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他又在心中改了主意, 决定避开黑迷雾区。然后他又看见了新的场景。自己端坐在寻迹者飞船的指挥舱里, 看着模拟星图中下方翻滚咆哮的引力巨浪。庞大的源星舰队呈编队行驶, 如同踏波而行。再然后, 画面一转，也不知在预知里时间过去了多少年, 他又看到了前方猛然扑来的大量造型各异，但却凶猛冲杀而至的海量杂牌军舰队，必然是活跃在南乡星团里的太空海盗联军。
    再紧接着，任重便开始在心中建立新的认知, 决定研发蒙蔽“网”的技术手段, 避免刘安发现自己的动向。这一次他眼前的预知幻觉里便成了风平浪静。
    此后, 由于当时舰队内部需要以消化母皇舰战役的战果为核心, 他不便于调整舰队生产力重心，所以只在源星那边着手建立新的人工智能人才培养体系与研发体系，再有孙艾这现成的内鬼级样本协助开发，现在的确已经完成大量的基本工作。
    再剩下的部分，倒是需要一些超出常规认知的顶级人才来完善补充。
    不管怎么说，当初舰队出发时, 的确带走了很大部分高智商基因人才。
    到如今总计近22年过去, 在一代人的繁衍后, 源星上的高阶智商水准依然未能赶上舰队, 这些顶级的工作, 还是需要点超常规的天才灵感，得在舰队上完成。
    恍如一眨眼，又四年过去。
    此时舰队依然在向着黑迷雾区笔直冲去，将会在一个月后抵达，并进入已经被沿用了上千年的稳定穿梭轨道。
    绝大部分时候，黑迷雾区内部的所有暗能量团都在做着围绕几何中心的交叉规律公转运动。
    正常的航线将会是呈切线运动逐渐进入黑迷雾区内部，然后划出一个大号半径的曲线, 顺着黑迷雾区内部的公转轨道方向，并最终通过这片区域。
    理论上, 只要进入时的相对点位没问题，顺利切入安全航线，这趟旅程就会四平八稳, 无惊无险。
    但此时所有舰船却都已做好临时变向的准备，只等任重一声令下，便会即刻开始逐渐变向, 最终与橄榄型的黑迷雾区保持切向平行。
    用来欺骗帝国超网的人工智能算法也开发完毕了，但又出现了新的问题。
    根据人工智能研究院的最终研究成果，判定必须有具备直连通讯能力的载具沿着原有的公开航线稳定航行，再以此为中继点来转接信号，链接舰队节点与帝国超网。
    之前任重的计划是派遣数艘具备较强通讯能力的智能化小型工作舰进入黑迷雾区即可。
    但在随后由飞梭舰与眼睛舰联合完成的前线实验表明，致密暗能量团对信息流具有不稳定遮蔽效应。
    如果信息流信号要接连穿越整个黑迷雾区，必然会受到遮挡影响，导致信号强度不足，且不稳定，容易在帝国超网的面前暴露出异常。
    追逐科学的过程便是这样，只有当走到那一步时, 才能知道自己会遇到什么问题，才能针对性地去解决问题。
    随后，人工智能院、军工院、通信院、工程院等多个部门开展紧密合作, 提出了新的可行方案。
    方案如下：把工作舰的规模从寥寥数艘增加到五万艘。
    这五万艘工作舰将会沿着黑迷雾区的边缘, 分为一千纵排，沿着非标准路线，跨越波澜跌宕满是危机的无数暗能量团的交错区而行。
    一艘又一艘工作舰的数据都会串并联起来，用接力的方式，再靠着冗余的带宽来保证信息的稳定性。
    起初时，任重觉得五万艘的数量太多了，未必要得了这么多的冗余量，试图将工作舰规模压缩到一万艘，只组成两百条传输链。
    但负责这件事的花月岚却驳斥了任重的提议。
    在两个人的闭门会议里，花月岚听完任重的想法后，重重一掌拍在桌面上，怒斥道：“你曾经比任何人都更冷血，即便需要舍下一百八十亿人的性命来成为投名状，你也没有丝毫犹豫。但你又在这样关键的时刻显得过分仁慈。在某些特定的时间里，仁慈就是软弱，软弱就会导致失败。你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么？任重你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我看不懂你。”
    在说话时，已经渐渐显出鱼尾纹的花月岚的双眼死死钉在任重的脸上，锐利的目光似要刺破空气与皮肤。
    任重摇了摇头，说道：“经过‘网’的计算，的确只需要一万艘就能保证无限接近百分之百的成功率。一艘运输舰上就需要十五人的机组，多出四万艘，我们就会多损失六十万人。这是不必要的牺牲。”
