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三皇子平日里跟着的人,不说侍从如云,也是一脚伸八脚迈的,那日双林虽然回去拿蝈蝈笼了,三皇子身边却至少还有乳母、挽风和一名大内侍跟着,到底为什么会让三皇子落入湖水之中?而当时身边为何只有乳母一人?那乳母究竟是畏罪自杀,还是本就是死士推三皇子下水后便自杀灭口?
王皇后足足挣扎着难产了一日一夜,他们这些待罪奴婢们也都被捆在中庭里一日一夜,水米不进,即便晕倒也无人理睬,最后等来的旨意,却是一干人等全数就地杖毙,殉三皇子。
来颁口谕的是陛下身边的大太监安喜,他身后带着四个侍卫,手持大杖,显然是来行刑的,有人拿了张长凳来,熟练的将打头的挽风拉了起来,压在长凳上缚紧,挽风双眼瞪得滚圆,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却无济于事,沉重的绿头杖子才落下第一杖,她就翻了白眼,眼睛里流出了泪来,不过数杖,她就已瘫软在长凳上,腰下赭红一片,验刑人过来验了下鼻息,漠然道:“已毙,下一个。”
双林在一旁跪着,亲眼看着深受皇后倚重,前一天还亲热地捏着自己鼻子叫小林子活色生香的挽风活生生被打死,身子一直微微颤抖着,心里的忿恨无以言表,他不服,他不服!全数殉葬,这是再也不可能找出凶手了,这只说明了其实帝皇心里知道到底是谁动的手,查出来也动不了,只能全数杀了他们这些蝼蚁一样的奴仆来泄愤,可是他不是蝼蚁,他是人!
转眼二金也被拉上了刑凳用刑,他比挽风撑得久一些,足足撑了一炷香,才断了气,下一个便是双林了,侍卫已经过来将他提了起来,压上刑凳,双林闻到了厚重凳上传来的血腥味,闭目等待加诸于身上的严刑,却忽然听到一声:“慢。”
双林睁开眼睛,头颈却被死死压着,只能勉强抬头看到楚昭一身玄色太子朝服,似乎是那日从朝上赶回来就没有换过衣服,他满脸疲惫站着,身后跟着雾松。雾松十分关切地看着双林,却不敢说话,楚昭淡淡地叫人起身,对安喜道:“安喜公公,这奴才到底下水救过三弟,虽然力有不逮,但父皇母后一贯赏罚分明,且其年纪尚幼,且暂缓行刑,待我禀过父皇后再处置。”
储君发话,虽然年幼,却无人敢质疑,安喜恭敬道:“谨遵太子钧命。”一边示意侍卫将他拉下刑凳放在一旁,却又拉了另外一个内侍上来,那内侍呜呜叫着看向楚昭,显然也希望得到赦免,楚昭却只是漠然转过脸,往后堂匆匆走去,雾松担忧地看了眼双林,快步跟上了楚昭。
双林跪在那里,亲眼看着服侍三皇子的内侍宫女们一个一个的被拉上刑凳施刑,每一个都是活生生的人,堵着嘴巴,连最后的一丝声音也不允许发出,无声无息而痛苦的死去。他们有什么错呢?帝王一怒,血流成河,这些奴才无论有罪无罪,就都成为了他爱子殉葬品,连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可以猜得出是雾松为自己向太子说了情,但这一刻便是楚昭也是在盛怒和担忧之中,他们这些蝼蚁一样的人,正该为帝王最宠爱的儿子殉葬,雾松这时候去触霉头,一不小心是也要被迁怒的,其实他也不过是给雾松送过一次药而已,他便肯为自己担了这般干系,双林想起心里还是有些抱歉,其实自己如今已是不想活了。太子虽然过来,但殉葬的旨意却是皇帝下的,太子大概只是给自己身边内侍一个面子,却不会为了他这么一个蝼蚁一般的生命而去求如今正在盛怒之下的皇帝,更何况,看太子适才的表情就知道,在他眼里,最喜爱的弟弟去世,这些跟着的奴婢自然是护主不力,死有余辜。他们都是天潢贵胄,人中龙凤,哪里会顾惜这些人的性命?
