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节
“不,是你帮了他。”小八说道:“他早晚都要走这么一步的,是你帮他下定了决心。哪怕他一直逃避不肯动手,洪武帝在有生之年,也绝对不会放过他。妙仪,洪武帝想要除掉他简直太容易了,随便往他的郡王府里塞一套龙袍,仿刻一套玉玺,就能按上谋反的罪名——就像当年除掉他父亲朱文正那样。”
徐妙仪深厌小八,可她也不得不承认,小八说的很对,如果当年朱文正谋反案是冤案,那么洪武帝真会故技重施,除掉表哥朱守谦。
皇权之下,连父子都相疑,何况是隔了两辈血缘的亲戚呢?
徐妙仪觉得自己坠入院中的水井,身心皆被冻住了,好像怎么做都是错的,劝表哥收手,悬崖勒马?但万一洪武帝对他下死手怎么办?到时候他毫无招架之力。难道要协助表哥登基?
这个好像更不可能,锦衣卫,还有各种御林军的保护,要把朱明皇室一锅端谈何容易?
何况徐妙仪绝对不可能朝着朱棣朱橚两兄弟挥刀相向……朱棣那么爱她,包容她,牢牢的霸占在她心里,唯有和他在一起时,方能感觉到久违的安全感。但是表哥朱守谦为了保护她铤而走险,她亏欠表哥太多了。
一边是表哥,一边是朱棣,徐妙仪觉得脑子快要炸开了,这两人对她而言同等重要,她不想让任何人受伤害。
小八见徐妙仪神色挣扎,他走近一步,下意识的想揽过她的肩膀,徐妙仪如受惊的小兽般敏锐的侧身避过了,“滚!你操纵不了我和表哥的命运,天大的事也会有解决的方法。想着用这种卑鄙的手段击溃我,顺从你的安排,别痴心妄想了!”
小八的手停在半空中,片刻,他放下手,淡淡说道:“今天把话说开了也好,以后不用打哑谜了。你若是考虑清楚了,欢迎随时来找我们。”
徐妙仪说道:“站住。”
小八的在门槛处顿住,转身笑道:“这么快就决定了,很好,反正早晚——”
“没有‘我们’。”徐妙仪打断道:“从来没有什么‘我们’,你是你,表哥是表哥,不要把你和我表哥扯在一起。你卑鄙无耻,自私冷血,我表哥是个善良的人。我会想尽办法保护我表哥,也会想尽办法除掉你。”
一阵北风起,卷起了院墙上的积雪,簌簌朝着院门下的小八落去,将他笼罩在风雪中。
小八以为自己早已百炼成钢,不会为了任何人影响情绪,可此时徐妙仪双目赤红的盯着他,杀气腾腾,仿佛能随时动手杀了他。
一股凉意霸道的袭上心头,小八紧了紧身上的狐裘,强做无所谓的样子说道:“悉听尊便。不过你要想清楚,我随随便便在洪武帝面前说一句话,就能要了你表哥的性命。”
大通街上,两边商铺都挂着红灯笼,小八在各种鞭炮的炸响中缓步前行,四周都是欢声笑语,各种热闹,唯独与他无关。
独在异乡为异客,但小八并没有这种感觉,在他看来大元山河犹在,繁华的街道,香飘十里的秦淮河,他觉得自己属于这里,是这片土地的主人。而大元朝廷所在遥远西北的那片草原,从来没有入过他的梦乡。
黄金家族兴起于草原,但小八觉得草原不是他的家,这里才是。他无法想象自己住在帐篷里,娶一个头顶着牛角做饰物的女人做妻子。生下一堆孩子,牧马放羊,在草原争霸中厮杀,用拳头决定谁是霸主,然后子子孙孙重复这样的生活。
他理想中的妻子是徐妙仪这样睿智美丽的中原女子,有尊贵的血统、鲜花般的容貌、有和他旗鼓相当的智慧,和她在一起时,哪怕总是争论吵架,他也甘之如饴。
因为她懂他,他也懂她。
无需过多解释,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的心意。
可是相知的人偏要相杀,相互伤害。朱守谦是小八埋的最深、也是最费功夫的棋子,也只有利用朱守谦,才能将徐妙仪强行拖到一条船上去,以后同进退。
徐妙仪现在无疑很痛苦,但小八绝对不会因为徐妙仪的痛而放过朱守谦。
小八在大街上喃喃自语道:“恨我吧,没关系,等你见过了各种权力的争斗,为了生存,你必须变成和我一样冷血无情的人,到时候你会理解我,甚至……”
“爱上我,我的皇后。”
入夜,鸡鸣寺。
徐妙仪给祭台上两个半旧的牌位上香,这是朱文正夫妇的牌位,夫妻两人郁郁而终后葬在桐城,至今都没有恢复爵位,迁入皇陵。
看着徐妙仪凝重的神色,朱守谦叹道:“你都知道了吧。”
徐妙仪:“你听小八这个王八蛋说的?”
