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偽证

      是午后的灰天时分,接近四点。
    阿特娜要出门採买生活用具,奥斯小姐便整好装束跟随在旁,充当起一路的保鑣。
    鲜少看到奥斯小姐如此殷勤外出,阿特娜兴奋地搂着她的臂弯,带着她在这个杂乱的大街小巷内四处乱跑,从市集到广场,再从广场到她们下礼拜就要参观的剧院。明明奥斯小姐才是本地人,她走到每一个路途所展现出来的陌生,却不如阿特娜不过一个月的熟识。
    那股陌生,隐含着警戒与不信任。
    「阿特娜,该回去了。」
    阿特娜身提着大包小包的物品,满心雀跃地一往直前。「还没呢,我还要去拿帽子。」
    「帽子?」
    「是啊!酒红色那顶,上次你请我送去补的,店家说今天能做好。」
    「……我不记得。」
    「那是因为,奥斯小姐一直专注在看书,总是随便应付我。」
    巷弄两旁林立起的高楼,很自然地挑动奥斯小姐的时间敏感。周遭无人,那便是一个任谁都会下手的时机,因为自己曾在时间线内进行过无数次,这样开了一枪就藏匿逃跑的突袭。
    「走慢一点。」
    「噢,好。」
    听着奥斯小姐的指令,阿特娜不疑有他,跟着奥斯小姐行进的脚步声叠行。不过是一个三百米的巷口,奥斯小姐将手搭上她的肩膀,不断往自己的身体拉近。
    喀喀——
    阿特娜明确听到枪枝上膛,奥斯小姐也不避讳,直接将枪枝亮在掌间。
    四周都没有人影。
    她们走在短巷的中段,向前五十米是巷口的十字叉路,向后七十米是她们刚进来的转角。
    脚步停了。
    奥斯小姐挺直地站在巷弄中央,侧着身子,警觉地往两边查看。
    「有危险吗?」
    「不知道,感觉很怪。这条路平时就这么安静吗?」
    「我不知道……不是去帽店的话我不会走这里。」
    「一个人都没有,就像是被设计好的。」
    「被设计好的……是吗?」
    「……帽子就不管了,我们原路折返吧。」
    「好。」
    双手牵紧,奥斯小姐刚要拖着阿特娜移动,却冷不防地听到一连串急促脚步声。
    磅!
    有什么人在远方开枪。
    「快走!」
    「好!」抱着包包提袋,在枪声吸引注意力的一瞬间,阿特娜沿着来时路掉头就跑,奥斯小姐跟在她身后,警戒地朝后方回撇。
    没有人追来,只撇到一抹人影藏在岔路阴暗处,看不清楚样子。
    刚下意识要往楼房天台看去,又一声枪响自天空响起。
    磅!
    子弹落在奥斯小姐与阿特娜队形的中央,擦着水泥冒出短暂即逝的火光。
    「奥斯小姐!」
    「保护好自己!」
    锁定开枪位置,奥斯小姐毫不留情地开枪回击。只见楼房的第三层窗口,有一个黑色身影闪了进去躲避。
    明明躲在阴暗处,能有大把机会瞄准射击,却只像是匆忙地鸣枪示警,就好像猎豹围捕般,要将她们赶向命定的出口。
    !
    「阿特娜!别往那里过去!」
    「啊!?」
    不过十米的距离,阿特娜就要脱出巷口。只一回头,奥斯小姐便从往来的行人中,看到那迅速穿梭其中的显眼黑色斗篷。
    混在人群中穿梭的身影如同蛟鱼泅游,接着慌乱的行人掩护,令奥斯小姐无法轻易开枪反击。
    可恶!
    「趴下!」
    听着唤声,阿特娜已然看到那如死神一般的身影,仗着行人掩护而若隐若现的身姿,一眨眼就来到眼前。
    「啊!」
    兇气繚绕,手中提着的重物顿时都落了地,惊讶之馀,阿特娜瞥见那名斗篷底下洋溢起笑容的殷红薄唇。
    举在她蔚蓝眼眸前的,是她早已看过两遍的枪口黑洞。
    磅!
    枪鸣又在耳畔边爆炸,阿特娜只感觉自己受着强烈衝力向前倾倒,直扑地面,勉强避过那枪口凶险。
    声音频谱还衝急着耳际,将四周的响声化做一段段高音刺耳。阿特娜感受到身上压覆的重量,与缠身縈绕的香气相伴,将她包覆其中。
    奥斯小姐迅速将阿特娜压在身下,同时举枪朝着对方的踝间射击。
    磅、磅、磅。
    磅、磅、磅!
