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对准手腕内侧，却短暂地顿住。
    他应该问什么？
    你是谁？双生蝶到底是什么东西？吴金他们想要什么？这里是哪里？……
    笔尖落下，宋司很快写完了他与“他”之间第一次沟通的内容，写完之后，他看着那行字，微微走神。
    他写的居然是：“为什么与潇订婚？”
    宋司忍不住心情复杂地笑了起来。
    他放下笔和本子，感慨自己落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有感到过一次慌乱和恐惧，甚至比不上被楚明意拿枪指住时的心跳加速。“穿越小说”的错觉让他与这个世界起了隔阂，哪怕错觉已经破灭，他依然觉得自己是外来人，是异世界的一缕孤魂，如果命丧此处，也许正好可以魂归故里。
    唯一的几道羁绊，大都与楚明意有关系。如果明天就是大限，至少今天，宋司想知道跟楚明意相关的一切，而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阴谋与真相。
    宋司又望了一眼新鲜的字迹，不知为何，无法控制地想楚明意，想起落在身上的狙.击枪激光点，想那人受伤后的模样，想得牙关有些发抖。他现在后悔了，如果手上的字迹能够写给楚明意，他只想好好地道个歉，抱歉让他抬起抢来，做那个明知道会伤害他的选择。
    他花了一点时间，从失控的情绪里缓和下来。
    房间外依然没有动静，吴金花了那么大力气，从闹市中把宋司劫走，似乎就为了把他关在这里打点滴。
    宋司转过身，对着摄像头说：“我饿了，需要食物和医生。”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门口传来敲门声。明明已经把人非法囚禁在这里，主谋还要装得绅士礼貌。
    宋司没说请进，任由他敲了一会。果然，外面的人擅自推门进来，来人依然是吴金，手里端着食物，身后跟着还没换下睡衣的付希。
    第085章 泄露 为什么付希要跟他说这些？
    “晚上好。”吴金说。
    宋司的视线越过他, 直直地看向付希，后者双手揣进兜里，冲他温和地笑。
    “你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 ”吴金将食物放在桌上，“近段时间不要动用能力, 想知道什么, 或者想要见谁，直接提出来，我尽量满足。”
    宋司没说话。吴金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付希，很自然地道：“两位无需我多介绍。付先生，帮宋医生检查一下吧。”
    付希点点头：“好。”
    吴金让开路, 站到了一旁, 却没有从房间里离开。宋司道：“让我跟付主任单独待一会。”
    他叫的是“付主任”，吴金别有深意地看了付希一眼，耸耸肩，做了一个两位请便的姿势, 帮他们带上了房间门。
    付希走到宋司身前, 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宋司迅速地避开了这个动作，让他摸了个空。
    一小段时间的沉默, 付希的眼睛弯起来, 还是跟以前一样，轻言细语地说：“还记得你割腕自杀被救之后么？我第一次见到失忆后的你，也是现在这样, 看着我像炸了毛的猫。”
    说这话的时候, 他露出怀念的神色, 又一次去摸宋司的额头。宋司抓住他的手腕, 不让他的异能渗进大脑中。
    “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宋司说。
    付希神色不变, 依然带着笑意，道：“我提了离职申请，部长没有批。所以我只能选择休一个长假，帮助老师完成他未了的事业。”
    轻飘飘的一句话，说得坦诚又光明正大。宋司本以为自己能够保持冷静，此时也只觉得火气在往头顶冒，同时夹带着失望和挫败，冲得他说不上来什么滋味。他绷紧声音，道：“李云安已经被执行死刑，付主任，你是人民警察。”
    付希看看向宋司紧握的拳头，目光动了动，不知道在期待还是在失落：“我明白。”
    宋司听他这么说，嘴角忍不住带上嘲讽。他想起在法院门口长达二十分钟的对峙，想起那二十分钟内的生死大义，还有人质溅在侧脸上的温热鲜血。这些回忆让他觉得越发感到无法理解，目光也不由得变得陌生，像是这么久来第一次认识付希一样，道：“他们把装满炸.药的直升机开到了市区里，六百多人在爆炸范围内，楚明意和田黎受伤，包括我在内三名人质被劫持，你明明有足够的机会联络我们，却什么都没说。付希，六百多条人命。你和你老师的事业够这个分量吗？”
    付希难得地安静了几秒，随后道：“我很抱歉，不要生气了。”
    他依然是这副模样，哪怕做了最让人不齿的事情，也永远不会表露出野心和攻击性，甚至不会为自己撒谎辩解，似乎底子里仍是那位不善言辞的温柔主任。
    宋司心里的气莫名被冻结了，紧握的拳头松开，慢慢吐出一口气，感到有点难过。
