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之广矣
边地不比长安,哪有什么木槿叶和桂花蕊澡豆,云弥费半天劲才将一身尘土味洗净,一边拧头发,一边走到外间来。
衡阳等得百无聊赖,拿剑茎去敲案几的边缘,见她出来,抬头笑道:“檐檐,你这样可不行。西境有时长久不下雨,水很金贵的。”
“我知晓……”云弥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奔波太久,衣物都不好闻。”
“再不好闻,阿兄也抱过了。”衡阳眨眨眼,“他方才真的好高兴,我从未见过他在人前这样失态。”
云弥低着头继续用长巾裹卷湿发,轻声回道:“再高兴,还是陪州郡官吏用暮食去了。”
他倒也挺不舍得,背着衡阳的视线,又反复按了按她的手心。
“他晚上肯定会找你的。”衡阳自然而然道,又觉不对,“可是他又跟我说,在外时你都同我住哎。”
看云弥虽然只是本能表情一顿,不算有很明显的情绪,可就是读得出失落。
大叫一声,去抱她脖子:“好你个檐檐!你如今是彻底学坏了!竟然不想跟我住!”
你同你阿兄怎么比啊。
云弥连忙笑着躲:“我没有……”
“你就有!”衡阳猛地挠她,“你完了!是我心心念念要你来的,我阿兄他根本都没有细想过如何带着你!否则怎会想不到捎上我?你居然还向着他!”
这话是真的。带着公主出行——尤其是一个食实封高达六百户的公主,当下并不算很离奇的事,同西域各国外交时,也常见公主来朝。他完全没想过,足见从一开始就没有在“带上她”这件事上花费太多心思。
云弥在路上就想明白这一点,只不过也不失望,他就是这样的性情。
不知他是如何做到,但事实就是,她几乎已经不再质疑他的情意了。
“他不在也好。我正想问你,为何贸然跟来。”云弥坐直了看向她,“也不知会我一声。”
“……你如今怎么一副我阿嫂口吻?”
云弥瞬间涨红了脸:“你不说就算了。”
“不大要紧。无非是阿娘想要我成婚。”衡阳轻描淡写带过,“不如说是我自己就想出来走一走。我也十七岁了,最远只到过洛阳,这多丢脸。”
但她知道檐檐还是会多想的。她二人的命运何等相似,实打实要算,那当然是整个九州大地最会投胎的几位女娘之一,生下来不用操心果腹御寒,就是天大的幸事。
但讽刺的正在于,即使是这样尊贵的姓氏之下,仍然没有一丝半点自由随性的可能。
檐檐更可怜一些,是直接被交易出去了。如今看来她虽不至于真的不幸,可若对方不是一位英挺君子呢?并非因阿兄权势在握,檐檐就不算受辱;是因为被檐檐原谅,他才有机会成为她的郎君。
衡阳自认只是不爱读书,但绝不是没有脑子。
云弥果然沉默。她摸不准衡阳是否知道真相,尽管自己早没那么难受了:“你是下嫁,要小心些,慢慢挑。”
“反正又不是我挑。”衡阳抓了个胡饼丢给她,“快吃。”
寻常州郡,宵禁自然不如长安严格。但云弥一行人远道而来,像寻春都撑不住早去睡了。衡阳就没有硬拉人出门,只是陪她坐在官驿小院里的竹桌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檐檐在编什么。”衡阳趴在桌面上,歪着头看她,自己说自己的,“我阿兄真喜欢你啊。”
云弥垂着眼睛继续做事情,不理她。
“他呢,以前性格还是挺活泼的。但是后来毕竟正式册封了嘛,就不能像皇子时那么笑了。”衡阳用手指戳一戳她,“今天他瞧见你那会,我感觉又是我十五六岁的阿兄了。”
“什么话呀。”云弥到底没忍住,“殿下年纪本来也不大。”
“是不大。”衡阳应下,又很快反驳,“比你还是大不少的吧……他也算是不太老的牛吃嫩草了。”
“别这么说。”云弥小声回,“我长兄也比我长嫂大六岁。”
衡阳叹口气,莫名其妙地感到满意:“如今我是放心了……你都不知道,那天发现你俩的事,我一宿没睡着。”
云弥弯一弯唇角:“那你是担心我,还是担心他?”
“你。”衡阳不假思索答道,“他有权力有地位,挽弓能有两三百斤,骑射那样好,要欺负你太容易了。”
云弥迟疑:“权力地位……还好说。挽弓骑射同我有何关系?”
衡阳呆一呆,“噗嗤”笑出来,连忙将脸扭开,然后放声大笑。
云弥渐渐回过神来,放下手里丝线去打她,衡阳一边溜,一边又把嘴巴撅回来,气声问她:“你夜间……难道不吃力么?”