    一连六枪示威,那是左轮手枪能搭载的弹量上限。
    「还好吗?」她压着她,在一连串乱战惊声后,是温柔的抚慰。「有没有哪里受伤?」
    「……我没事。」
    奥斯小姐吃痛地吸入一口气,接着顺起平缓吐出。「那就好。」
    有什么东西湿润在后背,温温热热的,黏黏濡濡的。
    阿特娜朝着自己右肩拍去,摸到那湿黏,腥味引起着嗅觉刺激,那竟是极其冶红的鲜血。
    「哇!奥斯小姐!你受伤了吗?」
    「嗯。刚刚那一枪擦破我的肩膀——不过不碍事。对方不止一人,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
    翻起身来,看着奥斯小姐忍耐着疼痛的脸孔,阿特娜不免倒抽一口气。
    她的鲜血染满右身,子弹从她的锁骨上方穿透,打钉出一个圆形孔洞,鲜血汩汩流出。
    这哪能叫做不碍事!
    「——你的肩膀!」
    「小伤。」没有时间拖延,她从自己腰侧囊袋中,拋出一綑纱布,丢给眼前人。「阿特娜,能麻烦你帮我綑绑一下伤口吗?越紧越好。」
    「好的、没问题!」
    「边走边做,赶快离开这里。」
    依照吩咐,阿特娜立刻接过纱布,熟稔地在奥斯小姐肩侧缠过一圈又一圈。
    不畏剧痛地站起身来,曲起右手避免伤口牵动,活像个从未受伤的人,俐落地往街角外走去。「再綑紧一点。」
    「好。」血液很快延满了纱布。奥斯小姐披掛着的长袍,已经有四分之三都沾着自己的血液染成酒红。
    「先回店里,我有工具可以治疗。」
    「好。」
    庞大的压力顶在阿特娜肩头,使她变成无情地接收机器。她应着奥斯小姐的每一个指令,将她肩头枪伤固定好,并且搀扶着她回到古玩店内,推开大门。
    「阿特娜,你记得廊道左侧有两间房吗?」
    「奥斯小姐不让我进去的地方?」
    「对,画着花朵符号的那一间。」
    「好的,我这就带你过去。」
    循着提示,阿特娜撑着奥斯小姐已有半边瘫软的身子,绕过柜台,走入室内廊道。
    丝血滴落在走廊厚毯,写下伤痕的途径。阿特娜看着廊道尽头右侧那一扇门,门前符号像是个万花筒,也像是个篓空玫瑰雕花俯视图。
    「谢谢,这样就好。」奥斯小姐无力地将左手贴上门板,感觉随时都会晕厥过去。
    「可是——」
    「你在大厅等我。」
    语气是命令,阿特娜只得点点头表示接受。
    奥斯小姐推开一个狭小门缝,让自己的身影足够穿过。霎时间,阿特娜闻到一股从篓花符号房间里飘出的恶臭,那是带有浓烈刺鼻的氨水味道。
    从奥斯小姐敞开的门扉中,她还看到几条透明的塑胶管线垂落,如同实验室般并排的试管,里面呈装着深浅不一的淡黄色液体。还有摆放在右侧木桌上的铁盘,盘内似有镊子、钳子、手术刀等等医疗工具。
    还来不及捏住鼻子,门板随即掩上。那一阵臭气随着门板沉重被隔绝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阿特娜伸手在鼻子前搧了搧,想要挥去扩散在空气中的恶臭。
    搔了搔头,最后的视线落在奥斯小姐一路走来,那不用多久早已渗入毛毯的滴落血跡,如果说她还有什么能够帮助到奥斯小姐的,大概就是整理起这个她十分看重的古玩店吧。
    念头刚至,阿特娜已经走到储间里,拿着清扫工具,将奥斯小姐方才走过的地毯污渍都擦拭一遍。
    叮铃——
    门铃声的清脆再次响遍整个室内,阿特娜反射性的一愣,随即僵硬在原地,因为奥斯小姐曾经嘱咐她不要开门。
    叮铃——叮铃——
    阿特娜瞥过大门彩透玻璃处,可以看到门外身影,穿着整齐的巡警制服,戴着警帽,深邃的五官被斜阳照得明影分离,写着严肃。
    叮铃——
    叮铃——叮铃——
    禁不住催促压力,阿特娜最终还是走到门边敞开大门。
    「不好意思,古玩店今日休息中。」