    付希这时候反而往前走一步，主动抓住他的手腕，在极近的距离内突然对上了他的眼睛。
    宋司反应极快，瞳孔猛地一缩，正要避开，但一股熟悉的力量已经侵入大脑，像几千瓦探照灯，让人非常不适地闯进隐私区域，试图寻找什么。几秒的无所适从之后，宋司用力闭上眼，庞大而浩瀚的黑暗如同一扇巨门，狠狠地将付希甩了出去。
    双方几乎不存在较量，除了最开始那几秒呆滞以外，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力量将付希彻底碾压。他的嘴唇一下变得惨白，眼睛里充斥着可怕的血丝，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又没有踩稳，身形晃动，差点摔倒。
    宋司抓住他的手臂，拉他站稳。
    付希用手掌遮住眼睛，呼吸急促，嘴角却带着说不上来的笑。宋司被他笑得背脊发凉，道：“你要找什么？”
    付希沉默了很久，似乎在努力控制自己平息下来。
    “我们要找锚点。”他有些虚弱地开口，随后挪开手掌，用力眨了几下泛着生理泪水的眼睛，温和地笑道：“小司，你知道锚点是什么吗？别生我的气，我都愿意告诉你。”
    锚点。
    宋司对这个词并不陌生，楚明意孤身跳进祝红嘉的里世界之后，他拨通楚明潇的电话，未婚夫曾告诉他：锚点就是每个人的里世界坐标，只要能找到锚点，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但吴金他们要找的锚点，显然是不相同的。
    付希眼睛里除了血丝，还带着难以形容的浓烈情绪。宋司摇摇头，等待他的后文。
    付希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半杯凉水，喝完之后思索了片刻，看了一眼摄像头。
    “锚点是像太阳那样的恒星，用万有引力牵着所有的小行星，让他们永不偏航迷失，”他重新走到宋司身前来，顿了顿，又将刚才的说法否定，“这样描述可能不太准确。锚点应该说是一把钥匙，一个坐标。”
    宋司希望从他嘴里套出更多信息，于是顺着他的话道：“李云安也在找锚点？”
    付希并不避讳，明知道这里装着摄像头，依然有问便答，道：“是的。你跟李科长并无深交，也并不了解他。他是个非常纯粹的人，纯粹到无谓善恶，只追求自己认为是崇高的东西。他帮宁海集团，仅仅因为刘岑宁也在找锚点，却并不认可刘岑宁的理想和信念。就像现在，我与吴金虽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面，也有不同见解，不过短暂地互相利用而已。”
    “老师找锚点，是为了建立一个伊甸园，一个基于这个世界，又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伊甸园，让所有注定要走向死亡的人类在伊甸园中得以延续和永生。而你有伊甸园的唯一钥匙，通过你，可以与另一个世界相连。” 付希道，“刘岑宁只是被一些假崇高的说法蒙蔽了双眼，自以为能成为开天辟地的救世之主，最后也不过是成为别人的垫脚石。”
    伊甸园。
    宋司微愣。
    这段信息量极大的描述之中，他却想起一件不怎么相关的事情。在楚家的时候，楚明潇曾带他进入意识海，并以此为媒介，让他短暂地窥视到了高次元的世界。
    在那个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世界里，他远远地窥见一颗蓝色的绝美“星球”，将星星点点的蓝色渗进围绕在其身边的众多小型星，组成一幅壮美的星云图。
    楚明潇说，那是他的里世界。付希今天又告诉他，他掌握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锚点。
    再细想付希的描述，一个让所有人类得以“延续”和“永生”的伊甸园，宋司首先想到把将死之人投入意识海，某些意识海里，时间可以被无限拉长和分解，理论上的确可以永远保存人类的意志。但个人的意识海是建立在主观世界而非客观世界，随时存在崩塌的风险，也无法接纳大量外来者，几乎不可能实现“所有人类”的伊甸园。而且，就算付希他们找到了一个完美的世界，单从个人能力来看，可以随便带人进出里世界的楚明潇听起来更像锚点，跟宋司又有什么关系？他不过是一个医生。
    许多思绪涌上来，有几个问题几乎到了嘴边，但目光对上付希的眼睛之后，轻张开嘴又一点点抿了回去。付希看上去很真诚，并不像在说谎，也不像别有所求，但身在曹营，宋司选择沉默。
    付希等待了一会，主动开口道：“你没什么要问的？”
    宋司点点头，故意道：“有。你是不是被洗脑了？”
    付希神色间有些无奈，还有一些没能被理解的失落，似乎对宋司的想法心存期待。
