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焰火 第24节

      薄薄一册,写隋炀帝弑父登上皇位,在御花园中见亲妹杨琼姿容绝色,遂起奸·淫之心,不顾妹妹反抗,反复……
    小说是半文言文半白话文的,中间参杂了许许多多许盼夏不懂的词语。什么“角·先生”,什么“芙蓉滴露”,什么“骤雨打牡丹”,看得许盼夏似懂非懂,又红着脸将书放回去。
    果然是野史。
    晚上一块儿吃饭,叶迦澜早就恢复镇定,正侧身同叶光晨讲话,露出修长侧影,身姿挺拔,看得许盼夏一时间呆住了。
    爷爷嗓门大,声音直白:“囡囡,你咋老看你哥?咋?吵架啦?”
    许盼夏回过神,仓皇似被撞破的窃贼:“……没什么。”
    她一低头,去厨房帮忙端碗。
    平时家里人吃饭不用那个大的旋转餐厅,而是在客厅旁边,侧对着电视,电视播放着山东卫视的广告,要么是“黄土地黑土地种地就用史x利”,要么就是“美容汽修哪家强,山东济南找xx”……
    果然和传闻中一模一样,朴实无华。
    爷爷和叶光晨都喝酒,白酒,用的是小小的玻璃酒杯,上宽下窄,叶迦澜不喝,他和许盼夏坐一起,和她一样,喝大桶汇源倒出来的橙汁。
    爷爷年轻时候就开始做校长了,那个年代自然是严格遵守计划生育政策,只有叶光晨一个孩子;叶光晨结婚的时候也是,因为工作关系,只有叶迦澜。当年的计划生育严格,但在山东个别贫困以及欠缺发达的地区,乡镇户籍的,在头胎是女儿的情况下,会允许再生育一个孩子。很遗憾,叶迦澜的伯伯叔叔们都不符合这个条件,也正因此,许盼夏这个女孩一回来,特别“稀罕”。
    爷爷苦“皮猴子”久矣,对待许盼夏也全当亲孙女。他的普通话不是很标准,但许盼夏基本都能听懂。爷爷提到杭州,只笑着说好地方啊好地方,提到他年轻时候过去看枝头巷那个漂亮的花园式砖木结构小别墅,提大井巷里面的胡庆余堂,朱养心膏药店……
    好多地方,许盼夏也没听过,有些赧颜。
    吃到一半,有客人造访,是镇上的人,说是要集资修路,每家都交200元。将来路修好了,会专门立一块儿石碑,把捐赠者的名字都刻上去。
    爷爷伸手要拿钱,叶光晨制止了:“上午不是刚出了钱?”
    那人笑盈盈的:“嗨呀,这不是能者多劳嘛?小晨啊,知道你出息了,不差这两百,多出些……”
    爷爷已经掏出钱,交给那人,回头瞪叶光晨:“两百块而已,修路是好事,以后修好了,你的名字排在前面。”
    叶光晨笑笑,不和父亲争辩。
    许盼夏吃着炸得两面酥焦的藕夹,低头想起许颜说过的话,她说——
    “你叶叔叔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商人;以后在这里要听话,好好和他们相处。”
    叶迦澜默不作声调换了两盘菜的位置,移走原本摆在许盼夏面前的酱肘子,换成她爱吃的藕夹。
    许盼夏对叶光晨实际上是感激的,无论如何,对方说谎也好,怎样也好,都是为了给许颜一个更体面的身份,也是给许盼夏一个更体面的位置。许盼夏已经不是那种纠结说谎是不是不好的小孩子,她能理解对方这份心意,因而更加感激他与叶迦澜。
    不过总有一些看顾不到的地方。
    许盼夏的脚趾已经痒一整天了。
    许盼夏之前冬天的鞋子薄,长过一次冻疮,那个时候她不当回事,觉得妈妈工作已经很辛苦了,不过是脚痒痒而已……直到冻疮严重到肿起来破了皮,流出掺着血的水和袜子粘起来,许颜才发现女儿的异常。
    许颜快心疼坏了。
    一旦破皮,一些偏激诸如泡辣椒花椒水来洗脚的方子都用不了。许颜买了冻疮膏,每天晚上等许盼夏用热水泡完脚,再仔细给她擦。可惜还是晚了,从那之后,每年冬天,曾经被冻伤的地方都容易红肿一片,又痒又麻地疼。
    其实搬到山东后,冬天有地暖,许盼夏冻伤脚的情况已经好了许多许多。只是爷爷这边老房子暖气是自己烧的,不够热,也可能昨天晚上上厕所时没穿袜子被冻了一下,从早上开始,许盼夏脚趾上曾经被冻伤的地方就开始发痒。
    尽管长辈们说了有事直接开口,但许盼夏不好意思拿这种小事去劳烦他们,只想着等明天白天自己再去药店里买冻疮药。吃完饭后,许颜也终于打来视频电话,她穿得很厚,裹得严严实实,戴一顶帽子,只露出一点头发,笑盈盈地问许盼夏,在这里生活的还适应吗?爷爷和叶叔叔、迦澜哥哥对你还好吗?
