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
诸位亲朋却不明就里,只是互相感慨一番关夫人的宽厚大度,又叹息她的委曲求全,然后慢慢散了。
一哭二闹三上吊是叶蓁的拿手好戏,关素衣岂会当真?从大夫口中确认她伤口无碍便径自离去,未曾多做停留。
临到下午,觉音寺涌来很多吊唁的宾客,原是皇上忽然追封阮氏二品诰命,特赐谥号,先前只送礼,未亲至的人家这回不得不放下身段,派了主母或有头有脸的嫡子、嫡孙前来祭拜。
头几天没来,现在却来了,显然不是心甘情愿,不过碍于规矩或权势罢了。关素衣宁愿他们别来,却不得不强装笑脸,打迭精神,一一应对。其中有几个没落世家因政见不合的缘故,与关家很不对付,派来的内眷神头鬼脸、傲慢不逊,叫关素衣差点当场发作。
她再三默念经文才忍了下来,却发现她们竟备了厚礼准备去东厢探望叶蓁,似乎这样就能狠狠下她的脸面。又过片刻,叶蓁在众位内眷的簇拥下缓步而来,手腕缠着带血的纱布,脸色亦苍白如纸,看上去倒有几分楚楚可怜的病态。
趁着祭礼还未开始,她们在灵堂一侧坐定,柔声细语地说话,音量不高不低,恰好能叫周围的宾客听见。
“都说什么义勇双全,我看是心狠手黑,连自个儿弟妹的肚皮都能剖开,还有什么事是她做不出来的?妹妹你也是可怜,早不回晚不回,偏偏在她嫁入赵家后回来。你可小心着点,能动手剖腹的人,不定能做出什么狠事。”
“救命归救命,剖腹归剖腹。她救了二房嫡子不假,但手黑也是真的。我若是与这样的人同住一个屋檐下,怕是连晚上睡觉都不安稳。”
“天下间哪里有女人能干出这种事?长公主还赞她女中尧舜,拿伟岸丈夫与她相比,反叫我想起另一句话——无毒不丈夫。若论这个,她倒能力压许多男子,不信你跑去街市上问一问,看看哪个男子敢下这种决断。她占了大义,焉知背后更泄露了她的手黑。咱们这些心慈手软的人还是尽量离她远些吧,省得哪天她借着大义的名头把咱们也给剖了。”
“是矣。我看见她那双手心里就发憷,那可是缝补过死人肚腹的。也不知皇上究竟怎么想的,竟对她赞誉有加,进而追封阮氏。要我说合该将她贬斥一番再发配别庄,以儆效尤,免得京中但有妇人生产,便个个去剖腹,以便挣一个诰命。古往今来,为生孩子死去的妇人数不胜数,凭啥只有阮氏出头?皇上追封了这一个,日后管你难不难产,是死是活,个个往你肚子上划一刀,叫我们女人怎么活?所谓的上行下效就是如此,皇上这回做得实在欠妥!”一名年轻妇人抱着双肩颤抖,脸上满是担忧之色。
渐渐的,周围宾客开始用异样的目光审视关素衣。救人不假,手黑也不假,足以窥见此人冷酷的心性和坚定的意念。与她交往需要处处小心,若是为友也就罢了,若是为敌,下场注定凄惨。且她此举虽为救人,得到的荣誉却太过,若误导了某些心思不正者,日后家中妇人不难产也给剖了,叫她们上哪儿喊冤?
这样一想,关夫人似乎不是可以深交的类型,果然还需远着点。
不过半刻功夫,关素衣身边就空无一人。她左右看看,颇感荒谬,走到叶蓁身边低语,“烦请诸位噤声,莫替我赵家招祸。陛下高高在上,却为一寻常女子大张旗鼓、兴师动众,你们既已觉察不妥,难道就不能往深处想想?出门在外什么都可以不带,不能不带脑子,更不能管不住嘴巴。”
她双指并拢点点自己脑门,又压压自己唇珠,迤然而去。
第105章 生怨
当叶蓁出来见客时,赵陆离就像被触怒的野兽,全身体毛根根竖立。他与叶蓁共同拥有的美好回忆,早已被夫人的一颦一笑,一喜一怒所取代,也就可以保持清醒,透过那层虚幻光影窥见一丝真相。
叶蓁回来之后的种种表现用“急迫”来形容似乎还不够贴切,换做“咄咄逼人”才算合适。她在逼迫夫人承认她原配嫡妻的地位,进而退居平妻。她不是素来善良柔弱,与世无争吗?难道皇宫禁苑真是见不得人的地方,能让她改变如此巨大?