即便是这样残缺的身子,他也曾经非常努力的在这个世界生活着,谨慎小心的为未来打算,学习着必需的技能,但是此时此刻,眼睁睁看着自己认识的人一个一个在眼前失去性命,他的的确确万念俱灰,产生了不如死了再换个地方投胎重新来过的想法。
太难了,他心灰地想,如果能选择,一定要生活在现代,而不是如今这般,生如蝼蚁,在人一念之间。
他跪在那里摇摇欲坠,却忽然听到庭院照壁那边一阵喧哗,太后威严而带着怒气的声音响起:“谁敢拦我?我倒要看看陛下是不是果真不认我这个生母了!”
第18章 黄泉不见
廊上传来了脚步声,这时候无论什么人,都是他们这群待宰羔羊的福音,几个尚未处刑的奴婢已是满怀希望地往太后看过去,太后一贯礼佛,想必慈悲怜下。
太后带着惠皇后、洛贵妃一路闯了进来,身后跟着一群宫女内侍,浩浩荡荡,看到这边正在处刑,显然也怔了一下,脸上那盛怒之气陡然弱了些,安喜带着几个侍卫上前叩首见过洛太后,洛太后道:“起来吧,陛下呢?”却是连问都没有问一句他们这些奴婢为何在这里被捆缚,处死,又或者是大家都心知肚明,死了一个皇子,总该有人被处死。
安喜恭敬道:“回太后娘娘话,陛下正在里头伴着皇后娘娘。”
太后冷哼了声问:“皇后如今如何了?”
安喜道:“禀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于今晨诞下小公主,母女均安。”
太后脸上神色复杂莫测,却听到里头靴声响起,只看到元狩帝从里头走了出来,身侧只带着逢喜一人,看到太后,驻足,冷淡道:“母后不在自己宫里养病,来这里作甚?这里正在惩治奴才,小心冲撞了母后。”
洛太后深呼吸了下,昂首道:“哀家听说皇后难产,三皇子早夭,特意过来探望,没想到刁奴可恶,竟然假传圣旨,说陛下不许我进宫,简直是居心叵测,离间我们母子之情,正该惩治。”
元狩帝挥手让一应服侍的人全数回避,庭院中只剩下了几个还未处死的奴婢和满地的尸体,血腥气萦绕在空气中,令人作呕,而这几个被捆着的奴婢,在这些贵人眼里,也早已是死人,并无人将他们拉下。
元狩帝面上有着青灰色,面容冷峻:“旨意的确是我下的,三郎夭折,朕甚痛心,不想梓童伤心,因此传旨不许人进坤和宫,二则也是为了查办小人,清理宫廷,免得害三郎的人不被惩治,三郎往生路上也要记挂母亲,不得安宁。”
此话十分诛心,洛太后眉头一跳,冷冷道:“陛下此言何意?三郎也是哀家的亲孙子!哀家岂有不难过之理?陛下这般,难道是疑心于生身母亲?”
洛太后语声冷厉,元狩帝却面无表情:“儿子不肖,母后不喜儿子原是应当,何苦迁怒他人,可惜便是如此,皇兄也活不转来了,如今与其两下生厌,还请母后自己在慈宁宫内,少来坤宁宫的好。”
洛太后被元狩帝气得满脸发白,全身发抖,许久以后才指着他厉声道:“我不过对你严厉些,你却心胸狭窄,如今难道是想要不及黄泉无相见么!”
元狩帝淡淡道:“不敢,母后若不似姜氏,儿子自然也不做郑伯,只是母后若是不顾念母子情分,也休要怪儿子,虽黄泉也勿再相见!”
洛太后气得浑身哆嗦了一会儿,眼圈忽然红了道:“我知你疑我,不管你信不信,三郎这事,我问心无愧!我虽然不喜你,却一直待几个孙儿都是一视同仁一般爱护的,再说了,三郎便是再怎么聪慧,也不过是个贤王,我无端端害他作甚?只望陛下盛怒之下,也仔细想想,莫要让外人用些鬼蜮手段,离间我们母子!”
元狩帝冷冷看了洛太后一眼,道:“母后所言,儿已知,这里血气冲天,还请母后回宫罢!儿子就不送了!”说罢拂袖而去,只剩下洛太后数人站在原地,气得浑身发抖,半晌忽然转头向洛贵妃摔了一巴掌!洛贵妃捂着脸登时就哭了:“母后?这又是为何?”