    许盼夏一一回答。
    客厅电视开着,还是那个台,播放着抗日时期背景的剧,声音乱糟糟一团,嘈杂不清。谁也没有心思看电视,奶奶拿着水壶浇养得两盆绿油油的绿萝,叶光晨和爷爷在下象棋,叶迦澜在打扫卫生,他有点轻微的强迫症,已经将桌子来回擦了三遍。
    房间中的暖气温度尚可,许盼夏穿着一件毛衣,里面是件贴身的长袖棉t。许颜的通话背景是室外,看起来像个小公园,依稀能看到人造假山和灯,许盼夏认不出是哪里,问了几句——
    “哎呀呀,”许颜说,“你太久没来了,这边都不认得了?”
    不等许盼夏说话,她又打断:“对了,今年你的脚还痒吗?买药了吗?”
    许盼夏吓了一跳,立刻调低音量,小声说:“没事,早好了。”
    旁侧打扫卫生的叶迦澜停下动作,侧身回望。
    许颜说:“那边冷吗?我听你叶叔叔说家里面也有暖气,可能没统一供暖热。我也不知道什么情况,你那脚啊,平时得注意点,我听医生说了,这一年冻了,往后几年都容易冻,你得勤擦药膏……”
    许盼夏安静地听妈妈念叨,后半截,在视频里,许颜还热情洋溢地见了爷爷奶奶,一口一个“爸”“妈”,把两个人也哄得心花怒放。
    正开着视频呢,许盼夏转身,看不到叶迦澜了。
    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过了半小时才回来,外面又飘了细细碎碎的小雪花,他拎了一袋子零食回来,发梢被雪水沾湿,眼镜上也蒙了一层白雾。
    视频通话早就已经结束,许盼夏拿着手机上楼、打算回卧室睡觉,回望,叶迦澜摘了眼镜,正低头擦着镜片,叶光晨惊异地问他:“大晚上跑出去就为了买这些东西啊?咱们家里有吃的,明天再……”
    叶迦澜安静听父亲教训,眼镜擦干净,还没戴,手一顿,侧脸看,看到穿着拖鞋的许盼夏。她一双脚踩在毛绒绒拖鞋中,裤子宽松,遮挡得严严实实,只从缝隙中瞧见一抹浅浅粉白。
    许盼夏缩了缩脚,加快步伐回了自己房间。
    刚躺下没多久,卧室间的帘子又被人敲了敲。
    叶迦澜低声问:“睡了吗?”
    许盼夏坐起。
    “没。”
    灯光亮着,两个房间,一个棉帘,一撩就开。
    许盼夏穿拖鞋下床,蹭蹭蹭快步过去,一掀帘子,抬头看见叶迦澜。
    叶迦澜晃晃手上的药膏和棉签:“冻疮膏。”
    许盼夏愣了愣。
    “阿姨没和我说,”叶迦澜说,“也是我不对,这边不如家里面暖和,你肯定受不了——坐下,我帮你擦药。”
    许盼夏一双脚窘迫地安放在拖鞋中,脚趾都紧张到连冻伤的痒也察觉不到:“……我自己来吧。”
    “不如两个人方便,”叶迦澜的眼睛透过镜片注视她,“听话。”
    ……好吧。
    不知道为什么,许盼夏很难拒绝叶迦澜提出的一些要求。这个卧室很简陋,平时没有人睡,也没有什么椅子,唯一可供坐的地方只有一张床。
    床啊……
    木质床头柜上摆放的闹钟,每一秒都有着轻微的滴答声。许盼夏紧张回头看,确认自己的被子没有凌乱,也没有将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放在上面……
    她庆幸自己刚才掀开门帘时将胸衣塞进被子中,遮挡得严严实实。
    饶是如此,在坐在床上时,许盼夏的心仍颠簸到像机器中噼里啪啦裂开的爆米花。
    叶迦澜屈膝,半跪在她面前,示意她将脚挪过一些——
    “搭在我腿上,”叶迦澜说,“我眼睛近视,看不清。”
    许盼夏一边慌慌忙忙地想原来戴了眼镜也看不清吗,一边迟疑着将脚伸过去,落在他膝盖上。
