜室宜家的好媳妇,遥弦宝贝儿。”
杭澈等贺嫣这声遥弦等得望眼欲穿,没曾想却是这种叫法,他一边被贺嫣那一声“遥弦”叫得气血逆转,一边又被“夫人”挑战“夫君”权威的混帐举动气得僵硬,他心里想着必须把“夫人”捉过来,手头上也没有压抑,十分直白地就朝贺嫣过去了。
贺嫣早有准备,大笑着跳出西厢房,往别苑外跑。
他们一前一后追跑出别苑。
才迈出别苑大门,毫无预兆,陡生意外。
杭澈突然没头没脑地喊了一句“嫣儿小心”,便笔直往下栽。
贺嫣身手极快,一惊之下连忙往回捞人,却不想那一伸手的动作竟突然凝滞得很。
一个简单的扶人的动作,竟如坠了千斤石一般,他灵力或许不如杭澈深厚,但他胜在灵力多变飘逸,一试发现无力,便立刻换了运转法门,总算在杭澈栽倒之前,将将把人扶住。
旋即怒视前方:“何方妖孽,竟敢对我的人动手!”
说话的气势很足,但贺嫣心中却无胜算,对方能在无声无息中放倒杭澈,这太可怕了。
这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对方修为远高于杭澈,另一种是对方用了极诡异的邪术。
贺嫣立刻断定,来者很可能是两者兼备。前者好理解,后者贺嫣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咂摸出了招魂术的气息。
他脑中飞快的整理思绪,对方的修为比他强,招魂术气息透着诡异,对方会是谁呢……
突然声音自他脑后悚然地响起:“何嫣?”
贺嫣扭头,对上一张——算是相当清秀的脸。
除了表情有些阴郁,以及周身危险的气息外,单看这副样貌,却像个读书人。
能有这种修为,此等手段,以及这样的气质,贺嫣毫不犹豫道出对方身份:“方清臣。”
贺嫣认出他,显然让对方颇为高兴,方清臣竟轻轻地笑了一笑道:“你竟能认出我。”
无良谷记载的事物有很强的随机性,有些修真界热衷于长篇累牍记载的事物,无良谷却不记,比如披香使的传承。
有些修真界吝于笔墨的人物,无良谷却详尽记载,比如方清臣。
方清臣,清臣是他的表字,其名谨,外号“方状元”,据无良谷的记载,方清臣曾是凡间一位及第的状元郎,后因遭人陷害,家生变故,避祸天涯。那之后,方谨不再用自己的大名,只用表字。
避祸的方清臣正逢娄朗放话全天下——凡能登陆连墓岛之人,皆可听他传教。
一时天下哗然,凡间自始知道了传说中的修仙之人竟真的存在,奉娄朗为天外仙人;而修真界却视娄朗为不守规矩的祸乱。
方清臣彼时正值走投无路,决然地踏上了寻找连墓岛的险途。
连墓岛位于东海深处,凡人难以抵达,却不知方清臣用了何法,克服了艰难险阻,竟九死一生登了岛。
读到科举及第之人,年龄早过了筑基的黄金年龄。但天资这种东西,是一通百通的,只要不是死读书的书呆子,能在“文无第一”的读书之道上摘得桂冠,想必是于学习之道上极有慧根,那么在其他事上,只要肯用心,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大抵也差不了。
方清臣年纪轻轻摘下殿试状元,天资聪颖是必定的,他也不是那种迂腐的书呆子,便把读书的聪慧换个思路,用到修真上,加上肯勤奋,竟弥补了年龄的劣势,在连墓岛上一习数年,进境飞快。
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太聪明的人成功来的太容易,便难以满足不知珍惜。
学有所成的方清臣一朝出师,竟破了修士不得扰凡尘的规矩,寻到凡间仇家,灭人满门,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凡间诛连九族还要过堂审,他方清臣此举猖獗无理逆了天道,用修真界的话说是要遭天谴永无飞升之望的。
修真界几千年无人飞升,方清臣聪明过人又怎会信那虚无飘渺的传说,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又杀了一些当年祸害他家的相干之人。
腥风血雨,方清臣在凡界掀起恐慌。
如此满手是血目无规矩之人,修真界是断断容不得的。而后各家皆有出手,没曾想,各折了一些子弟,拿却方清臣无可奈何。
后来是空山君出手,将他一剑刺成重伤,可惜却没能打死他。
因为方清臣是连墓岛的人,娄朗的人,只有娄朗能打。
彼时娄朗和空山君尚无纠葛,据说娄朗当着空山君的面,废了方清臣一身修为,将方清臣拍下悬崖。
谁知那方清臣竟像是有九条命似的,第一次在凡间受迫害时未死,第二次历险登岛未死,第三次重伤加修为全废摔下悬崖亦未死。
几年后重现修真界的方清臣带着加倍的仇恨现世,犹如恶魔再现。三次大难不死的方清臣,数次逃出死神之口之后,他自己成了死神。
无恶不做,噬杀成瘾,不分修士与凡人,不给任何理由,要杀便杀,任意吸人魂魄。
沾他手有载的人命就有几千条,天怒人怨!
而修真界却拿方清臣束手无策,因为方清臣修的是招魂术,那是由娄朗独创横空出世的招魂术,修真界各家苦无破解的法门。
能治得住方清臣之人,只有娄朗。
有人说方清臣的招魂术不是娄朗亲传的,而是当年在连墓岛偷了招魂术正本,在被娄朗废了一身修为后用入魔的方法练的招魂术,否则无法解释方清臣短短几年修为大增,无良谷的记载也采信了这个说话。
但到底方清臣如何用招魂术入魔却无人得知。
记载里的说话是入魔的方清臣最后被娄朗囚禁于连墓岛,然而,方清臣手系几千人命,一囚了之,实在太过便宜,娄朗为何不干脆杀了方清臣?
这简直就是异想天开,娄朗那种大恶魔,指望他为民除害?真是笑话。
从娄朗自爆元神封印了连墓岛,方清臣却还逍遥世外便可知,娄朗对那只姓方的鹰犬再一次手下留情了。
贺嫣望着眼前的传说中大恶魔方清臣却不觉害怕,他十分冷静地道:“你自冀家之事起便跟着我了罢?”
方清臣:“能感应到我的气息,看来你招魂术没白学。”
贺嫣:“盘旋大半月才出手,你有何企图?”
方清臣:“娄座曾有命,不得为难杭家。”
贺嫣知道了,他自冀家回来后,大多数时间在杭家,这方清臣似乎把娄朗的话奉若圣旨,恪守不动杭家分毫,所以没有闯进暗香书院和杭家别苑。但贺嫣中间出过一次杭家往无良谷,以及冀家回杭家途中和杭家往别苑途中对方都有机会下手,为何等到现在?
贺嫣冷静反问:“我有出过杭家你却不出手,是在试探我,还是顾忌什么?”
方清臣审视着贺嫣:“你师父真是挑了个聪明的徒弟,你以为呢?”
贺嫣对方清臣这种高高在上的审视十分反感,骨子里的暴戾陡然涨起,但眼下实力悬殊,杭澈还不醒人世,他强行按捺住道:“与别苑的禁制有关?”
方清臣露出一种上位者欣赏下位者的目光,干笑道:“你师父挑中你,果然独具慧眼。别苑的禁制是娄座所下,只有用杭家仙术才能打开,你无杭家修为却能毫发无损进入别苑,只有一种可能,你身上的招魂灵力与娄座的是同一传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