洛太后厉声道:“此事你果然不知?”
洛贵妃捂脸落泪道:“母后!这事又能对我有甚么好处?陛下不喜臣妾,我好端端做下这事又有什么用?难道我不为昀儿积福么?”
洛太后森冷的目光看着洛贵妃,又扫视了下一直沉默装不存在的惠皇后,冷冷道:“死个三郎,皇后伤心过度,差点一尸两命,无论谁下的手,这一手很是高明啊!但是你们都当我是死人么?你们不要目光太短浅了!王皇后算什么?一个天资聪慧的三郎,这就怕了?你们给我想清楚!王皇后根本不足为虑,她的依仗,不过是陛下罢了!只要陛下想生,他可以一直生下去,王皇后生不了,其他人一样可以生!事情的关键从来都不在后宫,而是前朝!目光都给我放长远些!我不管你们二人是谁做的,以后不许再轻举妄动!否则我能扶得起你们,也一样可以让你们一无所有!”
惠皇后和洛贵妃都垂头不语,庭院里秋风吹过,静悄悄的,洛太后淡淡看了眼地上跪着的几个垂头缚着待处决的奴婢,他们都知道听到了了不得的事情,原本还想向太后求救的,如今都已绝望自知必死,垂头木然瘫在地上,洛太后转身往原路出去,惠皇后和洛贵妃紧跟而去。
后头怎么样双林已不知道了,这两天一夜他水米未进一直捆着,即便他平日里一直有做瑜伽锻炼身子,这八岁的幼童身子却再也承受不住了,他在噩梦一样的高烧里昏迷了过去。
也幸而他昏迷得人事不知因此逃过了一劫,安喜公公后来回来,处死了剩下的奴婢后,看到他晕迷不醒,叹了口气道:“罢了,既是太子有令在先,如今看来这孩子也未必撑得过去,且先发安乐司,等陛下最后处置吧。”
双林也不知在噩梦中困扰了多久,才醒了过来,睁开双眼的时候,仍然头如斧劈,满口焦枯苦涩,手脚身体都疲弱之极,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叫:“嗳哟可算醒了。”
他勉力睁开眼去看,才看到正是雾松坐在一旁,眼睛红红的,拉着他的手道:“醒了就好,可把我吓坏了。”
他动了动,发现自己手臂手腕上都扎着银针,一个声音笑道:“我这针术还行吧?一施针他就退热醒过来了。”
双林勉强开口道:“是柯大哥?”
柯彦道:“是我,你这哥哥过来找药,开口就说要买调元百补丸,我说这个不卖你们,他说他弟弟买过,我疑心了一看原来的匣子,果然是我卖给你的,再问才知道你如今病得沉重,便过来看看,幸好我来了,不然你这病可难。”
双林说了句话,气便有些喘不过来,面上潮红,额头上虚汗密密冒了一层,手指也微微颤抖着,低声道:“哥哥何必费心,我如今还是待罪之身,不活了再投胎去还好。”
雾松眼圈红了道:“蝼蚁尚且偷生,如何说这丧气话!陛下那边已是赦了你,还是太子殿下专程说了次,大概安喜公公那边也禀报过,陛下并不以为意,只道:原想着三郎一个人上路太孤单,送几个人去伺候他,陪他一起不寂寞,如今既已如此,大抵也算是那小内侍效忠一场的福报,兴许是三郎的意思也未可知,只是此人不可在坤和宫当差了,恐娘娘看了伤心,不拘哪里远远打发当差便是了。太子殿下回来与我说了,我才跑着找你,才知道你到了安乐堂来,却是病得沉重,把我慌了手脚,如今好不容易挣了命回来,兴许真的是三皇子念着你伺候一场,不让你陪着,大难不死,自有后福,你正该好好活下去才是!”