朱守谦点点头,“本来说好了不告诉你的,小八这个人——翻脸如翻书,永远都不可信,他还是说漏嘴了。”
“是我猜出来的。”徐妙仪心疼的看着朱守谦:“表哥,对不起,我连累你了。”
朱守谦拍了拍她的手,“表妹,我愿为你做任何事,我是个无用之人,也只能帮到这里了。”
徐妙仪问道:“当年姨夫谋反,果真被栽赃冤枉的?”
“我当年还小,并不知父亲朝堂上的事情。是父亲当年的旧部暗中联络上我,说有人栽赃陷害父亲,仿造我父亲和张士诚来往的信件。”朱守谦冷哼一声,“其实谋反是真是假并不重要了,自从我成年以后,皇上看我的眼光渐渐变冷,这江山要分给他儿子们,我是多余的。”
作者有话要说: 蜜汁自信的小八~
小八:下一道是个送命题,朱守谦和朱棣同时落在水里,你救谁?
徐妙仪:先杀了你再说。
小八:~~~~(>_<)~~~~
☆、第160章 梅林情深
朱守谦说道:“今日祭祀后,皇上问我,将来想就藩何处。”
“就藩?”徐妙仪惊讶说道:“二皇子,三皇子他们都比你大,从未听说过就藩之事,你尚未成婚,要就藩何处?”
朱守谦叹道:“上次冒险派出死士刺杀刘大人,并服下马钱子之毒自尽,我怀疑锦衣卫已经嗅到了一些动静,他们没有证据指向我,但是皇上是个多疑的人,他不容有任何威胁在身边,想要找一块地方将我远远打发了,以提防我对皇位产生威胁。”
徐妙仪大惊,“表哥是如何回答的?”
朱守谦苦笑道:“我能说什么呢,一切任凭皇叔祖父做主便是。皇上说既然我的封号是靖江郡王,靖江在大明西南边陲,‘奠五岭之表,联两广之交,屏蔽荆衡,镇慑交海,枕山带江,控制数千里,诚西南之会府,用兵遣将之枢机也’。”
朱守谦故意用洪武帝的语气说道:“皇上说以后‘慎固边境,翼卫皇室’的重任就交给我了,莫要辜负他的期望。等到开年,他便下旨命工部去西南选址,督造靖江王府,以备将来就藩用。”
徐妙仪急忙说道:“这怎么行呢?如今西南动荡不堪,有北元的藩王梁王盘踞之中,还有吐蕃,南越,各种土著部落叛乱纷争,皇上怎么能把你打发到那种地方?”
朱守谦说道:“皇上说西南那边有沐英在,迟早平定西南。待靖江王府建好,西南也安宁了。”
徐妙仪问道:“马皇后如何反应?”
朱守谦说道:“马皇后说要为我挑选名门淑女为妻,将来在藩地成家立业。”
帝后达成一致,徐妙仪低声说道:“看来你提早就藩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朱守谦温柔的看着祭台上半旧的父母牌位,“提前就藩也好,在藩王府,我可以堂堂正正将父母的灵位摆在宗庙。唯一可惜是藩王不能擅自离开封地,以后我恐怕见不到表妹了。”
徐妙仪紧紧的盯着表哥,好像闭眼他就会在眼前消失,“可是云南局势动荡,皇上又忌惮你,万一动了杀心,随随便便找个理由便能解释你的死因。”
朱守谦面露疲色,眼神里的沧桑和无奈,就像一个历尽劫难的老人,“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条路,第一条是按照皇上的安排,老老实实当一个傀儡藩王,我的性命完全取决于皇上的心情,他让我生,我便生;他让我死,我便死;还有一条路,那就是孤注一掷谋反。其实我明白买的里八刺的目的,他巧舌如簧,无非是想将我推向逼宫谋反这条路,但这条路太难走了,我没有把握将皇上、十几个皇子,还有两个皇孙全灭。”
徐妙仪对表哥的痛苦感同身受,饮泣道:“表哥,你太苦了,你太难了,这两条路都不好走,几乎都是绝路啊!”
“前者有五成希望,后者不到一成,如果没逼到万不得已的地步,我不会走第二条路的。”朱守谦掏出手帕给表妹擦泪,“瞧你,和小时候一样好哭,我的命运从出生起就已经决定了,草原上的一只羊而已,能活到什么时候,全看主人的心情。”
眼泪很快濡湿了手帕,徐妙仪倔强的抹去泪水说道:“我不相信什么天命,事在人为,总可以做点什么改变命运。”
朱守谦安慰表妹,“你放心吧,即使到了那一步,我也不是一点自保的力量都没有。云南是个好地方啊,天高皇帝远,我活的自在,皇上眼不见心不烦,说不定就放我一马了。”
徐妙仪擦干眼泪,很认真的说道:“表哥,我发誓,我会尽一切力量保护你。”
朱守谦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她的头,“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徐妙仪说道:“买的里八剌是个王八蛋,你别信他,别听他的话。”
朱守谦点头说道:“好,听你的。他是个是非人,咱们都不理他。”
徐妙仪说道:“如果他狗急跳墙,在皇上面前指认你杀了朝廷命官,你千万不能承认,只要承认了,你必死无疑,我会想法子帮你斡旋脱险的。”
朱守谦说道:“嗯,我对他应该还有利用价值,我们和小八之间是一种制衡的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不会轻易动我的。”
洪武四年,春,正月初四。朱棣终于从繁琐的祭祀仪式中解脱出来了,请了徐妙仪到新建的燕王府叙话。
“你看,这片空地就是锤丸场地,等春天草长出来了就分外好看,那边会筑起一个高台,等中秋时我们就在高台赏月……你怎么了?兴致缺缺的样子?”