“李静言!”
两个人追累了,衡阳身边的仆妇来劝歇,才发现已近亥时,他还不曾回来。
“又去做什么了?这么晚都不着家。”衡阳又不满起来,“你第一天到呢。”
云弥也咬一咬嘴唇。原本他是想将她牵回房内的,但没来得及好好说上几句话,天水郡守来请,匆匆洗漱过又出去了。
前院忽然一阵喧闹。衡阳嗖地一下窜出去,结果只是一队兵士换防归来,她叫住领头一人:“太子殿下去何处了?”
“似乎还在郡守府邸。”兵士行过礼,“殿下先前吩咐了几桩事,今日才回上邽,许是耽搁了。”
上邽就是脚下,天水郡治所。
“我有那么好诳?”衡阳踩一踩地面,“男子宴饮,能做什么好事?可有美胡姬?”
领头这兵士不想答,偏偏队伍里有一名胆子大的,朗声回话:“公主猜的可对!天水有一家扬名甘凉的胡姬坊……”
被几人齐齐按了头下去。
恰好云弥提着裙裾跟过来,听见的就是这一句。双手绞在一处,同衡阳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都掉头往寝房走。
这人!
“方才还夸他呢。”衡阳一边挖一盘糖?,一边翘了翘腿,“去金城前,你都不要再理他了。”
“……嗯。”云弥收好针线包,“我不理他。”
夜又深了两分。一个人撕从市集上买来的肉干,一个人垂眸解着发髻时,门被叩响了。
云弥一停。衡阳拍了拍油腻腻的双手,起身拉开门:“还以为你乐不思……弥呢。”
她及时想起来,阿兄是不叫檐檐二字的。
这便宜兄长,一眼都没有看她,视线就往里找:“人呢?”
“不是说了同我睡吗!”衡阳张开手,“你下午时走得爽快,现下又来要人!”
李承弈哪里敢承认,确实有事是一方面,失态后萌发的那种近乡情怯更多——他知道不应该在那种场合下抱她。
以及,自己当时真的有些灰头土脸。
怕她觉得不好看。
“你起开。”他记得前几天推了阿妹的事,倒没有真的伸手,只是语气不耐,“碍眼虫。”
衡阳攥起拳头朝他举了举:“你看檐檐理不理你。”
毕竟是女郎房间,他不好真的进去,只能从原地望进屏风后。衡阳是想继续讽刺的,可是看清阿兄眼中有一抹分明的迫切,刹那间又忘了要说什么。
既然想得紧,下午又躲什么!笨死了!
云弥将头发梳平,才披上轻纱走出来,不大自在,是以低下脸,也没有看他:“殿下。”
“抱歉。”他忍住上前扛走的冲动,“下午是我不好。我当时……”
“我有些乏了。”云弥抬手扶着门框,“坐一日的马车,想歇息了。殿下还有事吗?”
衡阳仰头,得意洋洋丢了一块碎饼。
李承弈愣了愣,知道她不大高兴了,只能退后稍许:“那你好生睡。我明日——”
“明日衡阳会带我逛。”
一声“噗嗤”。衡阳清了清嗓子,“放心。我早打马逛遍天水城了,熟得很。”
门扉缓缓合上,就在即将彻底关闭的一瞬,一只大手穿抵在中间,蛮力向一边推开,露出云弥一双委屈眼睛。
他向前一大步,抬手倏地把人打横抱上胸前,转头就走。
徒留衡阳在身后狂怒,上蹿下跳着要揍他,又顾忌不能闹大声,眼睁睁看着他越走越快。檐檐在他怀里,和不存在也没有什么分别。
云弥悄悄勾起唇,侧过脸贴住他胸口衣襟。
官驿不比东宫,即使是他落脚,也要隔数十丈才燃起一盏灯,还不大亮。她仰起脸,只有温润月光透过房檐洒下来,切过他绷紧的下颌。
彻底甩开了衡阳那栋小楼,他忽然就停下脚步,把她推抵在任意一处廊柱上,狠狠吻下来。
没有任何摩挲和试探,上来就是深入的纠缠,是一个需要用力抬起她下颌才能完成的吻。唇舌追着唇舌,热烫气息在两个人之间迅速席卷蔓延……残余一点清甜酒味,叫她轻易就有些醉。
双手却很老实,只是穿过她指缝间,向后按在炙热柱面上。吻越来越深,探入到她不得不踮起脚尖,却配合着,不断、不断回应。
吻到她眼底都发酸了,他才安抚含一含她双唇,慢慢退开:“你且放心。是叫人发现了,但我带来之人,都不会多嘴。”
“我是高兴傻了……”他又低头揪她的舌尖,慢慢吮吻一会,再离开,“阿耶说当是给我的生辰礼物……此生也没有收到过比这更好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