    “瞎说！”花月岚大声喊道：“你也知道只是接近百分之百，而不是真正的百分之百。我们要的必须是百分百，因为没有容错率。你将刘安的人性分析得如此透彻，你知道一定会发生什么。你自然就不能心存侥幸。我认可‘网’对黑迷雾区的模拟计算，但计算的依据却是来自多年前皇家科学院勘探队的过时信息。黑迷雾区里的航道对帝国根本没有意义，所以这数据从未得到过更新。”
    “即使它的时间单位是以亿年为周期，但六百万年可以发生太多事，会带来太大的改变。虽然黑迷雾区里并未发生足以制造出大爆发的巨量碰撞，但小规模小范围的碰撞爆炸却从未停止过。”
    “一次碰撞爆发会覆盖一大片区域。我们的工作舰随时可能被吞噬，随时可能牺牲。如果只有一万艘工作舰，只能建立两百条分支通讯链接，就总有被完全切断的可能性。必须五万艘，必须一千条！”
    任重看着花月岚，倒又想起当初和她初识时她那宁可坐牢也不肯向深讯集团屈服的模样。
    被人如此当面驳斥，甚至可以说是指着鼻子骂，他倒也不生气，只反正思索，然后检讨道：“你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够周全。”
    其实他心中在暗自警醒。
    确实很危险，自己没能从有复活的心态中脱离出来，在做出决策时，没考虑够冗余量。
    “知道就好。”见他主动检讨，花月岚点了点头，“呼……如果你还是以前那样说一不二，完全听不进别人的意见，我都不知道怎么办。唉，其实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大约是觉得能少死一点人也好，在尽量避免无谓的牺牲，对吧？”
    任重点点头，“是的。”
    花月岚突然凑到任重面前，踮起脚尖，瞪着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盯着他。
    二人的鼻尖相距只有不足半分米，以至于互相连对方脸上的皮肤毛孔都能看得清楚。
    任重突然发现，花月岚已经老了。
    二人刚认识时，花月岚便已经年过三十。这些年来她虽然也用冷冻沉眠避开了很多时间之刃，但终究是因为岗位太过重要，很难找到替代人选而不得不多次苏醒。
    比如最近这四年来，任重倒是大半时间都在冷冻，但花月岚却连续激活了四年。
    到如今，花月岚的生理年龄已经四十二岁，正是源星人类即将步入衰老的临界点。
    哪怕是有新型抗衰老药剂，她也从未放松锻炼，保养得也算不错，但面容上已经和任重完全不像同辈之人。
    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刻痕，打乱了时间。
    这是人体冷冻技术大规模普及后的必然。
    哪怕是再好的朋友，一旦分别处在不同的岗位上，担纲着不同的职责，都将会不得不面临错乱的时间。
    即便是结发夫妻，除非让一方完全依附于另一方，才可能让冷冻与激活的节奏步调一致。
    所谓的白头偕老与子同穴竟成了最难实现的幸福。
    任重发现了花月岚的苍老，花月岚却也注意到任重的年轻。
    她似有些感伤，往后退出一步，长叹了一声，“唉。”
    任重：“怎么了？”
    花月岚幽幽一叹，“当初刚认识你时，我们还算同龄人。只一转眼，你依然年轻帅气，我却已老成了这副模样。那时候我其实曾经想过要不要和你发生点什么，但又出于矜持始终说不出口，也觉得对我们这样的人而言，体液交换显得太过低级。谁又能想到时间它真的不饶人呢。我现在再想说，已经说不出口了。”
    任重：“……”
    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
    “算了。我也没什么好后悔的。毕竟莪当初的梦想已经借你之手实现了。”
    “什么梦想？”
    “干掉深讯集团。当然，那时候我觉得这梦想不现实，也根本没想到深讯集团这些九大企业退出历史舞台之后，你反倒成了最霸道的独裁者。你不用解释，我知道这非你所愿。之前我还不太确定，现在我又慢慢地越来越明白。”
    任重：“嗯，多谢你的理解。”
    “哦对了，我冷冻了一些卵细胞。到时候你看着用吧，如果你自己能用，就试试看。如果用不了，也别浪费了。我这么聪明，基因总不能白白浪费了。”