双林心中苦笑,知道这是太子卖给雾松的人情,今后自己和雾松,少不得粉身碎骨去报答这太子和皇帝的赦免之恩了,可是他原本毕竟不是奴才!这赦与罚,都不过是上位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下边人却以为得了多大的恩,粉身碎骨效死报主上恩情……
无论如何,他还是小声谢了雾松,雾松松了口气道:“你好好养着,身子好了会退回内务司那头再分配差使,到时候我给你打点打点,一定给你分个肥缺儿。”一旁柯彦也道:“不如来御药房吧,我来教你配药医理,也算是一门本事,如今御药房里正有个缺儿,我回去和我爹爹说说,等你病好了,把你要过来做个药童,可好?”
双林想了想觉得在深宫内,的确是要有一技之长方好存身,便点了点头道:“还要劳烦哥哥周全此事了。”
柯彦笑道:“不必,你这般伶俐,我爹定然也喜欢,我也多个人作伴。”
雾松出去端了碗清淡的鸡丝粥来道:“冰原也念着你呢,你快些好起来,这边我也已打点过了,你想吃什么只管说,哪里不舒服也要说,千万莫要忍着。”
柯彦道:“你这太子身边的内侍的鸡毛令箭倒是好用,一进来人人逢迎。我们御药房如今来了许多珍贵的药材,都指明了只许陛下、坤和宫和东宫能用,其他宫一律不许调用的。”
雾松叹了口气道:“三皇子病逝,陛下怜惜,娘娘这次真的是伤了身子了,陛下只是变着法子命御医们给娘娘调养身子,还有小公主也是,早产下来的,听说哭声跟小老鼠一样,御医们每日都变着法子想着怎么保住小公主的命,坤和宫这边整日里的赏东西,为了宽娘娘的心,陛下更是分外器重太子,这些日子接连让太子出面迎接外使,真正是荣宠一时了,但凡是东宫这边要办的差使,无有不畅通的。”
第19章 谋划
柯彦低声道:“三皇子可是以亲王礼下葬的,举国皆丧,陛下亲自主持了丧礼,听说宫里也整肃一新,还是陛下亲自整理宫务,处置了好些人。”
雾松想到也打了个寒颤,低声道:“这是还在查三皇子那案子呢,到底成了桩悬案。”
双林想到三皇子那一案的疑点,忍不住问道:“那日我走的时候,三皇子身边明明还有挽风姑姑、二金,还有乳母,为何后来只剩下乳母一人?再者三皇子自幼就得教导,不许往水边走去的,他一向乖巧,怎么会走到湖边?”
雾松低声道:“我也是后来听说的,挽风后来说是三皇子说口渴,挽风便亲自走出来沏茶端水,又命人拿了碟点心才过去,二金是拉肚子走开了,三皇子的乳母又当场撞死了,死无对证,三皇子到底怎么掉下湖里去的,实在没有头绪,连你们几个人家里都查了一回,宫里这些天竟仿佛篦子筛过一般,那乳母原是内务司选上来的良家,并没可疑之处——不过谁知道皇家的事呢,查得出也当查不出了。”
柯彦也低声道:“我爹早说了,在宫里看病,看出什么,也要装出看不出,这宫里不明不白的事太多了,三皇子那早慧的名声,连御药房都知道了,如此盛名……正是慧极必伤了,兴许真的是意外也未可知,可惜,可惜了。”
双林在那混乱的一日里一直被捆着,最后死里逃生,思想一直也是混乱不堪的,来不及伤心便已应付审讯和用刑,如今事情已定,想到楚煦那天真活泼,粉雕玉琢的样子,也不由觉得有些痛心,落下泪来,雾松连忙道:“是我们不是了,不该说这伤心事,等你病好后,悄悄送些银子到外头庙里,令人写了字纸,烧给他,也算完了你们主仆一场的情分了。”
双林点了点头,他并不信鬼神,如今却真心希望楚煦下一世能再投胎,健康长大成人,或者像自己一样,穿越到未来,以他这样过耳不忘的天赋,定然能成就一番事业。
雾松和柯彦又呆着和他说了些话,雾松心细,已收拾了双林的包裹物事过来,宽慰了他一番后,眼看着天已黄昏,才辞行了。
双林既被救活了回来,只得收拾心情,再次谋划未来,好生调养身子,日日仍是静坐调息,做些瑜伽的基本动作,积极配合吃药进食,柯彦又日日都专门到了安乐堂来替他扎针诊脉,到底是之前打熬锻炼过的身子,基础好,终于又渐渐缓了过来,虽然脸色苍白些,却双颊的肉养回来了一些。
