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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皮书[刑侦] 第66节

      一件件衣服挨个试,每件都挺喜欢,每件都不满意,像个即将春游的激动女孩。
    月影婆娑,轻雾笼地。
    到了夜半,老莫鸠占鹊巢,四仰八叉睡在殷天房内。
    殷天裹着棉被窝在后院的摇椅上,定神望月。
    老殷从黢黑中破雾而来,缓缓坐在她身侧,“这是那间公寓的钥匙,那房子现在在你的名下,你1岁多的时候去住过,现在估计都忘了,这是地址。”
    殷天接过钥|匙,是欧洲古堡的镂空花纹老钥|匙,长得胡里花哨,“告利亚施利华街二道3c……”她就着月光仔细辨认纸条。
    “你妈当时买这房子的时候我不同意,你知道她怎么说的?”
    “我用我自己的钱,跟你又没有关系。”殷天头也没抬,本能地脱口而出。
    老殷一怔,愕然瞪她,闪过了一丝无可名状地惶恐,紧紧盯着,像是从她脸上窥见了妻子的暗影。
    殷天看他神色也愣了,“我妈也这么说的?”
    “嗯……”老殷有气无力,半晌没缓过神,“为了这话,我气得在宿舍住了一个多月,想听你妈服软,可你妈是那种离了我也能活得很好的人,”他干笑两声,“胜负欲甚至让我在那时逼问你母亲,珠宝和我掉水里,你救哪个?”
    殷天噗嗤大乐,“您真幼稚啊,还用问吗肯定是珠宝,简直自取其辱。”
    “如果有一天,米和和你这身警服掉水里,你捞哪个?”
    “这能一样吗?一个是人,一个是衣服。”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衣服。”
    “你看,跟你妈一丘之貉。”老殷给了她一个脑瓜崩,“到了那之后,替我买束白蔷薇,放在客厅右侧柜子上的留声机旁。”
    老殷起身踱了两步,回头看她,“你对那小子上心了,我提他名字你竟然没反驳。”
    殷天刚要申辩,被他打断,“你母亲是个很出色的女人,即使生病的时候,也是个斗士。一个女人成为一个斗士是很有魅力的,我当初怎样痴迷你母亲,自然就会有人痴迷于现在的你。”
    “他跟你不一样,他死心眼。”
    “我……”老殷无力辩驳,“我知道……我娶你小妈,伤了你心。”
    “谈不上,”殷天赤诚抬眼,“我也是离了您能生活的很好的人,所以您的身边站着谁,对我的影响都不大。就男女婚姻而言,张乙安的确比楼俞绮更适合您。”
    老殷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鼻头有些发红发酸,他把一直捏在掌中的照片放她怀里。
    照片中,一个长发及腰的女人站在一栋老房前打着大哥大,眉眼疏离,充满锐气。
    她长得极美,尤物一般。
    四分瑰丽,六分飒爽,在幽暗的梧桐落叶中有着熠熠发光的璀璨。
    殷天看入迷了,半晌后五味杂陈地搓脸,垂头哼唧着满怀悲戚,“我真是个残次品……”
    次日小雨如酥。
    殷天起了大早,一推窗就起了躁意,她最烦这样的天,打伞没必要,不打伞又粘一头水。
    心情郁结得很,她一脚踏进善宝山墓园门口的花店。
    挑了半天,拼了两大束鲜艳的花色,跟参加婚礼似的,恨不得披红挂绿。
    “您是祭拜吧?”老板娘剔牙往旁边一指,“挑白菊和□□。”
    “这个怎么了?”殷天蹙眉,最烦旁人指手画脚,倔脾气“噌”得冒火,“我们就喜欢热闹,热情,洋溢似火,你拜还是我拜,你管我呢!”
    老板娘啐出团肉丝,赶紧收钱把这煞神送走,朝她背影一撇嘴,“真晦气!”
    殷天听力卓绝,恶狠狠一回头,“你更晦气!”
    她凶神恶煞进了“英雄冢”,遥遥看到孙耀明的墓前一脑袋忽上忽下。
    真是大清早不痛快,先撞恶人再撞鬼!