    任重觉得她有点交代后事的意思，皱眉道：“什么意思？”
    花月岚潇洒一笑：“我出的主意，要把工作舰增加到五万艘，得有七十五万人去赴死，自己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呆在后面呢？”
    见任重张口欲说点什么，花月岚却抬起手指按住了他的嘴唇，“不用再劝我了。你才是这项目的主导者，你应该知道，必须得有技术骨干呆在沿着原路线前进的一千艘工作舰里临场决断，随时修复bug，维持程序稳定运行。除了你我，就只有陈巧合适。但陈巧还年轻，上限比我更高，还没轮到要让她去担纲这责任的时候。我已经四十二岁，就算我不去，也顶多能再活十年，没什么差别。你不必再劝，在过来找你之前，我已经找生物医疗实验室给我注射一组激素类的药物。这药物能让我在接下来的四到六年内将大脑保持在年轻时的巅峰状态。可一旦过了这时效，我会立刻脑死亡。我没给自己留后路。也不需要后路。”
    第486章 赴死者们，写给生者的墓志铭
    送走花月岚后，任重在办公室里枯坐了片刻。
    他曾经想过，一旦失去复活，便必将迎来不得不与身边旳人一个又一个告别的场景。
    他也做了不少的心理建设。
    这建设基本成功了。
    他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前路究竟有多难。
    但当这一刻真正发生时，他还是颇有措手不及之感。
    可这只是开始。
    摆在任重面前的，还有另一个更现实，涉及到的人员更多的难题。
    他得选拔出七十五万人去执行任务。
    不是一个两个，是七十五万。
    当年在星火镇时，任重曾因为普查官能用一句话决定数万人的生死而怒不可遏。
    但到了如今这地步，他便知道曾经的自己是何等井底之蛙。
    刘安只是千万帝国伯爵之一，但因着他的一念之恶，挖下了一个坑，舰队就要用七十五万条人命去填。
    并且这似乎还只是开始。
    机械帝国将源星之恶放大了无数倍。
    何其荒谬。
    这一趟返乡之旅，走得步步溅血。
    算上母皇舰战役与在沿途中意外损伤的侦察舰、运输舰和武装舰，还有那些不幸牺牲在实验意外里的人，还有那些在舰船上工作了整个后半生，都不曾休息过的人，舰队的牺牲太大了。
    任重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我必须习惯。”
    六个小时后，任重站起身来，去到由萧星月负责的动员部。
    萧星月曾经是协会下属念力师机构的希望之星，后来又成为了任氏集团秘密审查部门的领导者，登临舰队后又开始担任法务部的主管。
    她虽然一直对任重有意见，也大半时候都在冷冻沉眠, 但该是她负责的工作, 却从未撂过挑子。
    任重到动员部时，萧星月正带着团队在假扮成“网”的孙艾的协助下进行人员的最终筛选。
    六小时前，当任重与花月岚议定计划后，便已经向全体侦察军成员公布了新的征召令。
    如今侦察军团依然有五大军部, 侦察舰总规模已经上升到三百万艘, 总成员数量三千万。
    侦察军战士依然实行轮换制。由于武装改良，“眼睛”侦察舰具备了更高的性能和更强的火力, 对侦察舰机组成员提出了更高要求。侦察兵大多是精锐, 享受较普通的舰载士兵更高的待遇。
    与之对应的，侦察舰机组成员的伤亡率也远高于普通舰载兵, 但新兵报名加入侦察军团的意向依然居高不下。
    尤其是曾经伤亡最惨烈的第三侦察军, 反而最受欢迎。
    哪怕军事管理部提高了侦察兵的选拔标准与门槛，依然无法阻挡年轻人们的热情。
    特勤工作舰的主要机组成员主要由两部分人组成，一部分是分管核心技术的纯技术人员, 由花月岚和陈巧在人工智能研究院内部选拔，总人数为五万人，一舰一人。
    另一部分则是技术型军人，将会从侦察军团中内部选拔。
    内部选拔模式是先明确告知侦察军团中的战士们，这是一个十死无生的任务，但却极其重要, 事关整个舰队的生死存亡, 再让战士们主动报名。
    在发布公告之前，萧星月其实曾问过任重。她认为没必要把报名需求说得这么清楚, 没必要完全公布任务的危险性。反正所有工作舰的智脑与通信都完全受到“网”的控制，在正常情况下也是由“网”来进行远程控制驾驶，只需要告诉工作舰内的人员这是一个特殊任务就行了。