雾松过来看他病好许多,十分喜悦,悄悄和他道:“我已和内务司那边的李方平公公说好了,他还记得你的,听说你要去御药房,他还说有些可惜,说那里杂事多,干系大,升迁难,经常做个药童就能做上十来年的,道是不如去御膳房、钟鼓司、内库等地方都使得,都算得上肥缺,似你这般识文断字年纪又小的,哪里不喜欢要。可惜陛下说了怕皇后娘娘看到你伤心,皇后娘娘这边不用,其他主子自然也不敢用,依我说宫里其他主子也都不靠谱,还是找个肥缺差使最实在。”
双林想了下道:“还是就是御药房吧。”他却是对做更高等级的奴才没什么兴趣了,御药房有一项好处,就是时常会出宫采办或是随着御医们出宫,相对自由许多,到时候他也有机会想法子出宫。
出宫的心虽然从前一直在心里藏着,这次却是第一次有了清晰的念头,他想出宫,从前还想着能跟着三皇子,等三皇子开府出宫后,他可以跟着去王府,到时候也自由自在许多,如今这条路断绝了,他还是先学一门技艺,然后想法子将来逃出宫去,古代交通不便,和未来世界那户口森严的身份制度不同,真的逃出去以后找个小地方住下来,宫里未必能将自己捉回去,因此在宫里之时,学习一门技艺成为当务之急,当然,若是能假死是最好不过的。
雾松看他心意已决,知道他这次也被吓到了,只怕没什么心情要往上走,便有些遗憾道:“那就御药房吧,我和公公说。”
又休养了七日,他身子终于恢复健康,收拾了包裹,又回到了内务司,李方平看到他打量了一番叹气道:“是个好孩子,可惜命不好,你先住着,等我将名册交上去,过两日交接了,你就能去御药房当差了。”
正说得,忽然听到外头有些喧闹声,李方平愣了下,忽然门口帘子一挑进来个中年太监,身上晃眼的紫色,是掌印太监!这掌印太监一张圆脸,身材颇为胖大,嘴唇似笑非笑,张口便道:“我说小李子儿,当年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如今我那边现等着人用,都说了几次了?你这是翅膀硬了,看我得喜不得势,没把我御茶房的事儿放在心上吧?我告儿你,虽然我不在御前伺候,但是我得喜爷爷撒起火来,也要看你受不受得了!”
一席话含讥带讽,说得李方平脸色登时紫涨起来,躬身拱手道:“得喜公公那边的差使,我小李子是一点不敢怠慢的,前儿不是才送了三个小内侍过去给您,只是说不好用又给退了回来,这阵子宫务大整顿您是知道的,各处少的缺儿都急着要补,一时也还找不到合适的人,且等我慢慢物色,还请公公多担待。”
得喜啐了一声道:“那些送过来的都是些什么货色!话也不会说,眼色不会看,拿个茶叶都拿不好,这还说是给我精心挑的呢!你当我是新入宫的人好糊弄呢?还是你一贯都这么糊弄上头的主子来的?到时候主子要茶,我那里拿不出,追究下来,也不知你担不担得起这干系呢!”
李方平脸上发白道:“公公眼光高,还给小李子一些时间,慢慢挑选。”
得喜冷哼了声,目光一转,却看到了一直垂头在一旁的双林,适才匆忙进来,倒是看到一双点漆也似的眼睛,他打量了两眼,觉得还是太小了些不经用,又转头看李方平,却看到他脸上有些慌张之色,心念一动,忽然走过去问双林:“你是何人?今年几岁了?”
双林头都不敢抬,自得喜进来自报姓名起,就一直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结果还是被看上了,心里捏着一把汗道:“小的傅双林,今年七岁了。”
得喜走过去用两只手指捏了他的下巴抬了他的脸看了一会儿,眯起了双眼道:“好你个小李子,这不是现成有个好孩子藏在这里么?也不必挑了,就这个吧。”
李方平低了头上前道:“好教公公知道,这傅双林原是坤和宫伺候的,因着这次三皇子的事被黜落发落回内务司,御药房那边的太医院柯副使早和我打过招呼说要他使唤,却是不好调换到御茶房的。”
得喜冷笑了声道:“手续办了没?”