看着朱棣关切的目光,徐妙仪满腹心事却无法倾诉,总不能说我表哥要杀你全家才能求生吧。
朱棣说道:“好吧,你不说,那我就开始猜了。”
徐妙仪叹道:“不用猜了,反正无非是那些事儿,堵在心里闷闷的,说出来也怪没意思的。”
朱棣说道:“你别着急,锦衣卫毛骧一直盯着呢,幕后主使者比你还急。”
但,并非为了这件事。徐妙仪说道:“保护宋秀儿去蜀地,谢谢你。”
朱棣说道:“应该的,那样单纯的女子,还是远离纷争比较安全。留她在京城,反而会拖累你——你打算怎么感谢我?”
徐妙仪一愣,笑道:“你想要什么?”
其实朱棣并没想过要什么报酬,他只是想转移徐妙仪的注意,别总是想这些烦心事,他指着窗外的梅花林说道:“罚你和我一起去踏雪赏梅。”
徐妙仪笑道:“赏梅可以,回头别让我吟诗作赋啊,我最头疼这个了。”
朱棣拉着徐妙仪的手笑道:“我们的王府,我们自己做主,燕王府的规矩是赏梅无需作诗,回来喝酒吃烤肉。”
红梅白雪,梅花林正值一年最美好的风景,一双璧人在梅林中穿梭嬉笑。
徐妙仪娇笑道:“我们来赏梅的,你别总是看我啊。”
朱棣很认真的说道:“你比梅花好看。”
“其实我也觉得你比梅花漂亮呢。”徐妙仪脸皮厚,也不知害羞为何物,呵呵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别冒着寒风赏梅了,回到暖阁喝茶聊天吧,你我都比梅花好看,我们互相欣赏就好啦。”
朱棣坦诚的说道:“不行,暖阁太暖和了,我没机会拉你的手。”
徐妙仪看着朱棣怔怔出神,“偌大的燕王府,什么都不缺,就缺个王妃,我今日就毛遂自荐吧。”
朱棣点头说道:“许了,燕王府虚位以待,这个位置只属于你。”
梅花林里,影影倬倬看着两人相拥的身影。燕王府的太监马三保担忧的看着这一幕,不禁惆怅起来:唉,燕王妃凶悍,将来的日子不好混哦。
突然闻得身后一声脆响,马三保脸色大变,“什么人!”
一个老园丁举着剪刀说道:“老奴来修剪花枝的。”
马三保说道:“早就嘱咐过了,所有人等今天不准来桃花林,你为何还来此?”
老园丁战战兢兢说道:“老奴年纪大,记性不好,忘了。”
马三保年纪虽轻,但并不好糊弄,说道:“有错当罚,年纪大不是理由。来人,将他带走关押,不准任何人探视,帮你长长记性。”
老园丁被带走了,可是梅树后面还趴着一个瘦小的内侍,他僵直不动,任凭大雪将他淹没,直到所有的动静都消失了,他才缓缓爬起来。
入夜,毛骧接到了锦衣卫暗探一个重要的消息:燕王朱棣和徐妙仪情投意合,在王府私会,私定终身!
毛骧十分震惊且挣扎,以前朱棣在鸡鸣山督造皇陵时,毛骧在他手下效命,两人相处融洽,屡屡立功,他很佩服朱棣的为人和本事。徐妙仪当时还叫做姚妙仪,也屡屡帮助毛骧立功,他同样很欣赏这位医术高明,胆大心细的女医。
现在仔细想想,这两人当时还真有些苗头……毛骧烦躁的在值房来回走动,平心而论,他不希望伤害这两个人,可是若隐瞒不报,岂不是对皇上不忠?
况且燕王和徐妙仪的私情,和周王朱橚以及秦王妃王音奴的叔嫂禁忌恋还不一样。后者秦王妃已经幽闭八府塘湖心岛,几乎终身都没有机会放出来,这事可以替他们掩盖,而燕王和徐妙仪青春年少,都是自由身,万一……
一边是友情,一边是忠心,最终忠心占了上风。
次日一早,朱棣就被暴怒的亲爹朱元璋传令进宫了。
朱元璋朝着儿子挥起了鞭子,“不争气的东西,瞧你做下的丑事!”
父亲挥鞭教训,儿子们都不敢躲,因为只要躲一次,朱元璋绝对会加倍抽打,朱棣跪着硬生生抗下了第一鞭,“儿子心仪徐妙仪久矣,打算等她孝期一过,便求父皇母后向魏国公提亲。我们发之于情,止乎于理。并未做下无媒苟合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