看见她被世家内眷簇拥着,用嬉笑地口吻非议夫人,赵陆离极想走过去把她们全部撵走。然而夫人却稳稳当当,面色如常。她并拢双指点击自己饱满光洁的额头,又压迫自己红润亮泽的唇珠,口中吐出锋利如刀的话语,令众人噤若寒蝉,惧不敢言。
那模样好看极了,赵陆离紧紧盯着她,心脏怦然而动。
赵纯熙早已能抵抗继母的美色侵袭,只略怔愣两息就回过神来,快速走去。她知道继母绝不是无的放矢的人,她说皇上追封二婶别有内情,那么此事必定为真。
“娘,您猜到些什么?与咱家有没有关系?要不要紧?”她附耳询问。
“与赵家无关,别担心。顾好你母亲,莫让她被人当枪使。”关素衣看着老成持重的赵纯熙,心中颇多感慨。原本最忌惮的人,现在反而与她最亲近,哪怕亲生母亲回来了,也能理智的看待问题,谨守内心的信念;不像赵望舒,无论之前对他多好,只要别人稍微挑拨一下,就能立刻改变初衷,迷而不返。
归根结底均是性格使然,无分本性是好是坏。所以关素衣并不怨恨,更无愤怒,淡淡吩咐道,“回去跪着吧,祭礼快开始了。有些事你无需多问,早晚会知道。”
赵纯熙乖乖点头,走到叶蓁身边低语,“娘亲,您身体还好吗?祭礼快开始了,您若是撑不住,女儿便送您回房休息。”
叶蓁自然不想跪拜两个时辰,连忙扶着额头装柔弱,却没料刚与女儿走到后院,就被她一把推入假山孔洞,低声警告,“只有父亲才会相信你自请出宫的鬼话。你的性子我还不了解吗?典型的不见棺材不掉泪,若非复宠无望又有性命之忧,你怎舍得宫中的荣华富贵?你现在一无所有,便想起我们了,你把我们父子三个当成没有血肉没有感情的物件不成?你在宫里干的那些事,我知道的不少,说什么为了父亲牺牲一切,我看你勾搭皇上勾搭得不亦乐乎!你送给我的毒药你还记得吗?惹急了我,我把它拿到爹爹跟前揭穿你的真面目!”
看见叶蓁惊怒交加的表情,她一字一句说道,“我原先很期盼你回来,后来渐渐知道你心比天高,永远都不会回来,于是就想着我也要飞到与你一样的高处,便能时时看见你,与你亲近。但我现在明白了,撕掉别人的皮肉硬给自己插一双翅膀,没有骨翼支撑,早晚还得掉下来。你看看你自己,多么狼狈,多么失败,你还不知悔改,做尽羞耻之事!你还妄想与继母攀比,竭力压她下去!把你的相貌、才情、气度、品德一一拿出来,你哪一样能比得过她?爹爹中了酒毒快死的时候你在何处?赵家夺爵抄家的时候你在何处?我差点被官兵侮辱的时候你在何处?叶家意图拉赵家陪葬的时候你又在何处?你处处不在,抛夫弃子,有什么资格当赵家主母?有什么资格做爹爹妻子?又有什么资格让我和弟弟唤你一声娘亲?”
赵纯熙说着说着已是泪流满面,哽咽道,“然而你终究是我们娘亲,这一点我们不能否认。所以你回来了,我们就接纳,只希望你老老实实,安安分分,不要再把咱家搅合得一团糟,更不要利用弟弟去伤害继母!你若是不听我的,可以,我会让爹爹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你且好自为之吧!”话落狠狠推了叶蓁一把,甩袖而去。
过了许久,叶蓁才从假山里走出来,脸上毫无表情,掌心却掐出许多血痕。
与此同时,灵堂内已梵音袅袅,木鱼声声,除了跪在最前方的赵家人,余者皆心不在焉,神思不属,反复揣度着关夫人方才那句话。陛下自然不会为了寻常女子大张旗鼓、兴师动众,换言之,他种种举动背后必定另有深意。但究竟是什么呢?赵将军边关大捷,需要安抚?