李方平语塞,得喜道:“手续没办一切好说,你就和柯副使说这孩子我看上了挑走了,我就不信柯副使会专门为了这孩子再来我那儿说什么,你怕为难,我迟些日子给柯副使陪个罪罢了,我那儿现缺人得厉害哩。”
李方平还要支吾,得喜却不理他,只对双林道:“好孩子,我那里比御药房可好多了,各宫哪日不要吃茶?每日只来奉承呢,御药房那边的御医们,都是些迂腐老头儿,你们在那里伺候,一辈子出头不得,还是去我那里好。”一边又对李方平道:“就这么说定了,让这孩子收拾收拾,今晚我就要见着人。”
说完便洋洋出去了,李方平送走他回来,看到傅双林,唉声叹气了一下道:“罢了,这也是命,柯副使那边我自去请罪,这得喜公公却是得罪不得,他一副惫懒性子,伺候过三朝了,便是御前也说得上些话,料想柯副使也绝不会为了你去得罪他的。其实,别的不说,御茶房其实比御药房要好许多的,只是得喜公公性子有些古怪,你过去了,只管好好听话,将来总能熬出头的。”
双林心下明白,知道李方平不敢说得喜那怪癖,只得含蓄提醒他,说到底在他们心目中,大概这也算不得什么事,再说李方平也已尽了力,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想来那得喜虽然有那见不得人的癖好,却到底也是屹立三朝不倒,行事总不会太没了分寸,自己只能是机灵些了。
雾松知道他居然被得喜看上了,急得团团转道:“不行!那里怎么能去!你还这般小,不行,我还是去求求太子殿下,让你去东宫当差算了!”
旁边冰原听到雾松这么说,蹙眉道:“劝你想个别的稳妥法子,你当你是顾雪石呢,那得喜跟了三朝了,和皇后身边的因喜,御前的安喜逢喜都是一辈儿的,太子怎么可能会为了一个连品级都没有的小内侍去得罪他?再说了到时候李方平公公的面子又往哪里搁?你这一去求,得罪了多少人,最后太子也不一定会答应,就算答应了,得喜是个老公公,横竖没什么前途了,太子殿下却是前途无量的,万一得喜没脸没皮地闹到皇后娘娘、陛下面前,到时候太子和一个老太监抢人,太子的脸往哪里搁?皇后娘娘正病着呢,到时候看到太子殿下和这么一个下等人跌份儿,一动气病更重了,再加上双林原来又是伺候三皇子的,你自想想,到时候会变成什么样?这阵子杀的人还少么?”
第20章 御茶房
最后双林没让雾松替自己冒这个险,雾松身上还寄托着家里人的期待的,冰原也没说错,楚昭贵为太子,不会为了他这样一个卑贱而身份敏感的奴仆而去和一个老太监抢人,雾松亲自将他送去了御茶房,显然是为了让御茶房的人知道这新来的内侍认识东宫太子贴身的内侍,又拣了四下无人的地方,眼圈红红低声对他道:“是哥哥对不住你,没尽力保住你。”
双林知道他亲自送他过来的良苦用心,心里十分领情,对他道:“哥哥待我的心,我心领了,只是这路总要一个人走的,难道我能一辈子靠着哥哥拖累哥哥不成?您也不要太担心了,得喜公公既然能在宫里这么久,未必就和传说中的一样了,上有宫规呢,我猜他还是有分寸的,再说我也还小呢。”他含蓄的提醒了下,虽然后世也有恋童癖,但是上次听他们议论的,这位得喜公公,只怕喜欢的还是年轻干净的少年,他这身子如今还未长开,应该还有几年时间能争取。
雾松叹了口气道:“希望如此吧。”一边又抚摸了下他的头发道:“虽然病了一场,你这模样还是长得出挑的,难怪一眼就被他挑中了。”心下又觉得得喜专程挑了来的,只怕不会放过这嘴边的肉,更加忧心了,然而自己一时无法可想,如今只能寄希望于他年龄还小,不得趣,顶多打两下,忍忍也就过了,哪里还能有坤和宫这么好的地方呢,宫里哪个地方当差,不挨打挨骂的?只好犹犹豫豫地回东宫了,走之前还特意当着院子里其他小内侍的面说了句:“若是有甚么不习惯或是缺什么的,只管去东宫那边找哥哥我。”