    殷天气焰更盛,顺手捡起一粗枝奔过去,到跟前却戛然而止。
    那飘忽的脑袋竟是索然流泪的孙小海,正疯了一样地趴地磕头。
    殷天从未瞧过他这般模样,忙拽他起来,孙小海一抬脸,满额的泥血。
    “你疯了!”殷天摸兜没找到纸巾,孙小海无所谓地拿袖子蹭,粗鲁地蹭左蹭右。
    烂皮更严重了,刚擦完就重新冒血珠。
    孙小海目色恹恹,看了眼殷天,弯腰从布兜掏出一盒手撕鸡和两盒水果,
    殷天抓他手腕,“你怎么回事?跟你妈闹别扭了?”
    孙小海罕言寡语,当哑巴。
    “说话!再不开口,我就给刘秀瑛打电话,你知道我干的出来!”
    “没事,我就是想我爸了。”
    孙小海似是很久没张嘴,嘴皮粘连在一起,喉咙也涩然,他挺了挺肩背,眼泪流下来,“姐你别管我了,让我一个人呆会,求你了。”
    殷天突然上前,倾身用力抱住他,“别跟我玩这种推人的马戏,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孙小海憋了憋,忍了忍,终于溃堤,趴在她肩膀泣不成声。
    “没事,没事,使劲儿哭,哭痛快了就好了。”
    “姐……姐,我没辙了……”
    善宝山的墓园规划出了六个板块,“英雄冢”接近大门口。
    所有步入陵园的人都会望见英雄的故里,而武仕肖所在的京贵园在最里侧。
    米和陪同高烨来祭拜两人。
    他们身前两名警员,身侧两名警员,身后两名警员,皆是配枪跟随。
    米和依稀听闻几缕哭声在空中排荡,寻着声源望去,脚步一窒。
    他看见殷天紧紧搂抱着一男人,正轻声细语,充满溺爱地安抚,像个慈悲的母亲照拂儿女。
    那是米和从未见过的神采,他有些茫然。
    一股股酸胀似团团棉花,转眼就在他胸口沟满壕平,难掩黯然,他撇开眼,可大脑和心房都把持不住,叫嚣着她此刻的笑颜和那亲昵的拥抱姿势。
    米和死死咬唇,觉得憋闷,重重捶了两下心口,鼓嘴吐息。
    高烨顺着他目光望去,哼笑,“那是英雄冢,保不齐谁家家属,跟她从小玩大的,她发小的醋你也吃,港岛醋王啊你。”
    米和虽不想承认,但这话说完,他妒意淡了浅了。
    凝神盯了半天,认出那是孙耀明的儿子,顿时云开见日,和煦的笑容重爬嘴角。
    高烨揶揄坏笑,“你也快完蛋了。”
    拥抱和哭泣慢慢抑制住了孙小海的哀颓,殷天这才放开他,“你跟刘队怎么样?”
    “上下级,隔壁部门领导,正常样子呗,还能怎样?”
    殷天撕开花束的包装纸,散在石碑上,“没再联系?”
    孙小海避而不谈,从布兜里拉出条烟,“我妈给我安排了相亲,我就去见,见完了,成不成都让女方来说,就是想让她知道,她十全十美的儿子,在别人眼里百无一是,谁都瞧不上。”
    孙小海的谈吐充斥着大量的自贬,眉眼也堆满悒郁。
    他认真拆烟,拆成盒,再拆成支,点了两根,一根含嘴里,一根插香炉。
    他以前从不抽烟的,殷天知道,“我认识一挺好的心理医生,你要不找她扔扔垃圾?”
