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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节

      程氏忽而看见院门外有人,忙道:“有客来啦,驸马,让我将孩子抱回去吧。”

    柳斜桥抬起头,却见几个将官模样的人在院门外徘徊来去,他心中有些疑惑,将孩子递给程氏,理了理衣襟走过去,“各位是?”

    “驸马,”这几个将官也是第一回见到公主的男人,一时都很尴尬,“东境捷报,主君让您去听一听。”

    “东境捷报?”柳斜桥方才有些凝重的眉眼此刻俱舒展开,好像春水被柳絮点开了涟漪,“这是好事……世子要回来了?公主也可以休息一会儿了。”

    几个将官的脸上却全然不见大胜的欢喜之色,互相间看了几眼,最后还是道:“您现在就去上宫看看吧。”

    “这么快?”柳斜桥微微睁大了眼,“我……我可以去看吗?”他明明不该出现在大殿上的。

    “就是主君让我们来找您的。”有个将官不耐烦了,“您快一些吧。”

    柳斜桥忙道:“好的,在下去换身衣裳。”

    那将官哼了一声。

    他们从前线的血火里回来,自然是瞧不起这个养在深宅的驸马。柳斜桥也不在意,回到房中去,心里想的只一件事:她回来了。

    世子回来了,也就是公主回来了。他该穿什么衣服去?不可太寒酸,也不可太招摇,毕竟是去上宫朝见……终于他换了一身惯常的青衫出来,只是特意佩上了大印和玉带,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冠中,看上去清爽而温和,神色间飞舞着快乐的神采,好像是连过往的一丝丝阴翳都不再有了。

    第44章

    第44章——归去来

    几个将官都不太敢同他对视,只走在侧旁引路。阴沉的云堆积在天边,挂在高挑的飞檐上,像层层涌动的灰色海浪。从鸣霜苑到上宫的路上一片死寂,只在脚步间撞出玉佩的铮铮之声。在这寂静声响里,柳斜桥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他说不清楚那是兴奋还是紧张,一下一下愈来愈急促,像是有意要蒙蔽了他的思考。

    他就这样,脑中空白一片地走到了上宫。

    侍从卷起后殿的帘幕,首先闯入眼帘的便是停在殿中央的那一抬灵柩。

    黑漆漆的壳,几乎要与黑葵纹砖地融为一体。柳斜桥眨了眨眼才看清楚,再抬头,徐公拄着铜杖坐在上方,目光直直地盯着那灵柩,相隔只一天,他的脸色好像瞬间老了二十岁。

    柳斜桥往前走了几步,殿中从人们无声地退下。他望了望四周,揣度着,仍是拱手行礼,礼貌地微笑道:“在下奉命来贺世子,世子旗开得胜,此后东境战事,料无虞矣。”

    徐公抬起一双苍老的眼看了看他,又将目光收了回去,平静得几乎是麻木的,“世子已战死。”

    柳斜桥没有听清楚,笑意还挂在脸上,“什么?”

    徐公将铜杖执起,指了指殿中央的灵柩,“东泽人将他的尸首收去,首级挂在了蒙城城楼上。我们的人只在战场上找到了几件遗物。”

    柳斜桥微微皱了眉。他实在是没有听懂的,却不敢再问,只能在内心里想,可是五蕴六识好像都被封闭住,怎么也想不明白。

    他转过身,那灵柩普普通通,只在盖顶上方暗雕了一对交缠的龙凤,那是徐国徐氏的徽识。柳斜桥盯着那龙凤看了很久,忽然回头来,仓皇地笑了一下,“我该回去看看阿肇了,我……”说着他就要走,脚底却莫名趔趄,险险摔倒的一刹那,他的手扶住了身边的灵柩。

    一册书札被扔到了他的脚边。他低头,看见那册页上鲜红的标识,是捷报。他不太想低身去捡,他不太想看它。可这时候徐公却又说话了,就好像知道他不会去读捷报一样:“世子身边只有一千疲兵和八百伤兵,矢尽援绝,不得已从流玉岗突围,拼死一搏,将敌军带到涣城城下,让易初得以出城歼敌——”