    「打扰了,女士。」为首的男人长得瘦高,脸型方正,鼻子英挺,还有一双深邃冷蓝的眼睛。两道法令纹深邃刻痕,是上了年纪的成熟,他毫不戴慢地亮出警徽,表明来意。「我是mps的警探,我叫做菲尔?艾诺?杰提克,你可以称呼我为杰提克探长,或是菲尔探长。」
    「哇……探长,有什么事情吗?」
    「事情是这样的,女士。警方接获报案,在汤尼逊街三巷里传来街头枪战,有可能为恐怖袭击。我们赶到现场时却一无所获,于是一路追查着地上的血跡,寻找到这间店面来。」他谈吐的声音低沉而稳定,节奏适切,令人舒服。「女士,我想我们应该谈谈,不晓得现在方不方便?」
    「这个……现在可能……」
    「可以。」身后传来奥斯小姐的即时答覆,如同麦穗般清香。「阿特娜,招待他进来吧。」
    「好——请进,杰提克探长。」
    「失礼了。」杰提克探长轻点过警帽帽缘,然后欠身走进。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古玩店内的装潢,不吝称讚。「很有品味的装饰。」
    「这边请。」顺着奥斯小姐的引导,两人一前一后做上大理石桌旁的沙发,一如顾客商谈那个样子。阿特娜手脚勤快,立刻到厨房酌满一壶茶。
    「谢谢。我想,你就是这间店面的负责人,是吧?」
    「正是,我是露珀?牡比?奥斯。」
    「奥斯?可是那个享誉盛名的奥斯家族?」
    「不敢当,那些都只是谣传。」
    「我听闻在警界高层,也有几位极其杰出的奥斯警监。当然,以我这样的身分也只是听闻。能在这里遇见奥斯家族的人,实在是我的荣幸。」
    「探长,您不是仰慕着名号而来的吧?」
    「那当然,咳咳——」轻了轻嗓,端正坐姿,杰提克探长从制服袖口间抽出记事本。「奥斯女士,警方接获报案在汤尼逊街三巷里头传来好几发枪声,请问你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
    「我可以询问,你在下午三点整到五点整这段时间,都在做些什么吗?」
    「当时我应该正在市集内,採买生活用品。」
    「有人可以佐证你的说词吗?」
    「你可以询问我的助手,我是陪同她一起採买的,在街上应该也有许多人看见我们。」
    「你们一直在市集待到五点整吗?」
    「是的。」
    「那你怎么解释,一直延伸到你店门口的血跡呢?」
    「血跡?」
    「是的,在汤尼逊街的街口,一路延伸到泰格森街,有几滴早已乾涸不易辨认的血跡。」
    「我不清楚……或许是有谁想要对古玩店进行恶作剧,所以拿着动物的血液延路偽造吧?血液有进行过化验了吗?」
    「……还没有。不过蒐证人员已经进行採样,结果应该很快就会出来。」杰提克探长细小浑圆的眼珠子朝着茶杯定睛半秒,双手交叠在膝盖间。「不过,你刚刚提到恶作剧,这几天店面有发生什么事情吗?」
    「大概是三天前吧,也有被人投诉过枪声,当时我与我的助手都在室内,并没有听到什么枪声。对吧,阿特娜?」
    「喔——对啊!」
    「原来如此,那我明白了。」他轻松地拿起茶杯,脸上的严肃转化为释然地松懈笑容。「既然有不在场的证明,你们两位应当也是受害者。对于突然的拜访打扰,我深感抱歉。」
    「哪里,如果能够帮忙上警方,那是我们的荣幸。」随着他的松懈,奥斯小姐背部仰靠,展露出来的是自信。「关于那起汤尼逊街的袭击,是否需要我们提供什么帮忙呢?」
    「不,没关係,这件事情交给我们警方就好。在调查结果出来以前,还请你们不要张扬。」
    「好的。」
    「茶很好喝,谢谢。」
    「是您不嫌弃。」
    又将人送走后,室内回归稀松平常的两个人。本该寧静的时刻,却在此时转化成尷尬。本来不需要填充的言词,却在这充满泥泞的空气里变得污浊不堪,阿特娜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先起口。
    关心?还是懺悔?