不会。最近根本没有捷报传来,况且驻边的将领多不胜数,官阶高于赵将军的亦不在少数,若个个都这般安抚,哪里安抚的过来?里面必定还有文章,只是无人参透罢了。
众人想去询问关夫人,又担心言多必失,只好隐下不提。被她威吓的内眷却丝毫没往心里去,祭礼尚未结束就纷纷找借口离开,再次打了赵家脸面,回到府中竟得知一桩惊天奇闻——世事就是那么巧,当年皇上生母也难产,为了救皇上,自个儿拿刀把肚子剖开,又割了手腕哺之以鲜血,这才令他活下来。因九黎族人懵懂愚昧,竟觉此兆不祥,对皇上隐瞒了其生母的存在。直至关夫人剖腹取子的事风传燕京,引得民众大感敬佩,交口赞誉,才有知情者据实以告。
皇上心中悲切,又深感汉人顺天意、明事理、知善恶、辨忠奸,更有博大胸怀容外族所不容,纳常理所不纳,勇于揭地掀天、大破大立,于是御笔一扫,追封了阮氏,现在更要追封自己生母为太后。
孝乃人伦之本,八德之首,不单世人,连动物也知孝道,故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情。恪守孝道,奉养父母实为天经地义,岂容置喙?因此皇上刚在朝堂上表露出些许意愿,立刻就获得满朝文武附议。
若是没有关夫人剖腹取子获得认同的事做铺垫,皇上怕是会一辈子隐而不提。忆起生母,他竟在朝堂上失声痛哭,连连自责,可见已煎熬许久,痛心切骨,如今以追封阮氏为引得偿夙愿,自是对关夫人极为感佩,更会时时刻刻掌控此事的风评走向。
赞阮氏贞烈、关夫人义勇,就等于赞先太后贞烈义勇;辱骂关夫人心狠手黑,不等于骂到先太后头上?关夫人是剖别人的肚子,先太后却是剖自己的肚子,其胆识魄力更胜一筹!
若没有她的勇猛果决、“心狠手黑”,就没有现在的圣元帝。所有不合情理之事,到了皇上这儿便是情理;所有不合人道之事,到了皇上这儿便是天道。顺昌逆亡,霸者手段!
几位妇人吓得魂飞魄散,想起自己在灵堂里说的那些话叫很多人听了去,而关夫人的祖父乃堂堂帝师,更兼任都御史,他若在朝上弹劾几句,自家夫君的官位也就坐到头了!难怪关夫人暗示她们背后另有玄机,原来竟是这样!
几人不敢隐瞒,连忙跑去找夫君商量,皆被狠狠贬斥,动了家法,差点保不住当前地位,随后众人整肃衣冠,背上荆条,入宫请罪。要知道,皇上正在筹备追封大典,又言先太后庇佑他多年,需举办一场法事送她往生,已把朝中重臣均请去商议。此时谁若是胡言乱语给他添堵,下场必定凄惨。
果不其然,皇上十分震怒,当场就摘了两顶官帽,又命其余人等卸掉职权闭门思过,直言他们不懂何谓大仁大义、至亲至孝,回家多读点书,读懂了再来。
诸人如何狼狈暂且不提,消息传到觉音寺,众人大感惊讶的同时更对关夫人心服口服。这份沉稳机智、料事如神,绝非常人可比,更妙的是她的义勇之举为皇上解开心结,达成夙愿,在皇上心里必然留下深刻印象,且与先太后十分肖似。
这是何等殊荣?何等善缘?若是好好利用,已被打落泥底的赵家顷刻间就能青云直上。即便赵陆离不能得回爵位,只要关夫人愿意为赵家周旋,给赵望舒谋一个好前程当属轻而易举,赵纯熙的婚事也大可不用发愁。
但她愿意吗?若换作以前,答案自然是肯定的,然而现在却难说咯!