    “您……您不必同在下说这些。”柳斜桥笑着,嘴唇微微发着白,温和地打断了老人的话,“我既是个外人,还是先回去吧,我答应了公主,会在鸣霜苑里等她回来的。”

    那双浅色的瞳仁里,藏着柔软的哀愁,却不流溢出来,而只是盈盈在那秋空般的笑影中。

    “公主已经死了。”徐公说。

    柳斜桥的声音像是冲撞在沉闷的空气里,“我答应了公主,我会等她回来的。”

    徐公凝望着他,微微垂下了衰老的眼角,“你若到了我这样的年纪,便知道这样欺骗自己无非是浪费时间,除了你自己以外,也无人会相信。”

    柳斜桥笑了笑,“公主若不回来,我该怎么让阿肇相信,他母亲是疼他的呢?”

    他想他是在伪装,他自己也明白,可是这一刻,他不知还能做什么好。身子好像全然没了站立的力气,摇摇欲坠着,他能看见地底裂开的那条血河流淌的缝隙,他只要闭上眼放任自己,就可以摔一个粉身碎骨了。

    那样会不会更轻松一些?

    徐公低声道:“灵柩还未上钉,你可以打开来瞧瞧。”

    这句话像一道符咒,猝然让柳斜桥感知到自己手底是真正的死物。

    那棺柩的触感渗进了手指尖,仿佛是秋气渗进了木纹里,缓慢地染出来铁石般的冰冷。

    很久,很久,他才伸出手去,他以为自己在推那棺盖,可实际上他根本没能使出力气,右手又开始疼痛,经络连接着血管燃烧起来,眼前一片模糊……

    “呲啦……”极轻的声响,那棺盖被推开了一道缝隙——

    突然一道大力将他推倒在地,鸿宾站到了灵柩之前,满溢着怒气的红肿双眼直瞪着他,嘶声厉喝:“不许你再碰殿下!”

    柳斜桥骤然被摔倒在地,仓皇间右手支撑了一下,便痛得他整个人都蜷缩起来。他皱着眉,眼中浓雾已化不开,像是下一刻就可以渗出水来,可他却忍住了,连一声痛呻都没有。

    他以一只左手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鸿宾就这样居高临下地、冷冷地看着他,好像看着一只爬虫。

    “我早已劝过你不要再管徐国的事情,哪晓得你当真是个狼心狗肺!”鸿宾清冷的声音里还带着哭腔,“殿下究竟哪里亏待过你?你在她身边阴谋诡计地算着,殿下全都优容了,殿下甚至还想——她甚至还想把南吴国还给你!”

    柳斜桥震惊地抬起头。

    裂开了,那一道深渊终于裂开了。

    可是这虚空中的下坠,却永远没有尽头。

    他死死地咬着牙,全身却在克制不住地颤抖。接二连三的咳嗽从胸腔中迸发出来,好像要将他的身心都撕裂掉。

    “南吴四郡反叛,她已筹谋好了让你去戡乱,借机恢复南吴国,你就可以回到你的王位上去——她知道她留不住你!”鸿宾哭着说道,“可那时候,你却又让她有了孩子。她不想要孩子,她腾不出手照顾,她也不在乎徐国的继承人,她只在乎你!可是你说,你说你想要这个孩子……殿下怎么这么傻!我真不知道她还在留恋你什么,你从头到尾只是利用她,你根本就没有把她放在心上过!”

    柳斜桥只是咳嗽,苍白的脸容上一双忽然消黯的眼,他偏过头去,长发落下,便遮住了他的神色。

    空旷的大殿上,只听见婢女的哭叫声和男人断断续续、苟延残喘的咳嗽。

    “殿下她那么喜欢你,喜欢到什么都可以给你……哪怕你要这天下,她也可以给你!但你却先下手了,你还要从她手里抢过去!你少在这里猫哭耗子,若不是你,冯皓怎么会攻上岑河?若不是你,岑都怎么会陷入危险?若不是你,殿下怎么会急于突围?殿下一身的伤都是你害的,是你害死了殿下,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