    她为展现自己的窘迫和贫困、伤口而羞耻。
    又庆幸自己刚刚在泡完脚后干干净净地剪掉了所有的指甲。
    不然,现在的许盼夏打死也不会将脚伸过去。
    就像夏天跑完操,她腋下和脖子上全是汗的时候,就绝对不会再故意走快、赶上叶迦澜班级的队伍去偷偷看他。
    青春期的少女拥有着一万种隐藏自己不美好的魔法。
    他的腿是热的。
    冬天的叶迦澜仍旧穿运动裤,不过变成了深灰色,他很少穿牛仔裤,一年四季的运动装扮,休闲舒适。许盼夏一双有冻伤痕迹的脚,首先感受到纯棉的质地,其次才感受到那绵绵不断、蔓延来的温度。
    许盼夏咬住唇。
    她的脚被冻伤的地方有三处,左脚两处,一个在大拇指侧面上,另一个在小拇指下方,右脚则是冻伤了大拇指。最开始冻伤的那一年最痛苦,因为在脚上,走路时和袜子在一起,难免会黏连,每天晚上都要小心翼翼地撕开,袜子顶端的血迹怎么洗都洗不脱,涂上药膏也没什么用,只会得到一双和脚、血、药膏一同黏住的袜子。
    等到天气暖和了,这块儿皮肤才渐渐好完全,可惜还是留下一道疤,一道浅浅的,深色的疤。
    这双有了疤的脚,现在都踩在叶迦澜的大腿上,膝盖上约十公分的位置。
    叶迦澜拆了药膏,拧开盖子,撕去银白色的封口膜,挤出一些,用棉签蘸着,低头。
    不用问是哪里冻伤了,一眼就能看到,这三处都是发红、微微肿起来的,连带着这几根脚趾也胖了一小圈,可怜极了。
    他用蘸了药膏的棉签轻轻贴上去,打着圈儿转。药膏凉,激得许盼夏打了个哆嗦。
    叶迦澜抬头:“疼?”
    “不,”许盼夏说,“……有点怪。”
    叶迦澜:“哪里怪?”
    “我说不出,”许盼夏说,“可能……我觉得这样有点奇怪。”
    她小声:“以前只有妈妈这样给我擦过药。”
    叶迦澜说:“不奇怪,之前我爸也这样给我妈擦过。”
    他还是第一次提自己的母亲,许盼夏想到自己和妈妈的身份,不做声,不知该说些什么,只低头眼巴巴地看在她红肿创面上温柔打转的药膏。
    叶迦澜太温柔了。
    哥哥太温柔了。
    温柔到令许盼夏无所适从,尤其是创口本来就因为冻伤而红肿发痒,痒到让许盼夏恨不得狠狠挠几下——当然,挠是不行的,一旦挠破了更难愈合。蘸着药的棉签是凉的,本来能起到一定的舒缓作用,偏偏他下手又这样温柔,温柔到好像并不是上药,是逗弄——
    打住,打住,不能继续想了。
    许盼夏尝试着不用那些奇怪的词语来形容现在的场景。
    虽然现在的局面已经足够奇怪了。
    许盼夏呆呆看叶迦澜的脸,看他镜片下澄净的眼。
    他神色专注到并不像是上药,而是在创作伟大的艺术作品,是绘画。
    叶迦澜说:“我之前和你说过吗?我妈刚嫁给我爸的时候,我爸什么都没有,没有房子,也没有车,只有一份苦哈哈的差事。”
    许盼夏摇头。
    “像你看到的这样,我爷爷家庭……怎么说呢,并不算多么贫穷,所以能供我爸读书,但也不算多么富有,一般家庭吧,”叶迦澜说,“那时候我妈家生活条件比我爸要好很多,我外公做生意,卖衣服,有两个分店。”
    许盼夏安静地听。
    “那时候结婚,我外公一开始也是不同意,后来和我爷爷、我爸谈了很久,才同意了这门婚事,”叶迦澜说,“结婚后,我爸辞了职,跟随外公做生意——算是半个入赘吧,我外公只将钱给我妈,让她负责管理钱财,这样一直到我妈过世。”
    许盼夏问:“是意外吗?”
    叶迦澜摇头:“是心脏病。先天性的,没办法,那时候医疗水平还不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