这样想着,宾客们不由朝东厢看去,心里暗暗忖道:也不知赵家招了哪路瘟神,眼看就要鸿运当头了,前妻竟死而复生,回来与关夫人争夺正妻之位。关夫人那样心高气傲的女子,闹不好就会请旨和离。她能在登闻鼓前掌刮夫君,能用性命捍卫家声,能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剖腹取子,又岂会容忍旁人与她平起平坐?和离与屈就,怎么看她选择和离的可能性都远远大于屈就。
连旁人都能猜透的事,赵陆离又哪能不知?他现在已是五内俱焚,六神无主。有这么一段渊源在其中,只要夫人说出“和离”二字,不道明半点缘由,霍圣哲都会毫不犹豫地批复恩准。
若是叶蓁没回来该多好,若是她没回来,我就不用失去夫人……明知不该这样想,他却控制不了内心狂乱的思潮。
第106章 逼害
因圣元帝不同于前朝任何一位皇帝,乃军功起家,领兵百万,整肃朝堂重设部尉之后更是大权在握,声振寰宇。莫说追封自己生母这等恪守孝道,德传千古之举,便是偶有昏聩,必也能强行达成心愿。
翌日,追封太后的圣旨就已昭告天下。有先太后勇烈在前,谁还敢非议关夫人一字半句?不要命了?曾为此事大加讨伐的人飞快跑回家中,锁死房门,随即瘫软在地,汗出如浆。
幸亏关夫人写了一篇声情并茂,哀思切切的祭文,从而大大扭转了世人偏见,令剖腹之举的负面言论降至最低,否则必会惹得皇上龙颜震怒。在他听来,骂关夫人行妖魔道,斥赵怀恩乃恶鬼转世,不等于骂先太后与他自己是妖魔鬼怪吗?
谁又能想到这里面还隐藏着如此惊世骇俗的内情?关夫人的运气简直逆天了,然而却也是因为她拥有与先太后一般远超常人的胆识与气魄。要想入贵人眼,果然还得靠真本事!
不过半日功夫,关夫人的声望便层层高上,直逼其父,那些贬斥她心狠手黑的人再想上赶着巴结,已是投门无路了。下半日,皇上又连发几道圣旨,一为大赦天下;二为减免赋税徭役;三为加开恩科。原本三年后才开始举行的科举,明年开春就将在各州各府设立考点,无论是高门子弟还是寒门贫士,皆能以真才实学入仕。
前两道圣旨引得平头百姓欢喜若狂,奔走相告;后一道圣旨则为有志者提供了实现心中抱负的途径,亦获得高度赞誉。各种仁政惠举连发破的,泽及枯骨,直把追封太后一事烘托得热烈而又浩大。
街头道旁,穷巷陋室,处处都能听见为先太后祈福的声音,更有皇上仁德至孝的赞誉声传遍魏国。圣元帝登基以来威望再度攀升,竟已初现云起龙骧,霸行九州之势。
朝臣们莫不惊惧叹服,闻听他要为太后举办超度法事,皆出谋划策,躬体力行。很快就有太史令推算出良辰吉时,定于三日后在觉音寺为先太后举行长达九九八十一天的法事。因政务繁重,前四十九天由皇上亲自主持祭礼,余下则由太后代为参拜。
事情一定,觉音寺主持玄光大师就收到了圣旨,其中刻意提及阮氏,让僧人不得怠慢她的祭礼,更不得随意中断。同样是舍身护子,她与先太后缘分匪浅,一同超度轮回也是一桩美谈。
玄光大师念了一句佛,越发感佩皇上深仁厚泽,却不得不让赵家把灵堂挪出正殿,以免无处安放先太后灵柩。赵家自是不敢与先太后争锋,片刻功夫就腾出正殿,移到僧舍。
“皇上要来了?你是说真的?”闻听消息,叶蓁心脏狂跳了一下。她虽然被遣送出宫,却对圣元帝还抱有一丝幻想,心道他既然已猜出当年的救命之恩是个局,却又为何不杀自己,也不叫下人苛待,反而继续锦衣华服地供养,又好端端地遣返自己归家?他分明不舍得伤害自己,心中或许还留存着几丝情谊,若是能把这些情谊唤醒,说不定就能回去了。
感情都是处出来的,她毕竟待在他身边多年,自是与旁人不同。
这样想着,叶蓁已被连番挫败打击得破碎不堪的心房,竟又涌出一股野望。她目光灼灼地盯着儿子,低声交代,“你去打听清楚,看皇上何时会来,居所又在何处。”
赵望舒再懵懂无知也明白窥探帝踪是死罪,骇然道,“娘亲,您打听这个做什么?若是儿子不小心露了行迹,恐怕就回不来了!”话落眉头紧锁,总觉得极不得劲。
