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暗涌
“王长安要杨知微嫁于林无隅,表面上看,是意图借林无隅朝中势力笼络党羽,贪赃谋财。”寒赋偏过头来看仇红,也看周遭的潭水。
在他的视线里,仇红安安地坐在他身侧,垂在肩侧的发丝被风吹开又依归,贴着她的躯体柔成一段浪。她正垂眸凝着他的伤处,因他的话指尖紧绷了又松开。
“但实际上呢。”寒赋注意到了她手上细微,抬眸,将视线抛远,“杨知微这一嫁,真正的作用,只是为了能牵制你。”
风吹起草影,阴云在眼前揉出碎光,零星地落在他眼中。
余光里,仇红搭在他臂上的手垂了下去。
臂上一空,紧接着涌上脊骨的便是无穷无尽的失落感。
寒赋面上神色却未变,接着一字一句将话讲开:“杨氏这一枚棋,从被抛出手的那一刻,就注定是王长安股掌之中的弃子。”
杨氏行于明面,无论是剑南杨氏,还是缙云杨氏,这么多年来,都在王长安的助长下,光天化日地大行其道,偷赃枉法,极尽狡邪之事。
王长安不是傻子,任由杨氏在他的羽翼下这样明目张胆,不是图那几分白银,更不是图那点为利往的人心。而是因为,王长安从头开始,根本没想过要保住他们,甚至...在铲除杨氏的这件事上,他或许比朝廷还要更加迫切。
“杨氏总归是要倒的。”寒赋的声线极平,“王长安比谁都清楚这个结局。只是在那之前,为什么不将它的作用发挥到极致,在它行至末路之前,再替自己铲除掉一个心腹大患?”
“心腹大患”这四个字,他咬得极重。
似乎是想让仇红深刻地清醒,这里的心腹大患,不是林无隅,也不是元都派。
而是她仇红。
仇红听见了,把这句话听得极清楚。
她忽地觉得心上一沉,但真要说难受也谈不上,只是一瞬的不适,疲倦感霎时夺走了她全部的意识。
她不太想听寒赋继续说下去了,骨子里的逃避本能驱使她起身,快些逃走,但寒赋的声音又硬生生将她的肩骨压下去,把她的人钉在身侧,哪儿都去不了。
只能安静地听他说。
“王长安的计划里,杨氏倒台,林无隅顺势遭受牵连,一向与他交好的你不可能坐视不管。为了林无隅的安危,你一定会有所行动。而放眼京城,你唯一能去求情的,只有皇帝一人。”寒赋的神情无变,“可一旦你问皇帝要恩典,王长安就会推动朝廷,借势逼你还君恩。”
攻于心术之人,人常难安。
仇红回朝重领政务的这些时日,王长安要么称病避朝政,要么多拜寺庙寻神佛。
看似退而求守,避其锋芒,实则寒赋明白,一切暗流都在他算计之中,有条不紊地冲仇红席卷而去。
寒赋回顾自己这半生,几乎大半的时日耗在心局筹谋,尔虞我诈之中,却没有一刻真正觉得难熬,无法延续。
唯有在替仇红着想的时候,心神俱疲。
“还君恩,无非是西凉战急,要推你坐阵,领兵维安。”寒赋望向面前的深潭浓影,“可一旦你真的被逼着去了西凉——”
谁也保不住你了。
深潭无涟漪,周围无边的高草却起起伏伏,围潭而立,像一个变化无解的局。
这世上其实不是每一个人都必须从混沌之中整理出头绪,循规而破,大部分的人是可以随性而为,不用在意世道章法地过活。
可一旦入局,人便从此行如傀儡,再无自我。
寒赋深谙此道,自然知晓,深陷泥沼无法脱身的痛苦。
所以,比起入局,他宁愿设局。千方百计浑身解数,他自请君入瓮。他习惯性地旁观,习惯性地审视,在看到那些形形色色的人飞蛾扑火、作茧自缚于局中,寒赋不仅不同情,甚至在看到一些人落一个投身自灭的凄怆下场时,竟有淋漓尽致的快感涌遍全身。
这么多年,他就这样毫无心肝,踩着他人的血骨,一步步走上丞相之位。
寒赋明白自己的品性。
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所以登上相位后的每一日,无非是作前日的变本加厉,绝不回头。
可。
若那局中,被吞噬被湮灭,被推着走向末路亡途的人,不是那些蝼蚁飞蛾,而是仇红呢。
寒赋很多年前,想过这个问题。
在皇帝为了仇红之死,要翻天覆地为她争一个顺理成章的名分,将她留在自己身边,从此生生世世与皇家,与帝王藕断丝连的时候。