    他轻烟吐雾,耸了耸肩,“已经在看了,知道病得不清。每次看到别人拒绝我,我妈不服输的样子,不知怎么,就觉得特痛快,你跟你爸当年抗争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
    “我们更尖锐,不像你们黏黏糊糊,跟鼻涕似的。我们那会就差动手了,热战不行冷战,冷战熬烦了再热战。那时候劝架的人多,我俩都人来疯,越劝越闹。”
    “能闹起来也行啊,”孙小海戚然一笑,“我现在回家,每天在车库看俩小时手机,有时干脆睡一觉,有时发呆,不想回去,所有东西都是一成不变,相同的脸,相同的絮叨,相同的期盼,相同的眼神……”
    “哭有个屁用,抽烟有个屁用!”殷天一把抢下烟头,碾了,“正路走不通,歪门邪道不会啊!”
    “什么意思,姐你有招了是不是?”
    “谈一个啊,谈一个你妈最喜欢的,你和那姑娘签个合约,她做事你给钱,让她可劲儿闹,可劲儿作,闹到你妈什么时候觉得刘队真不错,再停!”
    孙小海愣愣瞌瞌,眼神虚虚晃晃,评估着这件事的可能性。
    待思维转了一圈,双眸终于亮了,乍现出光明而坚贞的华彩,他粲然大笑,手足无措,拍着脑门原地打转,继而高举殷天,“我怎么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姐!你是我亲姐!”
    孙小海火烧屁股似的跑了,留下一地狼藉。
    “孙叔啊,“殷天蹲地上给他收尾,“您呢,多入入王姨的梦,念叨念叨,好好劝劝,子女有子女命,甭天天拽着不放,要么把自己折腾疯,要么把孩子折腾疯,何必的,几个月不见,烟都抽上了。”
    整理完孙耀明的墓碑,她有些饿了,掏出能量棒开始啃食。
    自从昨儿张乙安听说她低血糖,晚饭后当即拉着老莫,开车到隔街的超市买能量棒,六个口味,一口味一箱,一共六箱。今早出门,在她衣兜、裤兜里各塞了两根。
    殷天还没走到京贵园,就看到了警察站岗。
    踮脚探头一望,武仕肖和张美霖的墓前站着高烨和米和,两人都是黑色高领毛衣,黑色呢子大衣,背影寒峭,也儒雅风流。
    不便打扰,她悄然离去。
    把剩下那花束重新立在孙耀明坟头,“好事成双,您多保佑,41号灭门案能在我们这代彻底终结。”
    张美霖的照片已经拓了上去,是黑白肖像照,美得惊心动魄。
    高烨看着照片,咧嘴一笑,“鬼机灵麻雀,斜眼黑猩猩,真般配!”
    “人家是人民英雄。”米和心不在焉,频频往“英雄冢”的方向出神。
    “你父亲在巴拿马做了一单很大的生意,让人眼红了。”
    米和这才回魂,蹙眉看他,“什么生意?”
    高烨摇头,“不清楚,但肯定是平了地头蛇的利益,能撬动利益的无非就那么几件买卖。他只能藏得更深,我最后一次跟他聊天,他id在马来的亚罗士打,那是一周前的定位,现在有没有挪地儿我不敢保证。”
    “具体位置?”
    “丹绒鲁海滩,卡威旅馆。他精神状态不错,至少我听到的声音不错,像是在吃饭点餐,还问服务员有没有最辣的酱汁。”高烨望着婆娑小雨升起的漫漫轻雾,“不用帮我辩护了,做老师是我父亲的梦想,我也交差了,可以画句号了。”
    “你在捅郭锡枰那一刀时,就想画句号,你跟张美霖是一样的。”
    “从小我就没什么共情能力,即便到现在,我也感受不到她滚下山时的那种心情。她离世我也没感觉。只是有一天,在杜伦的古董店里,我看到了一张东方面孔一闪而过,很像她,不知怎的我就追过去,没有人,只有一个老店主在擦银饰,我问他是不是有个女孩,他说没有,我就走到刚才看到她的地方,就那一瞬间,我眼泪下来了,毫无征兆,我也不知道我哭什么,现在我也不知道我在哭什么,张美霖跟我说,高灿在我心里的重量没那么轻,可能是吧。”
    离开墓园时,阳光撕裂了濛濛小雨,开始占据主导,英雄冢的一座座坟坻被金光万缕所包囊,亮晶晶,湿漉漉,济济跄跄,庄严若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