双林看他这般照拂,心下更是感动,一边问了个小内侍得喜公公的住处,便走了过去向得喜公公问安,也是个报到的意思。
得喜作为掌印太监,有一个小小的院子,双林敲了敲门没见人应门,便自己走了进去,进了院子便看道一个少年太监光着上身跪在院子一侧面对着墙,双手举过头上,端着压在头上的一盆水,深秋淡淡的阳光下,那少年的腰身十分白皙柔韧,背上却触目惊心有着几道似乎是藤条抽出来的细细红痕,纵横交错,仔细看纤细的手臂还在微微颤抖着,显然已坚持不了多久。
双林一下子在这里见到这等受罚的画面,自己吓了一跳,转头看院子里,却看到院子廊下躺椅懒洋洋躺着一个人,身上不过是半新不旧的天青色夹绉纱袍子,脚下丝履净袜,手里打着一把象牙骨金边扇,半眯着眼睛在晒太阳,旁边红炉上咕噜噜的一个小泥壶里扑扑冒着热气,一个小内侍大约七八岁的正在那里看着火。
双林小心翼翼走过去,行礼低声道:“小的傅双林,见过得喜公公。”
得喜抬眼看了看双林,仿佛打盹才醒了过来一样道:“是你啊,过来了啊,不错不错。既然来了,就好好学着,你得喜爷爷有的是好东西教你,管你受用不尽。”
话才说一半,只听到哐啷啷的声音吓了几人一条,双林看过去,只看到那个少年头上的水盆打翻在地,那少年浑身水淋淋的,正向得喜这边伏跪着,时已深秋,秋风吹来,那少年瑟瑟发抖,不发一言。
得喜叱道:“真是不懂规矩,看把新来的小林子都给吓着了了吧?老规矩,廊下跪着,小玉子,去拿了那水里泡着的皮笊篱来,打他十下。”
双林看着那少年跪行到了廊下,转过身,深深俯下身子,退了裤子,将臀部高高翘起,两手却向后扳住自己的大腿,一副等着受刑的样子,那正在看火的小玉子起了身果然在院子水缸里头拿出一把皮笊篱来,沉甸甸地站在他后头,重重地往他臀部抽去,那雪白的皮子登时就抽出了红印子,眼看着就肿了起来,那少年却只是一声不出,实在疼得厉害了才呜咽一声,却仍是极快地将声音又吞了进去。
在心惊肉跳的啪啪声音里,得喜却仿佛欣赏一般的看着,一边对双林慈眉善目地笑道:“他犯了错,就要处罚,你以后乖乖听话,看你这小样儿,我可舍不得罚你。听说你才大病了一场?可怜见的,是被处刑吓到了吧?听说这次坤和宫死了不少人啊……我和你说,在宫里活得久了,见到的事儿多了,像这样的事还多着呢,你这次听说是太子身边的小兄弟救了你一把?”
双林低眉顺眼道:“我们是一同入的宫,又一同进了坤和宫,因此有些情分,这次多得他帮忙,小的才得保小命。”
得喜慢悠悠道:“太子殿下还小呢,这事还是陛下宽容,不想为了个小奴才和太子过不去,毕竟三皇子才去,皇后娘娘正伤心着呢,但是这事儿总归是不妥,陛下明面上不说,心里未必不会存下刺儿,自己的胞弟没了,母后难产,你这时候为什么要惦着要赦一个小内侍的生死,还是三皇子出事那天在三皇子身边伺候的……你说说,这事是不是做得太险了?”
双林原本没回过味来,忽然一下子体会了得喜的意思,倏然睁大了眼睛看向得喜,得喜看他一副被吓到的样子,笑道:“回过味来了吧?悟性还不错。太子当时估计是看在身边内侍的脸面上伸了一次手,没想太多,等以后回过味来,只怕反过来要迁怒你们,如今陛下待太子厚爱万分,未必会疑心,但是日久天长,陛下如今也才三十多岁,太子殿下这太子还要做许多年呢,来日为了这事儿生分了,你说太子会怎么想?你和你那兄弟,还能讨到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