寒赋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道不同不相为谋,在寒赋与仇红相识最初的那几年,他们二人便毫不掩饰地彼此回避,彼此视而不见,彼此眼不见为净,彼此阳奉阴违。
仇红看不上寒赋,从他的为人到作为,没有一处满意。
寒赋不喜仇红,以仇红厌他之道,还之彼身。
与仇红交恶是极简单的事。
更别论,仇红厌恶他到骨子里,毫不掩饰,甚至直逼他性命,要他时时小心。
寒赋还记得那振聋发聩的一鞭。
真是疼啊。
叫他切身体会到,仇红的疯。
寒赋并不是个轻易忍让的人,但在仇红只身闯入相府,于雅居之中要挟他性命的那一夜,寒赋只能向她低头。
诚如仇红所言,他动不了她,他没有她强。
所以,寒赋权衡利弊后,选择按兵不动,向她低头。
所以,才有了那番话——
“将军所在一日,我忠心为后梁一天。鞠躬尽瘁,绝无反念。”
寒赋还记得那日自己的神情,仇红的背影,和腕骨上撕心裂肺的疼。
“若做不到,寒赋引颈受戮,这条性命,将军随时来取。”
这番话,寒赋诚心不多,但却绝无欺骗。
却也绝不是,真正向仇红服软。
只因,他在说“将军所在一日,我衷心为后梁一天”这句话时,便已料想到,眼前的仇红,时日无多,此生命短。
不足为惧。
在寒赋眼里,人心这种混沌的东西,一旦沾上了恶,便总会在利诱驱使下,彻底地沉沦。由此,寒赋喜欢人性恶的那一部分,也喜欢抓住这一部分,尽情操纵。
在遇见仇红之前,寒赋几乎与人心里的血腥交熟到不分你我的地步。
这世上真会有至纯之人么。
他没想到。
竟真会有。
仇红那时候,身旁有裴映山,身后有偃月营,这些东西加起来,竟组成了她的全部。她比寻常人少了许多欲望,所以比起俗人的贪念痴嗔,仇红的身心都显得简单至极,纯粹至极。
可纯粹到极致的人,愚昧也会到极致。
这样的人。
生比死难。
比恶人更易自毁。
更易在自毁后,伤及哀鸿,令所有人痛苦。
寒赋想到了,猜到了,仇红活不长久,不是他人所逼,她自己也会将自己送向死路。而偏偏她死了,也绝不会令世人安生。
他猜想到这些,于是远离,就像他之前作壁上观那样,轻车熟路地袖手旁观。
可,在意仇红,是比厌恶她更容易做到的事。
寒赋从前不觉得仇红在自己心上能占去几分几两。
直到那一晚宫宴,金銮殿上灯火辉煌,他却无心与皇帝相谈,亦无心与官臣筹谋,对于佳酿美人,更是无心分神。
视线中,只有一个人的身影。
寒赋本以为,只是无意间瞥向她而已,却不料这一眼落了,便再移不开。他看了许久,看着仇红饮水,看着她小口入食,看着她百无聊赖。
看着她,将视线移向皇帝下首,皇子所在的那一列席位。
耳边觥筹交错,曲乐升天。
寒赋却力竭,大事不好。
五指紧握成拳。
而后承认一个事实。
他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在乎仇红。
不然怎会从她一眼,就看出她对宋池砚隐而不发的爱意情深。
因为他看着仇红的时候,也是用着这样,他自己都不曾发觉的,状似无意,却缱绻至极的眼神。
他在意仇红。
但幸好为时不晚。
这份在意不足以伤他要害。
他可以管束好自己的心。
那夜宫宴尾声,皇帝酒醉,下意识去寻仇红,席上毫无人影,仇红不知所踪,皇帝气结,却又不能将恼火宣之于口,最终与前来服侍的娴妃不欢而散,独自回了华清宫。
大臣们三两成伴出宫城,赶在宫门下钥之前离去。
寒赋却一直未曾离开。
太液池的亭台,他造访过屈指可数的几次。
都是伴着圣驾,恩赐般地令他陪侍在侧,共赏太液池盛景。
皇帝那副嘴脸,寒赋记得清楚,所以纵使太液池再美,他也坚决不愿再踏足。
今夜却不得不来。
他站在亭台中,倚栏而望。
说不清过去了多久,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他才看见那一双人影,并肩跌撞着从舟中离开。
寒赋把那一幕记住了。
记得很深。
以此告诫、拿捏自己那颗心。
千万、千万。
不能再因她起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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