叶蓁见他似乎很不痛快,立即哄骗道,“你难道忘了你大姨母还在宫里受罪吗?我与她一母同胞,想见她一面难道也不行吗?她现在是戴罪之身,不得自由,我又没有品级,人微言轻,你继母极不待见我,又哪里肯管这事?还不得我自己想办法?我现在除了你,又能依靠谁?你爹和你姐姐整日围着你继母打转,你祖母素来厌憎我,怕是恨不得我死在外面!早知如此,我恢复记忆后便不该离开养母来京城寻你们,不但搅了你们安宁,也作贱了自己。”边说边捂脸痛哭,嗓音悲切。
赵陆离已给她安排了身世,如今外头人都知道她掉入黄河后被一善心老妇所救,因那人家中儿女尽丧,老伴也早早离世,她便把撞破脑袋丢失记忆的叶蓁认作亲女养在膝下。不知怎的,叶蓁竟又恢复了记忆,这才回到燕京寻亲。
赵纯熙对这套说辞嗤之以鼻,赵望舒却信以为真,见母亲伤心,自己也差点掉泪,连忙安慰道,“娘亲快别哭了,是儿子狼心狗肺,竟把宫中的姨母给忘了。儿子这就去打听消息。但儿子以前行事荒唐,如今刚开始用功,没甚大出息,怕是探听不到宫中的情况。娘亲您何不让爹爹去打探呢?他现在虽然没有爵位,却救助了许多老弱残兵与将士遗孤,在军中颇有声望,您若是与他说,事情没有办不成的。”
“我怎么与他说?他与你祖母一样,巴不得我永远别回来呢!儿啊,娘亲现在只有你了,你帮帮娘亲吧。还有,千万莫让你爹爹知晓此事,他本就对叶家厌恨甚深,怕是会怪罪我作妖,说不定一个不高兴就把我送回河道县去了。”叶蓁死死拽住赵望舒衣角。
“娘亲您放心,我绝不会让爹爹把您送走。继母虽好,但您毕竟是我生母,是谁也无法取代的。”赵望舒咬牙道,“您在这儿等着,我去找以前的玩伴打听消息。”话落匆匆忙忙出了厢房。
然而无需刻意打探,圣驾三日后就到了觉音寺,京中四品以上朝臣与命妇均身穿祭服齐聚大雄宝殿,准备为先太后诵经,又有太史令献上一本奏折,其中撰写着诸位大臣共同为先太后拟定的谥号,本是“孝圣慈宣康惠诚徽仁穆敬圣宪太后”,圣元帝觉得不妥又添几字,变为“孝圣慈宣康惠勇烈极诚徽仁穆敬圣天光贞和宪太后”,洋洋洒洒二十个字,堪称史上最长谥号,将他对母亲的追思与爱戴表达得淋漓尽致。
朝臣自是不敢反对,飞快定下谥号,又有人进言:为何只追封太后,不追封皇后?太后只是皇帝生母,却并不代表就是先皇正妻,在名分上还是差了一截。
母亲死后,尸骨竟被父亲丢入深山喂狼,以至于如今连遗体都找不到,只能立衣冠冢。倘若母亲在天有灵,哪里会想当父亲的正妻,与他同葬一穴?能把自己肚腹剖开的女子,性格何其勇烈,自是半点不能屈就。在旁人看来是无上荣耀,在她们眼中或许一文不值。
基于这一点考虑,圣元帝拒绝了追封母亲为皇后的提议,却被朝臣误解为尊重太后,不欲伤了她老人家颜面,越发赞他忠孝节义,面面俱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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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连老天爷也有感于先太后的勇烈之举与圣元帝的至孝至诚,临到开悼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此时晚秋将残,初冬悄临,雨丝虽然细微如雾,却裹着一团寒气,淋久了恐会伤身。
按理来说,命妇们当以品级排布先后,身份越尊贵便越靠内,可在殿中居一干燥之地跪拜诵经,又有火盆四处散放,增加温度,一日下来并不会多么难受。品级低者就倒霉了,越往外站便越冷,虽然火盆更多,却没有屋檐遮雨,怕是会被浇个透心凉。
然而此等盛大场合,谁也不敢露出怨容,只能寻到自己的蒲团跪定。若是表现良好,或许还能入贵人眼,也算一桩功劳。
但关素衣却挺直腰杆站在廊下,久久未曾动作。掌祭祀、宾客、丧纪之事的世妇走过来,貌似有礼,实则咄咄逼人地诘问,“关夫人,大家都已各就各位,缘何您未曾入座?若搅了先太后祭礼,您担待得起吗?”