    「奥斯小姐……你的伤……」
    「不要紧。比起这个,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什么?」
    「我们要回到那个时间点,掩盖血跡。」
    「啊!用动物的血液吗?」像是点灵窍盖一般,阿特娜拳击拍掌,马上明白奥斯小姐方才说词的用意,但又马上陷入困惑。「但……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得是不要让警方追查到我们身上,会很麻烦。」
    「唔……警方?麻烦?可是刚刚杰提克探长已经来过了呀……」
    「……他就算了。但是不能再让警方的调查线索聚焦在我们两个人身上。」
    「……好。」
    两人一同摸到天文室内部,手牵着手,再次回到枪案发生前的市集里头。奥斯小姐特别错开了路径,在市集内与店家低价买进烟花与鸡的血液。再沿着自己的记忆,事先探查好从汤尼逊街到泰格森街的逃避路径,封塞道路阻开人群。
    正因如此,她们在负伤一路折回的路上,才未撞见任何一位目击者。
    直到一切证据都被掩埋之后,她又再领着阿特娜,补完「三点到五点整皆待在市集内」的供词,製造不在场证明。
    任谁也不会想到,奥斯小姐所有证词都是真的,却也都是假的。
    她用自己承诺的未来,如假包换地替自己做了偽证。
    回归现时,奥斯小姐将世界仪随手放在木柜上,那股耀眼的蓝色奇光缓慢褪成黯淡。两人又沉寂在天文室内,一前一后、一高一矮、有些无奈地盯着彼此,没有言语,但是交流满载。
    彷彿这个时常造访的天文室,已经被两人写下了默契,吐露真言。
    「奥斯小姐……你不想与警方接触,是不是因为,警方高层里也有奥斯家族的人?」
    「怎么这么问?」
    「……因为,你也让我不要接触马尔特先生。你说,跟他接触会有危险。还有……马尔特先生说,你一直在躲着奥斯家族。」
    没有回应,奥斯小姐从怀间掏出菸斗,从斗口间安进凝香油块,轻巧点上,然后吸烟、吐雾。「你就不用担心这些了。」
    「如果不能寻找警察帮忙……或许我们该用世界仪来保护自己的安全?」
    「你是指,用世界仪回到那个时间点,阻止袭击我们的人吗?」
    「不是,我知道那样就是修正过去。但是!或许我们可以到未来的时间线,提早知道自己会面对那些袭击,预做准备?」
    「确实,前往未来的方式是可行的。但那会增加时间线的不稳定性。」
    「不稳定性?」
    「你就想着,你在得知自己命运如何时,你会甘愿选择接受它?还是在自己不满意的地方试图改正?」
    「唔……」
    「大部分人都会选择试图改正吧。但那便是一个问题。如果时间线变动了,你原来探查过的时间线,会修正到哪里去,你也不得而知。如果时间线没有变动,那你预示到的一切,你都得坦然接受,就算在未来看到自己的死亡,也无法避免。」
    「看到自己死亡……」
    「你有勇气面对吗?」压低的嗓子,听起来像是恶魔低语,衝击着阿特娜的心智。「更何况,你还得考虑进去时间短路的问题。面对未来,你是没有任何探知方法的。」
    「那就意味着……无论如何我都会死吗?」
    「哼——只要你还是个人,终究会有那一天的到来。」奥斯小姐轻笑,将矮柜上的世界仪当做滚珠把玩。
    「可是!难道我们没有什么办法可以避免伤害吗?我不想看到奥斯小姐再为我受伤了……」
    「说什么傻话呢。」轻拍两下阿特娜的头顶,她勾起地嘴角像是完全不在意似地媚笑。「用一个不致命的小小伤口,换一个活生生的忠诚助手,怎么看都是对我有利吧?」
    「唔,可是奥斯小姐真的无所谓吗?至少知道那一群人的来歷也好……」
    「没有那个必要,只要待在我身边,你就不用担心安危。」薰探一口气,奥斯小姐欠身吐出的气息当中,隐含着馥郁馨香,全都縈绕在阿特娜身边。「阿特娜,我有些累了。晚餐可以麻烦你吗?」
    「啊——好……」
    「顺便再做点甜食吧,上次我都还没吃到。」
    「嗯!我这就去!」
    「那太好了。」
    一个简单的笑容,就可以唤起别人心里的正面能量。
    在面对困顿、面对苦楚、面对难受的时候。更该做的,便是将人们的注意力引导到其他事物身上。
    屡试不爽。
    看着阿特娜兴冲冲地跑出天文室,奥斯小姐又靠在墙上深吸一口凝香。
    没有探察来人的必要。是因为,她早已知道那些攻击阿特娜的傢伙是谁。
    又喟叹两口烟圈,奥斯小姐抓着手边的世界仪,有些出神的细瞧。
    多少人争权斗谋,就为了得到这个无用东西。
    既不能修正过去,也不好窥伺未来。
    人类对于时间机器的想像,终究还是太过梦幻了一些。
    与其渴望着先知与补偿,还不如想办法好好地过着现在的生活。
    她将世界仪收入存放着的矮柜抽屉,轻蔑地耸了耸肩。
    巴迪纳莉……
    唯独这件事情,她并不希望阿特娜卷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