    “听起来是挺天方夜谭的，但并不是毫无根据。”付希继续慢吞吞地说，“小司，你仔细想想，为什么你拥有最为特殊的治疗能力？为什么你的病人总是很容易对你心生依赖和喜爱？三科的同事，田黎、林铮、义铭、欣欣，在遇到你之前都存在非常严重的异能过激，这么多年来，只是待在你的身边便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他们也恰好对你抱有特殊情结……”
    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里面的人还没有开口，门已经被直截了当地推开，吴金的目光扫过他们，道：“付先生，结束了么？”
    他显然一直在听着，付希说的太多，他脸上带了点不快。
    “说到这里，”付希却毫不避嫌地看向吴金，就这么接上了之前的话题，“小金为了找到锚点也废了不少功夫，一直想渗透进三科内部窃取资料，但屡试屡败，所以才开始怀疑锚点就在三科里面，为此不惜浪费陈小姐的大好能力。”
    宋司眉头一跳，也跟着看向吴金。付希的话如同看不见的丝线，将无数看得见的、看不见的碎片全部连了起来。
    难怪在神谕的子论坛里，最开始发布的任务是要他性命，最后却变成活捉他，还附带了不能伤害他的条件。
    也难怪汪嘉文那么轻而易举地被抓捕，他们根本就是将计就计，为了利用女人的梦境能力感染田黎，进而感染宋司！
    还有其他很多细节也得到了解释，宋司一时间甚至怀疑——为什么付希要跟他说这些？
    吴金没什么表情，淡淡地看了一眼付希，重复了一遍先前的问题：“结束了么？”
    “没有。”付希遗憾地说，“小司已经开始觉醒，以我的能力，在没有得到他允许的情况下，没办法进入他的大脑。”
    吴金不意外地点点头，也露出遗憾地表情：“既然这样，我试试吧。”
    “等等。”宋司突然开口。
    吴金和付希同时看向他。
    明知道吴金在这里，但宋司仍然有一个不得不问的问题，他有一种直觉，这个问题将成为一切的关键。
    “付主任，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宋司道，“李云安被捕的那天，你跟楚明意在我的意识海里到底见到了什么？”
    看着他的两个人同时陷入了沉默，吴金的目光转向付希，眉头皱起。付希轻轻笑了一声，反问道：“你的猜测呢？”
    宋司道：“一个操场，一架秋千，启程孤儿院。”
    吴金脸上并没有表露多余的情绪，眼神落在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付希的笑意加深，道：“你的确坐在秋千上，并且一眼认出了楚明意，主动询问他来意，告知他要找的人是李云安。很神奇是不是？……哦对了，你还让楚明意走近一点，然后接着从秋千里跳下来，亲吻了他的侧脸颊。”
    宋司轻张开嘴。
    他在意识海中可以自主行动？人怎么可能控制意识海？？
    忽然之间，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
    如果他可以控制自己的意识海，那恰恰好可以成为伊甸园的完美容器……
    宋司几乎想到了某个关键，那边的吴金却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思索：“时间到了，请宋医生……”
    宋司脱口而道：“你以前叫我哥。”
    吴金一愣，眼神在某个刹那闪过难以描述的复杂情绪，但很快接上了之前的话，意义不明地勾起嘴角；“……请宋司哥好好睡上一觉。”
    带着电子镣铐的手腕一痛，有什么东西刺穿他的皮肤，宋司条件反射地握住手腕，抗拒地往后退了半步，而黑暗已经极快地席卷而来。
    *
    作者有话要说：
    不咕了！
    第086章 误事 私情误事。
    三天了。
    三科绿意盎然的办公室中弥漫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死沉之意, 烟味、浓咖啡味凝固在一起，让人喘不过气来。田黎中弹又不肯住院，坐在轮椅里缠着厚厚的纱布, 双眼通红，盯着桌上宋司养的绿植发呆, 楚明意内脏轻微出血, 一只手腕脱臼，靠着椅子一边抽烟一边看电脑，喻义铭喝着能毒死老鼠的浓咖啡，在投影上放出一个长发男人的速写。
    “现场所有摄像头没有一个拍到了他的模样，我只能根据铮哥的回忆画像去做不完全匹配, 匹配后的数据非常庞大, 我无法做进一步的缩小，”喻义铭焦虑地咬着下嘴唇上的死皮，“我现在把数据全部共享出来，楚科, 你有没有什么思路？”
    楚明意双手飞快地敲击键盘, 一时间没有说话。办公室的氛围越发沉重下去，直到田黎突然从椅子里站起来, 喉咙里发出一声奇怪的响声, 径直朝门外走过去，速度很快，似乎丝毫不受腿部枪伤的影响。
    “站住。”楚明意说。
    田黎的瞳孔边缘一闪而过血红色, 后槽牙咬得轻轻作响, 站在门口那株绿植边：“科长, 我申请去一趟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