关素衣看看天色,淡然道,“您多虑了,此刻离祭礼尚有一个时辰,您还有时间重新排布座位。”
“我为何要重新排位?”该世妇怒问。
“我乃一品诰命,本该跪在殿内,您将我与三品淑人排在一起是何缘由?”关素衣本不愿计较这些,但她现在的座位显然是有人刻意安排的,刚好出了屋檐,淋了雨水,这还不算,屋檐接住的雨水顺着瓦片沟槽汇聚一处,兜头浇下,不到一刻钟,她必定会浑身湿透。蒲团下的地面也破损了几块青砖,有嶙峋石子显露而出,跪在其上便似跪着针毡,不出半日就能废了她一双膝盖。
她实在想不出自己在宫中与谁结了生死大仇,要这样整治她。圣元帝欲谋夺人妻,绝不会四处张扬,思来想去唯有太后。因自己剖腹取子点醒了圣元帝,令她全盘计划一朝尽毁,她哪能不对自己恨之入骨?
这世妇恐怕就是太后派来的,座位也是她替自己精心挑选的。若她们极力拖延,寸步不让,自己也不能大闹宝殿,搅乱祭礼,怕是唯有乖乖就范。这样想着,关素衣内心满是愤怒,却也无可奈何。
她从来就知道权势的可怕与肮脏,也知道它如何杀人不见血,纵有铮铮铁骨,亦会被根根打断。强极则辱,刚者易折,不想正应在了此处。
第107章 解围
若问谁是近日来燕京甚或魏国风头最劲的人物?答案非关夫人莫属。她先是剖了弟妹肚腹,惹来一片讨伐,随后借助一篇祭文成功扭转言论。如今这篇文章被玄光大师收藏在一年一度的《玄光文集》上,被众多文坛巨擘誉为祭文之绝调,哀思之华章,直把她的才华捧到天上去。
而目下,她堂堂一品诰命,竟被安排在三品淑人中,且占据了最差的一个位置,莫说跪上九九八十一天,怕只一天腿脚就会被废。方才还颇有怨念的低阶命妇们现在总算是心理平衡了,因为有人比她们更倒霉;殿内的一二品夫人也走出来看热闹,脸上满是嘲讽与嫉恨之色。
仲氏原本还在想女儿会被安排在何处,听见吵闹声连忙走过来查看,当场就火冒三丈,“这位世妇,您是不是弄错了?我女儿乃一品诰命,原该与我跪在一处的。”
关素衣见母亲来了非但没松口气,反而更提起心,唯恐连累她。
“有没有弄错,难道你还能比我更清楚?正所谓夫荣妻贵,夫人从夫品级,这位置原本就是按照你们夫主的品级来排。然关夫人虽是一品,赵家大老爷却是庶人,她这诰命能与其他诰命一样?将她排在此处,而非四品恭人跪坐的湖边,你们就该感谢我高抬贵手了。”该世妇面容秀丽清淡,眉宇间却暗藏戾气,可见今日誓要把人弄残不可。
夫人从夫品级,这话的确没错,仲氏有些泄气,却还是央求道,“那也不能正对着瓦槽下方跪啊,别人淋着小雨,偏我女儿淋着大雨,地面又破损至此,不出两个时辰她就得病倒。烦请世妇将她往旁边挪一挪成吗?”
仲氏察觉到女儿似要说话,连忙牢牢握住她手腕,又不着痕迹地摇头,暗示她切莫与女官起冲突。今日是先太后祭礼,谁也不能闹出乱子。
该世妇轻蔑地笑了,“您说得可真轻巧,张口就让我挪位置,须知您这儿挪动一个,下面所有命妇都得挪,劳动的可是几百号人物。您哪儿来这么大脸面?要不我将您二位带去谒见太后,让她老人家亲自与你们谈?”
听说要去拜见太后,却只为了换座位,仲氏不免有些犹豫,关素衣却明白去了更讨不了好,太后若随便发作一个“大不敬”的罪名,立地就能将她们母女二人处置了。
权势……直至此时她才明白叶蓁为何要不择手段地往上爬,因为权势果然是个好东西,有了它,想杀死一个人只需张嘴即可。
当她被满心屈辱折磨时,旁边却有人说起了风凉话,“不就是跪一跪吗?大家伙谁不是如此?怎就独你女儿这般娇贵?你看看那些四品恭人,有的跪在湖边吹冷风,稍微一挪就该下水了。你女儿剖……”腹的时候可刚强的很呢!余下的话,这位一品命妇没敢往下说。现在“剖腹取子”四字已经成了禁语,谁挂在嘴上谁就是嫌自己命长。
“是啊,在雨里跪坐的人那么多,人家不都生受了吗?”越来越多的人开口劝解,眼里却闪烁着幸灾乐祸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